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出果然热闹。一开场各色人物乱哄哄齐登场。仔细听下来原来是水浒传里头梁山好汉收服扈三娘的故事。崔月楼打龙门一出场,头戴红福巾,上罩红帘红绒球,扎雉翎狐尾,穿红女甲,腰间红绦带。旌旗招展,起威拉式。未开口,先碰了个满堂彩。我虽不懂戏,也觉得扮相英姿飒爽,招式干脆利落。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君先生坐在旁边的包厢,一边看戏一边听见他不住的喝彩叫好。中间还特意叫海天大哥过来,说是散了戏在隔壁的醉香阁设宴,为崔老板庆功。今日受邀前来的“自家人”皆要前往。让我们先行过去。他待崔老板卸了妆一同过去。
醉香阁与同生戏院一样,都是古色古香的传统风格,两下毗邻而建,由一条长廊相连接。院中有假山清泉花草亭台,一楼的的长廊两侧各有数座八角飞檐的亭子,亭子一圈的雕花窄扇立门全部打开,俨然便是通透敞亮的雅致包间了。
台上谢了幕,想着酒宴没那么快开始,我和傅斟边聊船运公司的事边慢慢踱过去。一走过长廊,眼尖的伙计立刻迎上来,招呼说几位先生已经到了,在内里喝茶,说着,引了我们来到了正中的一间亭子。
尚未走近,隐约听着里面在议论崔老板的戏。有人说崔老板秀眉凤目面白唇朱,天生的媚像。有的说如今在北平,小一辈里面崔月楼也算是各种翘楚了。又一个说道:“扈家庄这一出戏,走边上大有文章。翻身、涮腰、掏翎、舞戟这些个技艺,不光是看身段,还得看绝活。今天这崔老板,活儿使的平平。”说话的这个人,瘦脸黑面,留着两撇小胡子,正是刘善德。
傅斟一见,脚下当时定了一定,转身往回走,正好君先生携着崔月楼缓步过来。
想必君先生这桌酒宴,明里是庆功酒,暗里是和合酒吧。
君先生拦下傅斟,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傅斟垂着眼皱了皱眉头,一边听着,一边用脚尖轻踢了几下旁边杂乱的草叶。待君先生讲完,极不情愿的转身随其走了进去。
一进亭子,傅斟立刻恍若无事一般,满脸堆笑与众人一一招呼。
入了席,君先生拉着崔月楼坐于上首。我和傅斟辈分最小,自然坐在下首位。仔细端详,崔月楼长得果然标致。虽然是男人,却比女人来得眉目分明,一双凤眼仿佛汪着湾清水,顾盼生辉。连手指也极修长白净,柔若无骨。
傅斟凑过来耳语道:“阿姐小心,口水滴落到衣襟上了,赶快擦掉。”说着手里的帕子递了过来。我不知所措的接过帕子低头看,恍然明白他是在取笑我。气急败坏的把帕子丢还给他。也小声对他说:“我只把他当女人看。莫不是你有此心意,才会将心比心的来揣测我吧。”傅斟夸张的狠狠瞪大眼睛,装出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我不理他,只管喝我的茶。
君先生极少虚礼应酬,今日崔月楼是主客,少不得满上一杯,敬与他。崔月楼施礼谢过。满上一杯回敬道:“君先生是懂戏之人,承蒙厚爱,月楼也以杯酒酬知音。”君先生眼眉舒展,举杯朗声说道:“同饮。”
众人也纷纷举杯敬酒,说些赞许恭维的话。轮到傅斟,这小子举起杯,先似笑非笑的看了君先生一眼,转而对崔月楼恭敬有加的说道:“崔老板色艺双绝,唱作俱佳,想必一定是知音满天下了。”
君先生眼神漫不经心的扫过来,淡淡的接话道:“说到唱作俱佳,今日你们只看到武功架子,真正的好活还没使上呢。依月楼本意今天一场是想唱拾玉镯的。我跟他说这头一天来的多是凑热闹的,一定要造出声势来,先选个场面大的博彩头。今日一个开门红,扬了威,好戏还在后头呢。”
刘善德紧跟着称誉道:“崔老板今日一亮相,已然使人惊艳了。原来还是未曾用力道的。今后在上海滩,定是前途无量。”
傅斟打量着刘善德,轻轻摇头说:“刘大哥,没想到这船运之道你比我精通。”众人不解,傅斟故意叹口气,接着说道:“凭你这套见风使舵的本事,若来搞船运,也定是前途无量的!”
