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言瑾给他弄得一懵一懵,却也是果断行事,元翊话还没说完,他便提起只破碗砸到地上,大叫道:“你要做什么!”
“言瑾,你把这个拿去喂他们的马,”元翊在李言瑾手里塞了个纸包,不等李言瑾低头看装的是什么,就护住他的背心和后脑,
朝门上猛撞了一下,迅速道,“前日起,每晚戌时三刻西南方角的山鸪鸣叫便听不见了,来救我们的人若只是给甩开倒还不至太
坏,就怕——”
李言瑾瞬时什么都明白了,踢得个木鱼四下乱滚,喊道:“你这剌头竖子,从老子身上滚下来!——就怕他们遇上啥给绊住了。
再行两日便要过境,那会儿若是真给送出去,咱就只能认命去伺候那糟老头。这包里是什么?”
“巴豆霜,磨得同细土无差,见机行事。”
“包在八少爷身上!等他们的马拉得肠子都不剩,咱就溜——要死了你,你可知少爷我是谁,你……嗯……”
叫骂声淹没在一个蜻蜓点水的吻里,元翊抬起头朝他眼里望了一会儿,仍把手放在李言瑾背上:“两个人,初云跑不快罢。”
“你讲什么乱七八糟的……”李言瑾心里跟兜了桶凉水似的。
元翊垂下眼睛,不答话,又亲了一下就将李言瑾踹出屋。
李言瑾知道元翊两日来不搭理他全是为了这一回,不敢怠慢,在雨里卯足劲连滚几圈,停在拴马的檐下。
元翊站在门里,冷眼看他道:“别在我跟前晃了,看着心烦。”
晚些时候雨渐渐起了收势,却还又稀稀落落好一阵,直到夜幕低垂才大概能继续西行。那几人着忙赶路,也不管是白天黑夜就要
牵了马出来。正这时候,庙后却传来一阵痛苦癫狂的嘶鸣。跑去一看,异臭扑鼻,五匹马中有已经脱力倒地的,还有企图挣脱缰
绳的,均是狂性大发,谁都近不得身。
元翊瞧见初云也是混沌嘶嚎,焦躁地拿刻蹄四下胡踩,以为李言瑾一视同仁喂了个饱,又急又气得看向他。谁知李言瑾笑嘻嘻地
朝他挤挤眼睛,就作势冲上去要看爱驹哪里不对了。
一人赶紧将李言瑾捉住,大骂道:“你小子是不要命了怎的?”
李言瑾挣扎两下,心急如焚得眼泪都要索落落地往下掉:“你们随便上哪儿找来的这四匹骀驽,就是顷刻死了又做什么要紧,我
家初云可是神马,叫人怎不心痛。”
“去去去!要哭要痛一边去!他狗绰的!马吃坏肚子走不成了,明早上路,都去睡了罢!”
这夜烦烦燥燥,没人拿了元翊李言瑾来打趣,也更无谁来做娘舅哄他们和好。李言瑾见元翊进屋,几次想硬了脑袋跟着,却担心
他们要起疑,只有进了另一间。
三更刚至,李言瑾从床上翻身坐起,这是要开溜了。原打算先上元翊屋里将他叫出来,但几日来那四人为防他们逃跑,都是和衣
睡在两人门口,这会儿他只有先从窗户口爬出去牵了初云,再去找元翊。
李言瑾一身灰地落到地上,好容易抑住不咳嗽,借着月光却见那几人并不在门前守着。大约是地上湿潮,马又不好走,便放松了
些。李言瑾不耽搁,摸黑到了马栏附近。
有两匹感到李言瑾靠近,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出气,李言瑾立即定住不动。好在它们白日里拉得拖了力,没一会儿又静下来。李言
瑾这才屏息走到初云身边,用手顺了顺它的鬃毛。初云没有睡沉,这会儿睁了眼在夜里亮晶晶地望着他。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便动手将初云从桩上解开。
初云是几月前,顺子从一个胡商手里购得的。
顺子见这马毛色油亮咴声浑然,喜滋滋地入手牵回去,却如何都驯降不得,见人要骑便蹶腿猛踢,宫里的驯马师父坐上它背,却
给腾了前足甩上了天。捣鼓了整整一个月,愣是没能把鞍给套上。
李言瑾这人有个毛病,旁人的东西再好,他都没兴趣,越好越不看。是以白养了那马整个月后,才知其中原委。李言瑾来了精神
,对愁眉不展的顺子夸下海口,顺子却不以为意,随口说若是谁能驯得此马便将它送给谁。
又过了十来天,许多人都忘了这档子事,李言瑾却春风得意地收了那马,还取了个名儿唤作初云。这初云此时依旧膘肥体健,没
见着给虐的痕迹,却怕李言瑾怕得要命,主子一瞥它便抖三抖。小顺子百思不得解,李言瑾笑而守天机。
至此,一匹刚烈不屈的汗血宝马成了惊弓之鸟,胆小,怕痛,没见识。别的马焦躁它跟着焦躁,别的马发狂它也跟着发狂,只是
