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蓝廷叛国案开庭的前一天晚上,一辆破旧的黑色马车听到城郊警察局旁。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人从马车上慢吞吞地走下来。
他刚要转过街角,另一人自马车一跃而下,猛地扯住他的手臂。两人隐藏在墙壁的阴影里,很久之后,中年人才又走出来。他向
两边望了望,眼睛里透出非同寻常的清澈和坚忍,确定周围并无异样,沿阶而上。
警察局只剩下三四个值班的人员,显得很冷清,几个小偷小摸被锁在角落里,困得哈欠连天。墙壁上张贴着各个通缉犯的照片,
挂在正当中最醒目的一幅明显是个年轻的军人。
中年人大步穿过走廊,走进他们的值班室。
“要报案吗?”女警满脸疲倦地抻过记录本。
“不是,我是来投案的。”
女警立刻来精神了,警惕地瞥了那个中年人一眼:“什么案子?”
中年人没有立刻回答,反而伸手摘掉头上的假发,和唇上的胡须,露出一张颇为英俊的脸。对女警淡淡一笑:“我是蓝廷。”
蓝廷投案出庭接受公开审判的消息像潮水一样一夜之间席卷整个奥莱国,所有层面的人员都被惊动了,这一爆炸性的新闻成了第
二天报纸的头盘头条,无数记者汇集在法院门前,等待着这个犯了“叛国罪”的军人。
蓝廷在八点钟被押上囚车,有四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守在他身边,囚车安装了最先进的防弹玻璃。不是怕蓝廷会中途逃跑,而是怕
激愤的围观群众撕碎。
囚车进行得非常缓慢,无数百姓围在路旁,振臂高呼或者扔石块鸡蛋。群情汹汹怒火滔天,恨不能立刻把蓝廷从车里揪出来一口
一口咬死,连小孩子都要扑上去向囚车吐上几口吐沫,每个人的面孔扭曲得狰狞可怖。
蓝廷脸色很白。对这些他早有准备,却没想到众口一词是如此恐怖的场景。他的叛国罪完全已经成为板上钉钉的事情,没有人关
心他为什么这么做,没有人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或者说,他们一直认为,他们的判断就是真相。
群众的力量是伟大的,但有时候,又是可怕的。
蓝廷紧紧地闭上眼睛,不去看,也不去听。他有勇气面对一切的结果,但同时心里清晰地知道,如果自己的罪名一旦成立,他绝
对不可能含辱忍垢活下去,在全国民众的唾骂声中活下去,那对他来说,比死还惨。
负责审理这个案子的,是皇家最高法院,就位于巍峨高耸的皇宫西侧,这个城市的正中心。担任法官的是年高德劭,素有公正美
誉的皇家第一大法官。他已经退休四年了,因为蓝廷以前特殊的贵族身份,为了给百姓一个满意的结果,皇太子弗洛特地请他出
山,承担这副重担。
担任控方律师的,是希尔家族首席律师,希尔特地将他推荐给皇太子殿下,并得到恩准。
给蓝廷担任辩护的律师,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这早已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谁会去给他辩护?一定会是事业上的污点。
那个年轻人,想出名想疯了。
律师的马车过去之后,紧接着是蓝氏军团的汽车。记者们蜂拥而上,围个水泄不通。
“蓝廷前一段时间的潜逃,是否和蓝氏军团有关?”
“您的独子即将面对法庭的审判,您想对大家说些什么?”
“如果蓝廷获罪,是否会影响蓝氏军团日后的发展?是否会动摇其在女王陛下心目中的地位?”
里恩夫人缓步走上台阶,面无表情,用一种严苛的目光扫视那些争前恐后的记者们,令那些人不由自主安静下来。
“首先。”她声音不高,带着金属相击的冰冷的质感,“蓝廷是否犯下叛国罪,这要等审判结束,由法官大人和陪审团定夺。除
此之外,任何人、任何团体,都不得妄下论断、制造舆论企图干预司法公正。我想,这种粗浅的道理,连十来岁的小孩都懂,你
们不会不知道吧?”她顿了顿,“另外,我要宣布一件事。如果法庭审判,蓝廷有罪,我们当然尊重这个结果。但如果法庭宣布
,蓝廷是无辜的,我将即刻将他收回蓝氏家族,并承认他继承者的合法地位。”
此言一出,人群中发出一阵骚动,有记者马上问道:“里恩夫人,您是在暗示,您会支持蓝廷吗?”
“您要为蓝廷脱罪?”
里恩夫人再不发一言,跟着蓝尉走上法院门前长长的台阶。
蓝廷是从另一侧进入法院里的,通过长长的走廊到达候审厅,其中有一段没有围墙,像一个长长的阳台。无数人们等在那里,都
知道能在这里看到蓝廷。
当蓝廷一走出来的时候,口号声震天动地地响起来:“处死他!枪毙他!”“害群之马!军人的耻辱!”
