过了一会儿姜军回来了,无奈地摇头:“几个家伙路熟得很,一转眼就没影了。”
“回去再说。”
回到队里,林希言浑没了在大马路上的英勇正面形象,把车钥匙往桌上一扔,没好气地拍桌子:“交待吧,姓什么叫什么,干这行多久了,同伙都有谁。你他妈少给我装蒜啊,别以为长得跟个小姑娘似的我会对你客气。”
那小偷颇有些奇怪,路上心神不定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到了这里反而镇定不少,眼睛鼻子也活络起来,看了林希言一眼说:“姓韩,叫韩路。没同伙也没装蒜,长得好是爹妈给的,我没得选。”
林希言朝他怒目而视,许飞早已忍不住了,抽了他一巴掌:“老实点,偷东西还这么嚣张。”
韩路委屈地说:“我头一回,不过既然影响了社会安定团结,多关几天也是应该的,队长贵姓?你别徇私枉法,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虚心接受啦。”
“免贵姓林,妈的,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谁他妈跟你有私。”林希言继续拍桌子,“你那三个同伙跑哪去了?今天得手了几票?怎么分的赃。”
韩路皱着眉:“我说啦,我真没有同伙,那几个人我不认识的。你看他们几个寒碜样,我怎么可能和他们同流合污呢?”
“还抵赖?老子跟那车站耗了一礼拜啦,你们有多少人我全知道。高个望风,瘦子转移赃物,平头负责下手,你……”
“没我什么事吧,你平时见过我吗?”韩路抿嘴一笑,把林希言笑愣了。
“笑什么笑,严肃点。”一旁的许飞忍不住骂,“你也不瞧瞧这里什么地方,反扒队,懂吗?”
“懂。专抓小偷的。”
“没错,专抓你这种偷鸡摸狗的小贼偷,你今天老实交待,表现好,能争取个宽大处理,要不然……”
韩路以一种纠结的神色转了转眼珠,对林希言说:“我交待了关几天?不交待又关几天?听说小偷小摸关不了多久就得给放出去,所以现在扒手才这么明目张胆四处作案,是不是你们警方打击力度不够,办案不积极啊?”
“狗屁,你到底是扒手还是上头派来视察工作的,什么叫打击力度不够,还他妈办案不积极,我告诉你反扒队都是有指标的,这个月指标就着落在你头上了,说不说?不说我真动手了。”
韩路涎笑:“警察哥哥,我真是单独作案,没同伙,你直接把我处理了吧。”
林希言乐了:“还懂点道理,知道喊哥哥。少他妈恶心了,谁是你哥哥。”说完转头对许飞、杜梓丰说:“你们都听见啦,这人跟我耍流氓,侮辱人民警察,情节严重,影响恶劣。”
许飞和杜梓丰笑吟吟心领神会,一边一个走到韩路身后。许飞说:“你小子完啦,在这耍流氓,不知道我们林队是流氓中的大元帅,班门弄斧还不给祖师爷磕头。”
韩路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两个帮凶一左一右按在桌上。屁股下面的凳子被抽走了,林希言走到他身后说:“给你机会啦你不交待,我只好自己动手。先搜个身,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赃物,我搜出来的那就不能算你坦白从宽啦。”说完伸手把他全身摸了个遍。韩路扭来扭去极不配合,过一会终于忍不住说:“你他妈还真是个流氓,警察了不起啊,每天蹲在马路上吃灰,好事也轮不上你们,有门路的全占啦,就剩这破反扒队缺人吧。哎哟!”
韩路一声惨叫,林希言松开他皮带,顺手把裤子扒了个干净。
“我听说有些小偷爱把偷来的钱包塞在裤裆里,你不是想耍流氓吗,警察哥哥陪你。”
“我服啦我服啦。”韩路大叫,“我交待啦,我什么都交待,我是国际大盗,去年在法国巴黎博物馆偷名画,有三个同伙,一个叫阿海,一个叫阿占还有一个是女的叫红豆,后来阿海瘫痪了,阿占和红豆结婚啦,我们还打算去偷另外一幅名画,没想到今天就落在林神捕手里,哎哟……”
林希言一巴掌抽在他屁股上:“阿海是周润发,阿占是张国荣,红豆他妈的是老子喜欢的钟楚红,你当我没看过电影。”
韩路就又涎着脸笑:“开个玩笑嘛。”他戴手铐的手指向桌上林希言写的报告,上面有签名。
“林队,你名字取得跟港台偶像剧似的,人怎么这么糙呢?”