刘善德自然听得出弦外之音。不过他这号摸爬滚打修炼成精的人物,一点揶揄挖苦算不得什么。只打着哈哈就过去了。有君先生在座,他也乐得做出个宽厚大度的样子来。
这时伙计领着唱评弹词的女先生进来。那位姑娘先向主位上的君先生深施一礼。询问众人想点哪一出。众人不敢答言。只看君先生意思。君先生吩咐说随意行事,挑拿手的唱。于是操着琵琶铮铮咚咚唱起道:“伶俐聪明寇宫人,她奉主命且向御园行。手捧妆盒心忐忑,一步一思一沉吟……”。
菜色一道道上来,酒过三巡,众人开始稀稀拉拉谈起闲话来。扯来扯去,竟扯到老金的事情上。有些还不知老金已经去世,乍一听到,惊呼世事难料。有些隐约听说是因为码头被抢,与人争斗而受伤致死的,感叹老金兢兢业业,竟不得善终。
大家都知道老金是刘善德的师父,从他还是个半大小子开始,领他进门,一手将他带起来的,于是纷纷询问各中详情及老金的丧葬事宜。刘善德很不以为然。直言老金是自不量力。越老越古板守旧,什么都看不惯。觉得别人行事都是歪门邪道,一辈子墨守成规一事无成,到死也是窝窝囊囊。
傅斟任着众人议论,并不参言。不想听到刘善德这样的言词,脸色突然一变。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
刚巧亭子外面有一行个人路过,与唱评弹的女先生似是熟识的。两下相望,那姑娘手里执掌着琵琶,眼神一挑,娇笑顿首。谁知笑容还未褪去,傅斟的一记酒杯已然掷了过去,擦着脸旁半寸的地方飞过,砸在身后的柱子上,酒水撒了一头一脸。姑娘吓得花容失色,琵琶咚一声掉在地上。嘤嘤哭了起来。
傅斟指着她呵斥道:“下贱东西,卖什么都要守规矩,最好牢牢记住是谁赏你饭吃。别人家给个好脸色,就尾巴翘上天去,忘了本分。”
刘善德再忍不下了,腾的站起来,一拍桌案大声质问道:“傅庭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此情形,桌上众人神色各异。安哥连忙站起来护住傅斟,道:“不过责骂个小玩意,哪里就冒犯了你?”
亭外守着的阿三阿权听见动静冲进来站在我们身后,阿权一边往里面跑一边撸起袖子拉开架势,嘴里骂骂咧咧不干净。刘善德与其他各人的手下也纷纷跑了进来。一时间剑拔弩张。
此时君先生兀自拿起酒杯满上,凑到鼻子下面轻闻了一闻,复又放回桌上。看着这一团乱的局面,不耐烦的啧了一声,摇头叹了口气。淡淡说了声:“喝酒吧”。
众人一时鸦雀无声,少顷各自归位。傅斟咬着嘴唇扬了扬眉毛,忽然对着刘善德挑衅似的调皮一笑,然后安分坐定。刘善德也只得强压下怒火,缓缓坐下,眼睛狠狠瞪着傅斟。
至始至终安静坐着的只有我和崔月楼。透过纷纷扰扰的人影偷偷观察他,他只略微动了动筷子,就放下了。还不忘用手帕轻拭嘴角。这边两派拍案而起,他只抱袖观战,怡然自得。想来走南闯北,见惯大场面的。
直到君先生轻描淡写的几个字,众人立时收声禁言。崔月楼深深向君先生望了一眼,目光里掺杂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气息。见我看他,也对我微微颔首,幽雅一笑。
一桌酒宴,最终在尴尬而紧张的气氛下终了。众人谢了君先生的东道,鱼贯而出。
傅斟与刘善德冤家路窄,俩人正好同时走向门口。门口虽不算逼仄,却无法两人并排走出,势必需要一人先退让。两人电光火石的对望了一眼,傅斟先自后撤了半步,微微弯下腰,嬉笑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刘善德并不领他的好意,甩手大步离去。
傅斟望着刘善德怒气冲冲的背影,挑挑眉毛轻声说:“刘善德啊刘善德,你既然急着赶路,我自然不吝送你一程。”
