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今天此时,是他离开前他们兄弟间的最后一次交谈,他不想最终又落得不欢而散。所以某些话某些事,姑且将其掩埋在心底。
黄昏时,酒喝得差不多了,再喝下去怕是会醉,于是季暮黎向何千越提出邀请,“走,我带你再逛逛魅声。”
何千越没有拒绝,只是小声抱怨了一句,“都工作了多少年的地方,又有什么好逛的。”话虽这么说,可他还是紧跟着季少身后走了出去。
二十八层的高楼,真要全部逛下来,一下午自然是不够的,所以季暮黎只是带着千越逛了逛曾经一起共事的地方。
那一间间屋子,就好像一个个盒子,不管大小,多少装着些东西。他们走过一处又一处,有些地方匆匆而过,有些地方却可以驻留很久。
何千越在会议室里静静地坐着,在这里,有他太多的回忆。
魅声最大的会议室在顶楼,从他十九岁第一次出席高层会议,到今天已经数不清到底出入过这里几回,只知道,在这间会议室里,他曾得意过,却也委屈过,接受过无数赞赏的目光,也遭遇过冷漠和残酷。
他赢在这里,却也败在这里,他没有输给任何人,只不过,输给了自己。
“走吧。”似乎过了很久,何千越才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而后兄弟俩一同上了天台。
季暮黎很少上天台,相比之下,他更喜欢一个人待在咖啡馆里,而何千越却喜欢到天台来吹风。
“我记得以前你常问我,到底想要什么?”何千越站在扶栏边,眺望着远方的建筑。
季暮黎走过去,与他并肩站着,“那你现在有答案了吗?”
“有了。”何千越微微扬着唇,却并没有看季暮黎,“我并不是个贪心的人,我要的,只不过是能有一个人,与我相守着到老,我们一起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就好。”言下,他方才侧过脸,对上季少爷的眼。
季暮黎喟然长叹,“你爱林笙,所以处处为他着想,你想过平淡的日子,可偏偏又要我捧红他,千越,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什么才是你最想要得到的?”
何千越愣了愣,继而笑意更浓,“最想得到的,是真心。”他双手扶着栏杆,像个孩子似的将下巴搁在肘弯处,任由风打在脸颊,“就像母子,像夫妻,像……”他拖长尾音,而后转过脸,专注地凝视着季暮黎,“像兄弟。”
那一刻的气氛略微透着些温情,却让季少有些不适应。何千越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那是一种很纯粹的眼神,仿佛能直达人的心里。
他张了张嘴,分明是想说点什么,可声音却卡在喉咙出不来,不知是否因为心底那一份莫名的激动。
而何千越只是安静地望着他,过了半晌,忽而站直了身,“我这病,让你操心了。”
季暮黎刚想回话,忽闻千越又道:“抱歉。”他眼波流转,轻唤了一声,“哥。”
第21章
何千越走的那一天,林笙并没有去送他,因为他说,他见不得生离死别的场面。何千越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回应道:“我也不要你送,怕多看你一眼都会舍不得离开。”
季少爷说要给何千越安排个助理,跟着他一块儿去美国,何千越不乐意,他觉得一个人挺好的,没必要到哪儿都得带着个跟屁虫。
可季暮黎终究不放心,恰逢那时逸然从老家回来,他逮着这机会便又劝起了千越,“有个人陪在身边,好歹是个照应,公司这边有姚颖帮林笙,就让逸然陪你过去吧?”
何千越与裴逸然好几年的交情,除却上下属的关系,平日里也算是能互诉心事的知己了,有他陪在身旁,未尝不是件好事。
千越到底是个害怕寂寞的人,孤身一人在异国治病,总不比有个人能陪着说说话,所以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妥协。
候机大厅里空荡荡的,零零散散地坐着两三人,何千越在给裴逸然讲这两周来的事,他将这场变故叙述得极其简单,可逸然仍能感受到,在经历这许多事时,千越心中所有的挣扎。
逸然想要劝上几句,可他并不是能说会道的人,挤尽脑汁,也想不到什么好的宽慰,唯有说:“林笙那孩子很懂事,想必定不会辜负了你的期望。”
何千越莞尔,轻轻点了点头,“他将沿着我给他铺好的路,走向至高璀璨的殿堂。”
大约九点的时候,何千越说要出去走走,“在这儿坐久了,闷得慌。”他摞下如此一句即往外走,逸然本想跟着他一起出去,却被制止,“不用跟来,我就外头吹吹风,一会儿就回。”
就连何千越自己都没想到,他不过是出去逛一圈儿,竟会遇上熟人。那人是专程寻着他而来,见面后第一句话便是,“要烟吗?”
何千越抬眼对上他的容颜,伸手接过对方递来的烟,借着打起的火深深吸上一大口,尼古丁的味道瞬间穿透肺部,他吐出烟圈,唤了一声,“苏伊。”
苏伊笑得温和,“很高兴您还记得我,何先生。”
何千越用打量的目光紧盯着这个少年,“你是特地来找我的?”见苏伊点头,他又跟上一句,“为什么事?”