林希言又是一巴掌:“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子他妈说过希言自然,我这名字有文化着呢,关你屁事。”
“老子他妈没说,是老子本人说的。”
“闭嘴。”
耍着流氓的警察和耍着无赖的小偷半真半假地搅合,结果各耍各的什么也没问出来。被韩路这么一闹,让那几个扒手跑了的郁闷倒是烟消云散。林希言叫许飞和杜梓丰把他放开。韩路也乖觉,把裤子提上来坐好,听候他发落。
“先关起来再说,治安拘留十天。”
第三章
第二天依然阴雨绵绵,陈继按照胖子给的地址找到房屋中介所,签订了租赁协议。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房东始终没有露面,确如死胖子所说,全权委托他来办理。
出租方法定代表人那栏里签着宋良的名字,按了手印,似乎并无不妥之处,于是陈继也在承租人下方签名盖章,胖子则乐不可支地在委托代理人那里龙飞凤舞地签了自己的名字。
“陈先生,祝你住得开心。”
这实在是一句寻常普通的祝福,就像新年快乐,生日快乐和无数有口无心的祝福词一样寻常一样普通,日子不会因为一句话而真的特别快乐,也不会因此特别不快乐,但陈继没想到这句话却成了一个难以实现的愿望。
他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搬进新家,因为回国时间不长,也没什么大件物事搬运,陈继把一些生活必需品和衣服带上,就算乔迁了。
开车经过十字路口时,街景勾起了他对那个雨夜傍晚怪诞的记忆,虽然此刻窗外阳光充足,马路上人来人往,这里却好像始终留着些阴霾。白色斑马线整齐地划在地面,红绿灯不厌其烦地变换颜色。陈继往路边看,毛巾裹着的死猫当然早已不在,他试图从地面上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比如当晚的血印和刹车印,以证明那不是一场荒诞的梦。然而路面上什么都没有,不知是环卫工人打扫得太干净,还是根本来自于幻觉,陈继在路边停了一会儿,绿灯了,他慢慢转弯往前开去。
他决定忘掉这件事,人的一生中难免会遇到一两件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大学时宿舍里就流行讲鬼故事,说故事的人总是信誓旦旦声称是亲身经历,于是现在陈继也有了发言权,有了可以拿来唬人的资本。
白天的虞家花园比夜晚更令人心旷神怡,陈继把车停在楼下,打开后车盖往外拿他过日子的零碎。除了两大箱书和衣服、一台笔记本电脑外,实在没有什么可搬的。他磕磕绊绊地把东西搬上去,木头楼梯的咯吱声在两箱重物的压迫下格外响亮。二楼的楼梯快到头时,陈继发觉有个人影挡在前面,他抬头看,一个骷髅似的东西直挺挺站在楼梯口瞄着他,吓得他差点连人带箱子一起滚下楼去。骷髅动了一下,陈继听到骨头发出的咯咯声,像有人在笑,声音令人发颤。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喉咙滚了滚,定睛一看发现眼前站着的只是个又瘦又小的老太婆。
陈继定下神,尴尬地朝她笑笑自我介绍:“阿婆你好,我是新搬来的,我姓陈。”
老太婆不知有多大年纪,一张老脸如同枯树,没半两肉,皮肤起皱紧贴在骨头上,颜色又干又黄,眼睛却深陷下去,一副行将就木的骷髅之态,只剩下几颗霉黄牙齿的嘴里唠唠叨叨:“阿芳你回来啦,阿芳你回来啦。”
陈继莫名其妙地看她,这里除了自己没有别人,但转念想老人家年纪这么大,想必有些老年痴呆,于是小心绕过她继续往三楼走。等他爬到三楼往下看,老太婆仍在楼道口慢慢转悠,一边转圈一边喃喃自语:“阿芳回来啦……”陈继觉得楼道里冷飕飕的,飞快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把自己送进新家。