第10章:死者
日子过得忙忙碌碌,满世界的不太平。六七月间西北闹起了霍乱。君先生以同生会的名义捐了一批药品和衣物,而后由自己持股的报纸大肆宣扬了一番。傅斟这边,元亨公司也接手了政府几笔大单的水运业务。两下里一个得名一个得利,各自神采奕奕悠然自得。
无论灾祸征战,发国难财的都大有人在。不过想于此分一杯羹,也要身家过硬手眼通天才够资格。比方龙二一家,掌控着上海乃至全国的经济命脉,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总是先知先觉。从中济私谋利,不在话下。如我等小生意人,有龙家这棵大树依附,当然也蒙荫不少。
有人顺风顺水,自然有人不慎落水。淞沪警备司令家的李公子,与人合伙走私药品,还没出上海,就被缉私队逮了个正着,不但银货两空,人也带去关了。还是他老子四处张罗,才勉强捞出来。只怪他先前做了几趟并无差池,便自以为探得了水深水浅,可游走自如了。谁知这一遭阴沟里翻了船。他老爹虽说是顶着个司令的头衔,却生不逢时,“一·二八”事变之后,根据《淞沪停战协定》的规定,中国军队不能在上海市区及周围驻防,李司令所辖只有上海警察总队和江苏保安部队,统共三个团不到的兵力,是个明晃晃的光杆司令。政府和洋人都不买他的帐。
李公子载了大跟头,在家里怒火中烧了两天,终于醒过味来,宣称要追查是谁在背后捅了他一刀。
好巧不巧的,他的货是由元亨承运的。元亨本应由自己的码头装船,谁知因近日元亨码头上打算铺设铁轨,供桥式卸煤机行驶,正做前期准备,故这批货临时调由顺泰码头装载。就在货到了顺泰准备上船的当口,缉私队杀到,不费吃灰之力,准确的找到了这批货。
他与元亨并非第一次合作。他的搭档谢双临与我和傅斟都是老相识。谢家兄妹三人甚是有趣,大哥谢双成,一事无成,只知道花天酒地吃喝玩乐,每月三十天,有二十九天是醉着的,余下一天是半醉半醒。二哥谢双临,钻营百计投机倒把,谈起话来三句不离生财之道。小妹谢双仪每日举着小旗上街游行,高喊口号忧国忧民。一个不择手段的赚钱,一个花样百出的花钱,剩下一个堂而皇之的批判那赚钱和花钱两人,三人各自为战,谢家整日倒也热闹非常。
有着谢双临这一层关系,他们对傅斟还是很信任的。而从中作梗的矛头所指,自然非刘善德莫属了。
果然,才没有几日,刘善德就可怜兮兮的登门求助了。那天早上八点不到,君先生刚打好了趟拳,上楼洗漱更衣。这当口,楼下一阵话语嘈杂。
我问小秋是什么人,小秋一脸嫌弃的嘟囔着说:“是刘善德,来找君先生,样子老龌龊的。”我正猜度着,刘善德就从楼梯口咚咚的跑上来。一见之下,唬了我一跳。险些认不出他。他头上包裹着纱布,半头的血污。一条胳膊软软的挂在头颈上,随着走路的姿势古怪的摆动。
见君先生步出了房门,刘善德立刻迎上去,苦着脸叫道:“请君先生定要帮我。”君先生轻轻抬食指竖在嘴前方,示意他收声。然后率先下楼,边走边手势提醒他放轻脚步。
我跟着也下了楼,吩咐小秋备好热茶,我帮忙送过去。因君先生和傅斟都没有妻室,一应女主人该操持的事务只由我代劳。
刘善德不等君先生坐定,急急凑上来,恨不得一把拉扯住君先生,辩白道:“那姓李的兔崽子放了话了,说要与我来个了断,我已躲着他了。谁知这次他不依不饶。竟下了狠手,说接下来隔三日便教训我一次。这不是要生生逼死我嘛,君先生要帮我出头啊。”
君先生细细品着手中茶,平缓开口道:“你呀,也该当吃点教训了。平日里嚣张跋扈,不只一次去招惹他。今次是太过了。”