黑压压人头攒动,好像整个帝都的人都聚到这里,伸张他们心中的正义。
在不起眼的一个角落,却坐着一群人。他们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很多缝着补丁,神情肃穆而沉静。和旁边那些发出撕心裂
肺呼喊的,面红耳赤叫嚣的示威人群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在那群人最前面,有个五十来岁的老兵,坐在轮椅上,竟是费西朗少校。他一抬头,正对上蓝廷的眼睛,沉稳的脸上浮现一丝笑
容。费西朗少校猛地一挥手,那群人像得到了命令,“刷”地站了起来,张开一条巨大的条幅。上面写着:支持蓝廷!
盖尔高声喝道:“敬礼!”
所有人一起抬起了手臂。
一瞬间,蓝廷热泪盈眶,他慢慢举手,还了一个沉重的军礼。
Chapter 54
法官大人像足球场上最严厉的裁判一样扫视着法庭,不动声色地观察每一个人。蓝廷站在被告席中央,这个年轻人显然十分尊重
自己军人的身份,风纪扣系得严严实实,一丝不苟。他的眼神很热烈,有一种炙人的温度。坦诚、直率,毫不做作。
一个无论在哪里都会吸引无数目光的人。法官在心里暗暗评价。
头发花白的控方律师,戴着他那历史悠久的假发,正和助手低声交谈,再次字斟句酌地修改每一个细小的地方。严密审慎的老律
师了,即使面对这种明显一面倒的案子,也绝不会漫不经心。
相比之下辩方律师未免显得过于草率,那个年轻人直到最后一分钟才走入法庭,颇为从容不迫。他和助手把资料放到桌子上,就
没有再看一眼,反倒一直盯着控方律师,毫不掩饰脸上挑衅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神情。
法官不由自主皱皱眉头,例行公事般拿起小槌敲击了两下。
“肃静!”
法官的目光落在主控方大律师身上:“控方律师,您准备好开场陈述了么?”
“是的,法官大人。”控方律师慢慢站起来,老成持重岳峙渊渟,“各位陪审团成员。被告蓝廷作为奥莱国的军人,昔日的蓝氏
军团继承人,在敌国被俘期间,签署《投降书》,造成不可挽回的极坏影响。被告被控叛国罪。法官大人,陪审团的成员们,下
面为各位呈上的,就是蓝廷签署的《投降书》原件、复印件,以及当时普曼国作为头版头条大肆宣扬的报纸。”
助手将资料分放在法官和陪审团成员的桌面上。
控方律师停顿几分钟,便于大家能够再次仔细阅读这份证据,然后继续说:“法官大人,请允许控方第一位证人出庭,这位证人
是我们在街头随意找到的普通百姓。”
法官点点头。
于是第一位证人出庭。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夫,有些拘谨而惶恐地看看四周,转头时看到了被告,又惊又怒地低呼一声:“蓝
廷!”
控方律师问道:“皮斯先生,请您为陪审团介绍一下您的身份。”
皮斯不太自在地吞了口吐沫,期期艾艾地说:“我叫皮斯,在……那个城郊务农,那个……今天46岁…那个…”
“可以了皮斯先生。”控方律师打断他的话,“请问您以前认识被告么?”
“认识,我认识!”皮斯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他叫蓝廷。”
“你是怎么认识的?”
“在报纸上,广播里,敌人说他投降了!他是叛徒,卖国贼!”皮斯愤愤地冲着蓝廷啐了一口,“呸!懦夫,杂碎!”
观众席上骚乱起来,蓝廷紧紧抿着唇。
“证人,请注意控制你的情绪。”法官干巴巴地说。
“谢谢法官大人。”控方律师鞠了个躬,“我问完了。”
“请辩方律师提问。”
辩方律师子弹一样弹跳起来,好像等了很久终于等到这句话:“皮斯先生是吧?”
“是。”
“请问你是如何了解被告投降的事情的?”
“当然是报纸,还有广播。对了,新闻也说了。”
“也就是说,你没有亲眼见到?”
“这还用亲眼看见吗?难道报纸广播说的不是真的?”
“也就是说你只了解这个结果,对于过程并不熟悉,对么?”
皮斯被问得愣住了,好半天嘟嘟囔囔地说:“什么过程结果的,总之他就是叛变了,他就是卖国贼!”