为了缓解变换环境造成的神经质,陈继翻遍通讯录把能叫的朋友都叫来开了个乔迁新居的派对,一群年轻人喝得疯疯癫癫,直闹到深夜才三三两两散去。
醉醺醺的人互相搀扶着离开,陈继自己也有些头晕,对着满桌满地的啤酒罐空酒瓶无从下手,索性洗澡睡觉。半夜,他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
咯噔,咯噔。
陈继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卧室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摸索着床头灯,可是怎么摸都摸不着。灯就在那里,他还没有醉到这种浑然忘我的地步,被子外的空气冰冷,忽然间他伸出去的手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不对。陈继惊惶地想,是他碰到了那个东西。
咯噔,咯噔。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陈继的脑子一下清醒了,清醒得好像从未睡着过。是汽车。是汽车轮胎的声音,那个东西还在车轮下。陈继汗毛直竖,冷汗慢慢浸透床单,他翻身往后靠,让背脊紧贴墙壁,这样做是不想让自己背后空荡荡没依靠。接着,他听到从外面楼梯上传来的摩擦声,有个沉重迟缓的东西正在往上爬。咯噔,咯噔,沙沙。另一种声音加了进来。这是什么声音?陈继缩在被窝里想,他肯定在哪里听过。
咯吱,房门开了。他忘了锁门,不,房门是上锁的,最后一个人离开后,他还特地上了保险。为什么没有听到钥匙声没有撬锁声,陈继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后陷入绝望,他竟在期望这是个小偷该多好。那个身份不明的东西正慢慢爬进来,爬过客厅,爬过沙发,爬过随处可见的酒瓶。
穿雨衣的人为什么没有脸?
他的下巴露在外面,他说:“往前,往前。”
前面是火葬场。
咯吱。卧室的门也开了,它手脚并用地爬进来,沙沙地摩擦着地面。是雨衣的声音,雨衣拖在地上沙沙作响。
它为什么要爬行?它是什么东西?
陈继忍耐着喉咙里的尖叫,忽然间,声音停止了,四周又恢复一片死样的安静。他屏着呼吸,倾听动静,被子里都是汗水,墙壁也被他的体温熨烫得发热。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滴答,一滴水从天花板落下来,滴进他的眼睛。陈继感到眼睛一阵发疼,这滴水像活的一样钻进眼眶,钻进头颅,钻进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去。他整个脑壳都炸痛起来,痛得好像脑袋从眼眶里开始腐烂,上半边头脸不见了。他挣扎得全身湿透,动一下手脚,床单上传来沙沙声响。陈继发现自己穿着雨衣躺在床上。
他怎么会穿着雨衣。他的脸怎么了,下巴发痒。
不对,他不是躺在床上,他躺在路边,一辆车朝他驶来。咯噔一声,车轮从他身上碾过去。
“喵。”
陈继一下坐了起来,大汗淋漓,牙齿打颤,耳中嗡鸣,眼前一片模糊。
是梦,他松了口气,惊魂未定。
窗外有只野猫在叫,床头灯在原来的地方,伸手一按就亮。他擦了擦汗,酒精已经完全蒸发,只剩下阵阵水汽。房门好好锁着,没有被打开过的迹象,回想梦中情景,陈继不受控制地打一个寒颤。理论上他不相信世上有鬼,念经济学需要善于分析的头脑,理性看待事物的能力,但这一切都被一个噩梦踢到九霄云外。陈继忍不住摸摸眼睛,就连眼眶也是湿漉漉的,不知是额头流下的汗还是别的东西。