苏伊这人长得秀气,说话声音也好听,总给人一种特别乖巧的感觉,让人很难将他与援交之事联系到一块儿。
只见他从怀里取出个小盒子,双手端着呈到何千越面前,“我是受人之托,何先生,这是萧毓要我亲手交给您的东西。”
何千越微怔着接过盒子,那里面装着的是一块云朵形状的小牌子,相同款式的水晶徽,他也曾赠与林笙一枚,说这是身份的象征。
将盒盖关上,他重新看向苏伊,这个少年的眼神太澄净,似乎不含任何的杂质,“你跟萧毓是什么关系?”
苏伊并无隐瞒之意,如实答道:“我们曾在一家孤儿院里共同生活过两年。”
何千越的睫毛轻颤了下,他跟萧毓认识五年,从相识到相知,那人都不曾向他提起过自己的家庭。千越有个原则,别人不愿说的他也不多问,当时只以为萧毓是跟家里关系处不好,才一个人出来打拼,谁能想到这个表面看着还挺开朗的大男孩,早年竟已丧失了亲人。
沉默半晌,何千越复又问道:“那么江城呢,你们又是什么关系?”
在听到江城这个名字的时候,苏伊的眼神忽然黯淡了几分,“我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我……”话至此处,他却又戛然而止。
何千越并不催促,缓慢地吐出烟圈,很安静地等待着。
“我爱他。”苏伊低下头,略长的刘海挡住了眉眼,叫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我十岁时被江城的父母收养,半年后养父母因车祸去世,往后就是我们俩相依为命。”他像是知道何千越接下去要问什么似的,只自顾自地往下说:“天娱传媒的老总是江城的叔伯,对我们向来也挺照顾,可江城却不愿在天娱做事,他怕被人说是靠关系上位,于是选择了魅声。”
这样听来,故事的开头并没有阴谋,何千越对江城不太了解,但从苏伊的叙述中看来,这倒是个很有骨气与担当的男人。
苏伊顿了顿,又接着开口,“天娱出现经济危机是在五年前,江城将他全部的积蓄都拿出来还远远不够,眼看着公司已在不断走下坡路,江城做不到漠视不理,所以由我出面找到萧毓,再通过关系进入魅声,如果不是发生了那次的援交事件,按照计划,这时候我和萧毓都应该满载荣耀回到天娱了。”
“那你又为什么要去援交?”话的尾音未落,苏伊已扬声辩驳,“我是被冤枉的!”他情绪略显激动,看得出那次的事对他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当初对方想要算计的人是萧毓,那晚有人约他到酒店见面,我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就说由我代他过去,结果第二天就爆出了我背着公司私自做援交的丑闻。”
何千越并不清楚事情的经过,当年援交风波闹得最大时,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头,自然也就没有太留意,不过依稀记得,是曾听人说过,苏伊对此事一口否认,并屡次强调自己是被冤枉。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伴着何千越的疑问,苏伊又长叹了一口气,“我到酒店时发现已经有人帮忙订好了房间,所以我就拿着房卡上去了,结果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我等了一会儿觉得困,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后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何千越眯起眼,一个念头猛然闪过脑海,“被下药了?”
苏伊微微颔首,“我想也是,第二天爆出的那些所谓的援交照片全是PS的,我可以发誓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但是有一点对我很不利,就是前一天晚上我确实是在那家酒店过夜的,我百口莫辩,公司又不愿为我这么个小新人出头,就连江城也不信我。”
何千越能理解他的心情,对苏伊来说,其实再大的丑闻都算不了什么,真正让他难过的,是爱人的不信任。
烟卷夹在两指间静静燃烧,何千越倚在墙边,有些怜悯地看了苏伊一眼,“江城如今带着萧毓回到了天娱,却独独把你留在了魅声,你怎么想?”
苏伊苦笑一声,自嘲地开口,“不怎么想,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依然会尽我所能去帮他。”这话听着稍显悲壮,却也是一番真心实意。
不想在这话题上再纠缠太多,何千越灭了烟,重新打开手里的盒子,话锋又转了回来,“萧毓让你把这水晶徽还给我,还有什么话要你帮忙捎的么?”
