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十点。”电话那头忽又安静了下来,何千越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则又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能不能改签到下午,明天早上我还想去个地方,有个人,我必须亲自跟他道别。”电话中,林笙的语调淡淡的,却总让人觉得仿佛带了一股很浓的悲伤。
何千越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而后轻声说:“好,你家住址报给我,明早我去接你。”
然而何千越没有想到,林笙说的要去的地方竟是医院,而林笙口中那个非见不可的人,是他的父亲。
左拐第一间就是他父亲住的病房,此刻林笙站在走道口,对何千越说:“我爸怕生,所以我一个人进去就好了。”
何千越了然地点点头,“那我就在这儿等你。”
林笙露出一个感激的眼神,转身进了病房,“爸,我来看你了。”
老人正躺在床上看电视,瞧见林笙来了,高兴得就差手舞足蹈,“笙笙!笙笙你来啦?”
“是啊!”林笙弯起眉眼,将刚买的鲜花装进花瓶,不经意间扫见桌上的一袋子苹果,他先是愣了下,下一秒便听父亲的声音传来,“小飞刚来过哦,还说你最近忙,笙笙,你忙什么呢?”
林笙走到床边,拉开椅子坐下,握起父亲粗糙的手,“我忙着考试呢!”
“考试……考试?”林爸爸默念着这个词,似乎不太理解,林笙被他的可爱模样逗乐了,笑着解释,“你看我还是学生嘛,老师要知道学生这一学期学习成果怎么样,就需要通过考试来评测。”
“哦……这样啊!”林爸爸感叹了一句,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懂了。
“爸,最近有没有配合医生治疗啊?我不在的时候你没有乱发脾气吧?”林笙玩笑似的问道。
林爸爸像是想要极力证明自己的清白一样,举着手作发誓状,“没有,绝对没有!”
“这么乖呀?”林笙微笑着,如同哄小孩一般哄着自己的父亲,“那奖励你吃个苹果好不好?”
“好啊好啊,还是你跟小飞最清楚我的喜好,那天不知道是谁给我带的不知道什么水果,好难吃。”
林笙一边听着父亲的抱怨,一边起身拿了个苹果和水果刀一起上洗手间去冲洗。他的声音从隔间隐隐传出来,“下回你跟他们说,水果只准买苹果。”
林爸爸特天真地抓了抓脑袋,“可是笙笙,我都不记得他们是谁了耶!”
林笙洗完苹果走出来,继续坐到床边,“那就别理他们。”
“嗯!”林爸爸重重地点了下头,满目期待地盯着林笙给他削苹果。他最喜欢看林笙削苹果皮,那一圈圈削下来从来不断,他觉得,这也是一门手艺。
林笙将削好的苹果递给父亲,“喏,吃吧!”
林爸爸很开心地接过,啃了一大口。林笙瞧着父亲满脸幸福的表情,有些不忍心开口提离开的事。可是他心里清楚,有些事,迟早是要说开的。
“爸。”林笙轻轻地叫了一声,目光很柔和,“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未来的某一天,我要站在银屏前,成为一位优秀的演员。”
林爸爸歪着脑袋,冲林笙不停地眨眼睛,“有吗?”
林笙温和地朝他笑笑,“有啊,爸,不管你还记不记得,都谢谢你一直以来那么支持我,我答应过你,不管多辛苦都要坚持下去,我一定会信守承诺。”
“哦……”林爸爸不是很明白林笙到底在说什么,只是脑海中对“演员”一词隐约有些印象,“演员,是不是就像他们那样?”他指着电视,问林笙。
林笙微微颔首,“是啊,就像他们一样,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够站在娱乐圈的顶端,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的名字,到那时候,爸爸,你会因为有我这个儿子而感到骄傲。”他这话说得略显自负,更有点像台湾偶像剧里的台词,给人矫揉造作的感觉,但他自己清楚,他说的句句是真心话。
“好啊好啊。”林爸爸继续啃着苹果,含糊不清地说道:“笙笙好厉害!”
林笙弯下身子,凑近了父亲一些,“爸爸,我去当演员好不好?”这是很早前他就问过好多遍的问题,只是今天,他还是想再问一遍。
林爸爸依然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好啊,爸爸看好你哦!”
林笙的眼眶湿润了,“爸,如果我去当了演员,可能就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看你了。”
至此,林爸爸才感到了一丝伤感。他病了,病得没有逻辑,如今所有的判断全靠感觉,“你要走了吗?笙笙?”
林笙咬了咬唇角,好一会儿才回答,“是,我要走了,离开上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林爸爸的脸上露出失落的表情,“那么,就没有人给我削苹果皮了。”
林笙有些哭笑不得,这老小孩,儿子要走了,他竟然只惦记着苹果。可有时候林笙会觉得,父亲现在这样也很好,病了反而比清醒时要快乐许多。
老年痴呆,这是一种在老年人群中很常见的病症,父亲没得这病之前每天都过得很不开心,反倒是近来把一件件伤心事都给忘了,越来越像个小孩子。
“你可以让护士小姐给你削苹果皮。”林笙安抚着,然后又听父亲说:“她们都没你削得好。”
林笙笑起来,语声温柔,“那么等我回来,我再给你削。”
“好呀好呀!”