年轻的辩方律师顿了顿,忽然转了个话题;“皮斯先生,你是否认为,签署投降书,就意味着背叛,或者说,只要投降,就是背
叛。”
“当然,这还用说吗?!”皮斯一脸正气。
“那么,您认为被俘的,或者即将被俘的士兵,都应该自杀吗?你知道繁城战俘营有多少战俘?三千一百二十九人,你认为这三
千一百二十九人,都应该自杀吗?”他这话问得速度极快,庞大的数字一下子把皮斯给镇住了。他张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控方律师立刻站起身大声说道:“我反对!反对辩方律师提出与本案无关的问题,试图影响证人和陪审团的判断。”
“反对有效。”法官大人犀利的目光盯向年轻人,“辩方律师请注意自己的提问方式。”
“谢谢法官大人,我问完了。”年轻人鞠躬退下。
第二个呈上法庭的是几样笨重的物证,被几个人抬着,摆放在法庭当中的空地上。当木制箱子被打开时,观众席上发出一声低低
的惊呼。这几样东西奇形怪状,锈渍斑斑,甚至隐隐还有血迹,大家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拷问犯人的残酷的刑具。
辩方律师站起身:“法官大人,各位陪审团成员,现在呈上的,正是繁城战俘营刑具的原样,以及我当事人的审讯记录。记录显
示,敌人对我当事人进行过惨无人道的拷打和折磨。诸位请看——”他拿起一个铁刷,尖利的刺在阳光下闪着狰狞的光,令人心
惊肉跳,“敌人曾用这件刑具刮刷我当事人的血肉。还有这件——”他又拿起一样刑具,“把这个投入火中烧红,烙到我当事人
的身体上,造成撕心裂肺的痛苦。这样的酷刑还有很多,诸位可以在审讯记录中看到,对我当事人残酷的刑讯长达十二个小时没
有间断。”
所有人都被惊呆了,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到是另外一回事,这些刑具无疑给了观众最直观的感受。有些人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几个女人看向蓝廷的目光未免夹杂了些许同情。
“我反对。”控方律师抗议,“这些与本案无关。”
“不,法官大人,这些恰恰能证明我当事人对国家的忠诚,是经过考验的,他不是懦夫。而且这些和我下面要进行的举证有着必
然的联系。”
“反对无效,辩方律师请继续。”
年轻人有丝得意地瞥了控方律师一眼,说道:“谢谢法官大人,诸位可以看到,这些刑法可以对一个人造成极为痛苦的,生不如
死的摧残。但在那种长时间毫无希望的折磨下,我当事人仍然没有为敌人供出任何关于我军的信息。诸位,当时我当事人身为支
队队长,他完全可以吐露一星半点我军的防御情况以换取自由,换取哪怕暂时的安宁。但他没有,他宁可忍受敌人的残酷拷打。
诸位,我当事人是个顶天立地的军人,他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国家的事情,他问心无愧。”年轻人情绪极为饱满,侃侃而谈,不
像是辩护,倒像是演讲。
法官皱紧眉头,冷冰冰地说:“辩方律师,请注意你的言辞。”
“我说完了,谢谢。”辩方律师坦然坐下。
“控方律师,你还有什么问题。”
“当然,法官大人。”控方律师站起来,完全不理会对方略显讽刺的神情,沉稳地说道,“各位陪审团,我这里也恰巧有一份资
料,上面显示了我军战俘在繁城集中营的表现。”他不急不缓地说,“诸位可以从这份资料中看到,几乎所有战俘,都曾经受到
敌人的拷打。其中,有五六十名被折磨致死;有七十八人造成永久的伤害,终身残疾;有将近三百人受到不同程度的X侵犯,其
中四十七人精神受到严重损伤。最终,只有不到三十人招供,不到二十人签署投降书,而当时,签署了投降书的贵族,只有被告
一人!”
最后一句话说得短促有力,戛然而止,却引起观众席一片议论纷纷。闪光灯噼里啪啦亮了又亮,记者们奋笔疾书。
年轻的辩方律师似乎也为对手这一举动感到错愕,他咬住唇沉思了片刻,低头在记事本上不知写着什么。
“传唤下一位证人。”法官按部就班地保持着进程。
门开了,一个人缓步而入,等蓝廷看清楚,他不由自主地从木凳子上站了起来。霍维斯对他微微一笑,走到证人席。
“证人,请您对陪审团确认您的身份。”
“我叫霍维斯,现在是个商人,一年前曾奉命在繁城执行特殊任务。”
“可以说一下任务的具体内容么?”
“恐怕不行,这是军事机密。”
“不过我们可以知道,其实当时您是个间谍,是这样么?”
“是的。”
间谍!间谍!观众席沸腾了,所有人瞪大眼睛观察霍维斯,简直比看着蓝廷入狱还要兴奋。
辩方律师稍微停顿了一会,似乎在欣赏这种轰动,等大家安静下来,才继续问道:“霍维斯先生,从您的证词中显示,您曾经致
力于解救我的当事人,并差一点取得成功,是这样么?”
“是的。”
“您愿意为法官大人,各位陪审团成员简要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可以。”霍维斯说,他的嗓音浑厚,举手投足有一种优雅的气质,“当时我奉命解救陷入战俘营的蓝廷,并在繁城挖通了一条
地道。只要蓝廷按照我的计划,到达一处储藏室,就可以顺着地道逃出战俘营。而守卫繁城城门的,也是我们的人,因此可以轻
易地溜出去。所有的路线安排都安排妥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不出半个月,蓝廷就会重返祖国。”
“那么以您的经验,这次营救成功的几率有多大?”
“非常大。我当时接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
“那么,为什么没有成功。”
霍维斯轻轻叹息一声,似乎还为那时的事情感到遗憾:“因为普曼国的特使葛博突然来访,对战俘进行一场小规模的比试,被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