苏伊莞尔一笑,表情比刚才略微随和了些许,“他说,跟着您的那五年,让您操了太多的心,他不希望师徒的关系成为您的桎梏,所以,就让他亲手来解开枷锁……”
听着苏伊的转述,何千越仿佛能想象萧毓正站在他面前,十分认真地对他说:“老师曾说过,这枚水晶徽即代表了我是何千越的弟子,今天,我将这身份的象征还给您,往后不是师徒,只是朋友。”
“老师,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喊您‘老师’了,曾经希望您能允许我叫您一声‘千越’,可终究不敢僭越,有时候会想,假如我早些表白,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你不会知道,当我看到你吻林笙时,心里有多么难受,我无比渴望自己能变成他。”
“美国的天空是不是很蓝?草是不是很绿?你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是否会偶尔想起我?千越,我想这个时候,我已经可以这样叫你,对不起,我现在还停止不了对你的思念,可是我在努力,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能坦然地站在你面前,只把你当成朋友一样对你微笑。”
飞机缓缓起飞,那个深夜,何千越坐在机舱里,手里捏着萧毓藏在盒中的一张卡片,直至看到最后,落款一栏——深爱着你的萧毓,短短七个字,却让他泪流满面。
……
到美国后的第三天,何千越住进了医院,他的主治医生据说是心脏科的权威,很了不起的一人,五十多岁的老者,姓张,为人和善,对他也很照顾。
手术安排在一周以后,张医生表示并无风险,到时候他会亲自主刀,也让何千越不用太担心。
住院的日子总是枯燥的,逸然时常陪在左右,跟他讲讲话,说点有意思的事给他听,何千越话不多,多数时间只是当个聆听者。
实在无聊的时候,他就会用看书来消磨时间,席慕容《无怨的青春》里有一段话让他印象深刻:在年轻的时候,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请你,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不管你们相爱的时间有多长或多短,若你们能始终温柔地相待,那么,所有的时刻都将是一种无瑕的美丽。
那天夜里,他给林笙打电话,那儿正好是白天,太阳升起没多久,林笙一边吃早点一边跟何千越诉说着想念,让人听着心里暖滋滋的。
千越说:“我也很想你。”
林笙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话里透着几分撒娇,何千越听后不禁一笑,“手术完了再休养一阵子,不会让你等太久,我也舍不得。”
总有那么一首歌,在夜半回荡在耳边,歌词是这么唱的:
“我的夜晚是你的白天
当我思念时你正入眠
戴的手表是你的时间
回想着你疼爱我的脸
我的夜晚是你的白天
当你醒时我梦里相见
只为了和你再见一面
我会不分昼夜的想念”
他那阵子常常单曲循环这一首歌,从白天听到午夜,像是要将每一个音符都刻到骨子里去,逸然问他在听什么,他说:“在听远方的声音。”
那天手术前,何千越坐在病床上,目光沉静地落在窗台,黄昏时,夕阳洒落,映成美丽的风景。
对于手术,他并不觉得紧张,只是会有那么一点点的遗憾,如同要将某样跟随了自己二十多年的东西割舍,哪怕是疾病。
那场手术持续了整整四小时,逸然在门外忐忑地望着那盏亮着的小红灯,那光芒像火焰一般跳跃在心间。
直到灯灭,医生宣布手术很成功,他悬在半空的心才算落了地。尔后千越又昏迷了数日,终于在某个清晨睁开了双眼。
那天风光秀丽,千越醒时眸中弥漫着雾气,像是春天里的晨露。
何千越养病期间,有一次逸然在帮他整理包裹,无意中发现了一张CD,盘面是用记号笔写下的一行字——送给曾经的挚爱。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原来那首歌是千越母亲生前最爱听的。
在生活最艰苦的时候,母亲常给千越哼这曲子,其实也就是街头音像店里常放着的流行歌曲,可是母亲唱来就格外动听。
转眼,这个春天就那么过去了。
何千越从医院搬了出来,住进了一套租来的小房子里,面积不大,却有种家的感觉。
他很关注国内的娱乐新闻,特别是林笙的名字。《无冕之王》是在他离开香港不久后正式开机的,到现在也有三个多月了,那片子的进度很快,前些天和林笙通电话,据说已到了收尾部分。
林笙时常抱怨拍戏辛苦,何千越心疼他,无奈人在异乡,也只能简单地劝慰两三句。林笙说,姚颖姐对他很照顾,也教会了他许多,可总不比老师那般叫人安心。
何千越听后竟有些微微的自豪感,并承诺下个月就回去,林笙得了他这话,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何千越回香港的那一天,林笙突然接到指示,要立马飞一趟上海,于是两人就那么生生地错过了。
事后何千越在跟林笙通电话时笑说:“这是上天对你我的考验,那么久都等过来了,还熬不住这几天吗?”
林笙觉得也是,便不再沮丧。
他去上海是为了给《无冕之王》造势,随剧组一块儿同行,几场通告下来,实在是累得够呛。
昨儿他跟何千越打电话,大概真是太累了,说着说着就睡了过去,醒来后通话早已断了,手机里只有一条未阅读的短信,内容不过区区几个字,“宝贝儿,晚安。”那一瞬间,他感觉整个心房都被幸福填满。
林笙这趟回去,顺便去看了看父亲,说来也巧,他过去的那天正好宸飞也在,于是两人多聊了几句。如今他已不会觉得拘谨,只把对方当做个能讲心里话的朋友,这段感情曾让他纠结许久,没想到最后的释怀竟如此自然。
宸飞那人也好说话,两人聊得很开心,林笙走时忽然想到了什么,则又问宸飞,“你和容念亭还好吗?”
宸飞愣了愣,心知林笙的心结已解,便洒脱地点点头,“还好,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