林笙望着父亲笑得很满足的样子,一下子没忍住,眼泪就那么滚了下来。
林爸爸看林笙哭了,只当他是受了委屈,“笙笙,谁欺负你了吗?告诉爸爸,爸爸帮你去出气!”
那日林笙抱着他的父亲,无声地哭了很久。离开前,他对他父亲说:“爸,你千万不要忘记了,你有一个很爱你的儿子。”
第5章
林笙从病房出来时眼圈略微有些红,何千越是看到的,只不过出于礼貌,他什么都没有问。
中午何千越带他在附近的一家吃上海菜的馆子里用了午餐,然后三人一块儿赶往机场。这一路上林笙始终沉默,何千越在一旁注视了他许久,他竟都没有察觉。
飞机是下午三点的,领完登机牌时离登机还有些时候,于是三人就找了家咖啡厅坐下来慢慢等。
林笙一看就是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点了杯卡布基诺半小时也就喝了一口。中途裴逸然去洗手间,何千越拿着小勺子在杯底戳啊戳,大概玩了有一会儿才忽然冒出一句,“有什么放不下的事赶紧去解决了,等上了飞机我不希望再看到你现在这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林笙大约怔愣了近十秒,才回味过来刚才何千越到底说了什么。他抬起头,正巧撞上那人的视线,后者对他莞尔一笑,有那么一瞬间,林笙忽然觉得何千越其实是个很温柔的男人。
“我出去打个电话。”他站起身,如是而道。何千越对他点点头,他转身便走了出去。
空旷的候机大厅里,这会儿还没什么人,林笙一个人站在角落处,手中紧握着手机。何千越说得不错,他的确还有放不下的事,而有些事不安排妥帖,就算真的到了香港,他也不会安心。
而这座城市里,唯一能让他如此牵挂的,也就只有他的父亲。
林笙点开通讯录,找到某个人的名字,似乎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终于按下拨号键。
耳畔传来熟悉的彩铃声,依稀记得这首歌是自己最喜欢的,当初对方选这支彩铃,也是顺着他的意思。往事历历在目,只可惜早已物是人非。
正想着,电话已连通了,宸飞的嗓音还如记忆中一般,不算浑厚但很有磁性,“林笙?”
林笙没有立即答应,那一刹那,他鼻尖酸酸的,突然有点想哭。好不容易稳住了情绪,才开口道:“嗯,是我。”
宸飞的话里带了一丝笑意,他的语气那样温柔,一如当初那个对林笙无比纵容的尹二少,“好久没见了,很高兴你还愿意给我打电话。”他顿了顿,没听林笙吭声,则又问了句,“最近过得还好吗?”
“还好。”林笙使劲地握住手机,另一只手扶着墙,像是生怕自己会倒下去似的,“宸飞,我要离开了。”
“嗯?”宸飞一怔,紧接着又问:“上哪儿去?”
林笙抬起头,狠狠眨了眨眼,“去香港,以后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一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继续说:“所以宸飞,我想拜托你……”明明请求的话已到了嘴边,可偏偏断在这里,不知道该怎么接上。
好在宸飞也懂他,这会儿听他吞吞吐吐,大致也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你是不是放心不下你父亲?”
林笙沉默了,片刻后才回了一声“嗯”。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还应该说点什么,又赶紧补充道:“不会太麻烦,过阵子我爸就出院了,早些时候我已联系好一家养老院,只希望到时候你能帮忙安排一下……”他越说到后面,声音就越小声。
林笙心里也清楚,他没资格向宸飞提这些要求的,可是这种时候,除了宸飞,他不知道还能求助于谁,父亲现在把能忘的人和事都忘得差不多了,也就记得他和宸飞。
宸飞没有回话,林笙以为他是不愿意,心情难免有些失落,“对不起,我确实要求得太多了。”
“没事。”宸飞的口吻很平静,叫人听不出丝毫情绪,“什么时候走?”
林笙不知道宸飞这么问算不算是在关心他,只是如今他真的没有闲工夫跟尹二少叙旧情,若无法将父亲托付好,他必然也走得不安逸。
林笙的话听着很客气,但隐隐中已透出些许不耐烦,“抱歉,宸飞,我爸他……”
“你爸那边你不必太担心,我会帮忙照顾好。”宸飞到底是个聪明人,他听林笙三句话不离父亲,就知道这小子肯定马上就要走了,所以此刻才会这么着急地要将他父亲安置好。
有了宸飞的这句承诺,林笙也就放心了,他与尹二少交往两年,别的不敢保证,但宸飞既然答应了会好好照顾他父亲,就一定能说到做到。这一点,他从不怀疑。
“林笙,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去香港吗?”宸飞有些顾虑,当日林笙与他分手以后从他送的那套房子里搬走,虽然林笙的说法是想回家去了,但他心里清楚,那小子实则是为了躲他。所以宸飞担心,这一趟林笙离开上海,会不会也是为了躲他?