刘善德眉眼苦得皱到了一出,长吁短叹的申述道:“以往我是与他有些不愉快。可那都是老黄历了。这次与我真不相干。那日我一早去了浦东,下午方回。上次从顺泰走的鸦片烟土数目对不上,你令我尽快查清。我探听了消息前去探验。姓李的那货是夜里临时转到顺泰的,等我回到码头他们的货已经被查抄了。我这是真正的哑巴吃了黄连。”
君先生眉头微微皱起,思索着说道:“按你这么说,真是全无干系。可是顺泰是你的地盘。他们熟门熟路,从前一向是平安无事,一到了你那就出了岔子。任谁不怪你头上。”
刘善德扑棱着脑袋哎呀叫道:“定是傅庭芸,入库出货,时间明细,他最清楚。元亨这些见不得人的黑货一向走他们傅家自家的码头。这次莫名其妙的忽然转来顺泰,还不是诚心搞鬼算计我。从我跟着君先生办事起,他就对我耿耿于怀,总是伺机整治我。这次真把我逼得无路可走,就大家拼个鱼死网破吧。”
君先生静静听他说完,眯起眼睛盯了他一阵,微微点头说道:“你放心,这我会查清楚。若真与你没相干,李司令那里,我找机会跟他说说。想来他还是会赏我个面子的。便是他真要计较一二,君某断不会委屈自己弟兄。”
说话间端起了茶杯,拿杯盖轻掸几下。刘善德见状,千恩万谢的告辞离去。君先生也并不送他。只提醒他这段日子行事低调些,身边多带些人手防患
我边添茶边思索刘善德的话,生怕使君先生和傅斟再生了什么嫌隙,于是假装随口说道:“看来人人都有不顺的。你看刘大哥好好的,就飞来横祸。好比最近,元亨要添置两台卸煤机,专用线位置四五十米的围墙都已经拆了,打算开通那边的老道口。哪成想批文迟迟未下,一天天工程就拖着。偌大的一个码头每天就停工等着那两张纸,不知损失了多少进去。”
君先生气定神闲的喝着茶。并不理会我说的话,只问道:“茶怎么换了?”
我一愣,赶快解释说:“我看早上并没进食,怕绿茶伤胃,故而让小秋换了普洱。普洱是黑茶,暖胃祛风。这些是庭芸托人从云南捎过来的,金瓜贡茶。味道如何?”
君先生听言,“嗯”了一声,轻轻点点头,而后又细细品了一回。
转天早上出门去公司,刚上车,就听见阿三和阿权在议论一庄大新闻。头天夜里,刘善德的死对头李公子被人枪杀了。对方守在他常去的舞厅门口,他一走出来,立刻中了三四枪,当场就死了,等保镖反应过来,凶手已经没影了。对方是个老手,开枪的时候隐藏在车子后面,一开完枪车子立刻开走。车牌是用纸头糊上的,未留下任何线索。据当时在拐角卖香烟的小孩说,凶手帽檐压的极低,看不清眉眼。只隐约看见留着两撇小胡子。
连我都听得出,这次不管行凶的是不是刘善德,他都百口莫辩了。按说他在江湖上混迹了许多年,断然不会使出这等此地无银的昏招。旧怨未泯又添新仇,正值风口浪尖,这时节即便是别人做的,也定会安在他的头上。他又怎么会孤注一掷铤而走险呢。
傅斟对这件新闻却全无惊讶好奇,也不参与我们讨论。只细细交代我公司里需要处理的事务,而他送我去公司后要直接去了顺泰码头。说是因为刘善德惹了事,码头人员复杂,怕出什么乱子。
一整天傅斟都没有进来元亨。将近傍晚,陆续有些电话找他。
先是吴之群打来说,他近日去南京公干,得了批上好的云锦,已着人送去了秦公馆。想到他地位超然怠慢不得,便代傅斟恭敬有加的道了谢。听得他颇为受用。又罗里罗嗦的打听了一通傅斟的近况,我也笼笼统统的答了一番。挂上电话十分感慨,傅斟一向喜着洋服,一应用品又都爱淡色。偏偏云锦是以绚丽夺目闻名。这位吴先生虽有关怀取悦之心,却全不得要领,总是劳而无功。
而后龙二也来了电话,不待我出声,劈头盖脸的评断说:“我都听说了,你们这一手玩得够狠的啊”。我一时不明白,待要追问,龙二听到接电话的是我,自知话有不当,立刻改口说起谢双成生日要办舞会的事情来,叮嘱了时间地点,穿什么衣服化什么妆。然后匆匆挂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