他鼓起勇气掀开被子,房间里亮着灯,橘黄色的灯光把他带回现实。他检查了一下房门,打开,关上,再打开。客厅依旧是刚才朋友们离开时的样子,啤酒罐和酒瓶的位置也没有丝毫变化。他沿路打开客厅的灯,所有灯。大门是上了保险的,紧紧锁住纹丝不动。陈继松了口气,去厨房倒杯热水捧在手里,水温很快使发冷的双手变得温暖。他木讷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毫无睡意,楼下似乎有人在说话,陈继起身到门边侧耳倾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喊:“猫来啦,猫来啦。”是二楼那个骷髅也似的老太婆。她喊得凄凉,嘶哑难听,却如泣如诉。这样的动静楼上楼下的邻居竟也没有人抱怨,整幢小楼依旧死寂。但这毕竟是个活人的动静,陈继安了心,没有怪事,大概只是自己做的一个噩梦,他更愿意相信噩梦是身体不适的警告。最近四处奔波忙于租房找工作,精神压力加上疲劳过度产生的幻觉肯定会影响睡眠质量。陈继回到房里喝着水,对自己的诊断非常自信,一定是这样,否则怎么解释突然消失的人,那个雨衣怪人真的存在吗?真相是他在路边的车里睡着了,睡了几分钟,最好的证明是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把车开回去的,清醒时死胖子已在外面敲车窗。
这样的解释让整件事变得顺理成章,毫无破绽。陈继恢复了冷静和镇定,找回几欲失控的理智,先去去浴室擦把脸,出来看墙上的钟,凌晨四点,还有足够时间补充睡眠。他走到门边再次检查防盗锁的保险,没有问题,结构复杂的门锁和厚重的木门如同铜墙铁壁一般,门背上前房客留下几张流行歌手的贴纸,这就是现实。当他准备回去睡觉时,觉得脚下有点发凉。
他低头看看地板,脚下有一滩水渍。
第四章
“队长,我要反映情况。”韩路蹲在角落里举手。
林希言不耐烦地瞥他一眼:“什么情况?现在说也晚了,没机会了知道吗?”
“我有个问题想问。”
“你他妈问题真多。”
“我想问一下,治安拘留是不是应该上报公安局批准再执行?”
“扯什么淡,你想干嘛?”林希言摁灭一支烟,毫不犹豫地又点一支。
“就是说拘留不拘留的,你说了不算。”韩路涎笑,笑容却是十足的讨好。
“先关你二十四小时总可以吧。”
“可以,那我还有个情况要反映,治安拘留管理所办法里面第五条说拘舍要牢固,通风,采光充足,你一支一支地抽烟抽得我眼泪都出来了,违反规定。”
林希言就瞪他:“治安拘留管理所办法里还说他妈要配备一定数量的女民警呢,这里有吗,这里压根就不是拘留所,你给我老实呆着,再废话老子找一群人来把你废了。”
韩路于是愁眉苦脸:“林队,你是真流氓,跟你比我太嫩,你什么时候把我转拘留所?听说拘留所出来得付十天饭钱,我身无分文怎么办。”
“你他妈少给人民警察的光辉形象抹黑,付不出饭钱?你不是钱来得挺容易吗?怎么会付不出。”
“你不都搜过一遍了,我真是身无分文。”
“身无分文就去偷?你长这样干吗不去做鸭,那比扒手强啊。”
“林队,你一语惊醒梦中人,给我指了条明路,等我出去一定洗心革面,改邪归正,再也不偷不抢,改行做鸭,以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为建设新中国略尽绵薄之力。”
“屁。到时候你就该归扫黄队管了。”
韩路蹲累了,伸开腿往地上一坐,抬头看着林希言问:“你们管饭吗?”
“你还想吃白饭?”
“我真饿啦,给点吃的吧。”
林希言看他灰头土脸,可怜巴巴,也没那些老油子惯偷的贼眉鼠眼,睫毛忽扇忽扇的,心想人长得好是占便宜,自己这铁打的心肠都快被他看化了,这人不去当鸭纯属浪费人类资源。正好许飞买了盒饭回来,林希言随手拿了一盒给他:“吃吧。”
韩路打开盒盖看了看,一脸的嫌弃沮丧:“没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