林笙大抵也猜到了宸飞会这么想,“我不是因为要躲着你才离开上海的。”他轻声回答,紧接着又没了声音。
宸飞以为林笙接下去还有话,可等了半天都没等着,反而觉得气氛变得越发诡异,为了打破这种尴尬的氛围,他连忙又开口,“别太在意,我就随便问问而已。”
“嗯。”林笙淡淡地应了一声,其实他本来也没太在意,倒是宸飞这么一劝,叫他心里升起了一丝难过,“我去香港,是要跟着何千越回魅声总公司。”
“何千越是谁?”宸飞就一黑道公子,平时净忙着跟枪支白粉打交道,哪里会关注娱乐圈,何况何千越还只是个经纪人。所以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林笙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他是个很厉害的经纪人。”林笙解释道。
宸飞听说是经纪人,算算时间,林笙也差不多该到实习的时候了,何千越的名字他没听过,但魅声他是知道的,以前他俩还要好那会儿,林笙曾跟他提过,说如果能进这家娱乐公司就好了,当时宸飞还夸下海口说:“想进就进呗,谁敢不要你老子一枪毙了他。”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真的很快乐。
“那样很好啊,恭喜你,离你的梦想又近了一步。”耳边又传来宸飞的声音,林笙的心口一阵阵的疼,扒着墙的五指险些就要断裂了指甲。
他强忍着,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悲伤,“谢谢。”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与宸飞之间的距离已变得那么遥远,如此无力的对白,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
“我要挂了,宸飞,你记得,我爸他喜欢吃苹果,讨厌番茄和土豆,你别给他喝酒,他发起酒疯连我都制不住他,还有……”林笙想,只要把重心从“尹宸飞”这三个字上移开,心大概就不会那么痛了。
而宸飞没等他说完,就拦下他,“林笙,伯父的喜好我都清楚,你放心吧!”
“哦……”林笙点点头,双唇微微翕动,分明还想诉说下想念,可情话到了嘴边竟化作这样一句,“那……我挂了。”
宸飞没有立即回应,而是过了好久才回了一个“好”字。
甚至连一句“再见”也没有,林笙将拇指移到挂机键上,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按下去,那力道,仿佛恨不得将手机捏碎。
耳边没了爱人的声音,林笙的左手依然扶在墙上,然而臂力却似乎已经支撑不住脆弱的身体。他一点点蹲下去,靠着墙角,双手抱住膝盖,那样子无比可怜。
心碎的感觉清晰如初,原以为过了那么久早该放下了的感情,在听到宸飞声音的那一刻,全都诚实地复苏。记忆中曾经属于他俩的甜蜜,而今都化作了锋利的尖刀刺破他全部的坚强伪装。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眼看着就要滚下来。而就在那一刻,突然有一只手穿过他腋下,将他整个人都拉了起来。
林笙抬头看过去,可眼泪却模糊了视线,隐约中他看见那人的轮廓,知道是何千越。
他不敢眨眼睛,生怕一眨眼,泪水就会决堤。
何千越看着林笙那副狼狈的姿态,手摸进口袋掏出纸巾,看样子是打算替他擦眼泪。
林笙没敢拒绝,他怕他一张口,声音会沙哑得连自己都认不出。
然而何千越只是抽了张纸巾出来,走到了林笙的背后。也许是考虑到他这年纪的孩子都不太愿意被人瞧见自己哭泣的样子,所以何千越特别善解人意地选择了不去直视。
林笙虽不太明白何千越到底想做什么,但也没有多问一句。
何千越始终站在林笙的身后,直到感觉他不那么局促了,才伸出手绕到前方,将手里那一张纸巾张开,轻轻贴上林笙的双眼。
“闭上眼睛。”他的语声很柔,动作也很轻。
林笙听话地合上眼,感觉那一瞬间眼泪就滚了下来,印透了纸巾。
大约过了两分钟,何千越又在林笙耳边低声问他,“好些了吗?”
林笙点点头,何千越才将纸巾拿开。
他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的样子,只是眸中已不再盈满泪。
何千越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他在候机大厅长排的椅子上坐下来,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不会笑话你,谁都会有伤心难过的时候。”
林笙略显诧异地看向他,然后才意识到刚才何千越做的那些事全是在安抚他的情绪,也许一百个人撞见今天这样的事会有一百种不同的处理方法,而何千越所选择的方式无疑是最温柔的一种。
“我好多了。”林笙的声音还带了些鼻音,不算太重,“刚才,让您见笑了。”
何千越笑了笑,摸摸鼻子道:“哦?是吗?可我什么都没看到。”林笙知道,何千越是在给他台阶下,而他恰好也需要这么个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