别的马拉肚子它跟着拉不出来……
李言瑾牵着初云,正打算到元翊门口,元翊已经听见动静闪出了房门,快步走到李言瑾身旁。
李言瑾上了马,正伸手打算把元翊拉上来,却闻身后细微异响,一声大喝,“铛!”地扫来一把六尺余长双钩镰枪,直冲马腿。
16.无间·辗转
千钧一发之际,初云猛抬后蹄,钩镰枪的一刃擦着它前踢飞撞上墙壁,李言瑾重心不稳地揪住了鬃毛,初云受惊倒未拒乘,萧鸣
一声便不受控地要飞驰出去。李言瑾哪里肯依,收紧了缰绳非扭它停下。
小寐在佛堂里的三个大汉早抄了家伙冲过来,那架势显然是做了置他们于死地的打算。李言瑾驾不住痛苦地打转的初云,大叫元
翊上马。元翊一个箭步向前夺过元翊手中长鞭,照着马屁股就是结结实实的一鞭子,初云吃痛地飞奔出去,李言瑾抓着缰绳,目
瞪口呆地望着那三人上前按住元翊,刚想喊他,身侧已嗖嗖划过几只箭矢。李言瑾只觉手心冒汗两耳生风,下一眼便绕过了废庙
后院,看不见人了。
初云一路疯跑,李言瑾尽量伏低身子,即使如此,树上伸出的枝干仍刮得他生疼。黑漆嘛乌也不知跑到了哪里,地势时高时底的
。李言瑾怕它跑得太凶失了前蹄,连人带马滚下去小命可就不保,于是抵死后仰勒住络头。
好在没多时它便缓过劲儿停下了。李言瑾这才歇口气,点亮火折子四下照了照,这是冲进了深山老林里,枯枝上夜猫子的报丧声
别提多渗人。不过他也没空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声响,思量着此刻应离弃庙还不算太远,便调头赶着初云回去。
初云原就怕那几人,刚刚还不明不白地上鬼门关遛了趟弯儿,是死活不肯往回走一步。
李言瑾急了,他也知道往回走是自投虎口,但越是惊险他就越是得去。
原以为不过是将他俩献给西郅帝做人质,大抵是死不掉的。可看那几人方才招招着险,一箭箭一刀刀都是冲着李言瑾命脉来的,
他才知道人质不过是个幌子。想来那头的皇帝也非二百五,掠个不成气候的小皇子和个小文官成什么用?这分明是东郅内斗,在
京里刺杀太过招摇,这些人大约是打算在境内解决了他们,再逃到长安去,西郅皇帝给他们安置了罢。
要是元翊就这么升天去了……李言瑾不敢细想,只恶声恶气地威胁初云若是再不走,就用匕首扎它屁股,回去以后还要扯了它尾
巴做瑶琴。初云不知他的匕首早给那几人收去了,慌忙咈哧讨好两声,改了道往回跑去。
赶至弃庙,果然都没人了,这是最好,起码元翊还没急着见祖宗。
李言瑾捡起落在地上的马鞭,又从马车上扯了几块布,捏着鼻子挑出几块大马粪包了,挂在初云肚囊两侧。
因白天里一直下雨,这会儿李言瑾拿火折子仔仔细细在庙前殿后寻了一阵,便发现了几串零零碎碎的脚印。估计他们中有一人去
追李言瑾了,还有的就持了元翊,只需跟着便可。马都蔫了,这些人一时半刻走不多远。之前初云发癫,往往复复在山里乱撞,
且也不会有人料想到李言瑾又折回来了,大抵是很难找他的。
初云追人的功夫再好,脚程也还是慢了许多。这会儿月亮都给树遮没了,伸手不见五指的,他们没可能不点火就这么在林子里走
,一来完全看不见路,二来也是为了防野兽。李言瑾边注意着地上的脚印,边四下寻探有无火光。
行了一段,便眼见远处闪过朦朦胧胧的一小片,李言瑾赶紧灭掉火折子静静瞧了片刻,便又见到那光,心下说不出的紧张。
当光亮渐渐明晰起来,李言瑾担心马再往前就要被发现了,于是示意初云等在原地,自己小心翼翼朝着光亮处走去。
“你他娘细皮嫩肉的,若是旁人伺候得几个爷高兴了,也就饶过条小命,可你这样的咱兄弟几个还真不敢碰。”
隐隐林子里传来了说话声。李言瑾估计他们几人早把马要么杀了要么丢了,这会儿是徒步而至,想在隐蔽处干掉元翊,一颗心提
到了嗓子眼儿。
“三哥怎还不来?要不咱先把他弄死算了,二哥那边儿不是给识破了么,再等我怕出事。”
“着急,着急,着急顶啥用?做什么事儿不要有规有矩的?”第一个声音毛毛躁躁道。意思就是,本来四个人合伙干的这一票,
若是有谁逃了干系,其他三人还不危险?
“我说,这小子长得还真不错,跟个娘们似的。你倒好,每日与那小皇子干得舒舒服服。不过那八殿下也是要死的,只是你们死
不到一块儿了。他这会儿怕是屁滚尿流地往回逃罢,哈哈。”
李言瑾就着那些人点的篝火,仿仿佛佛看见两个大汉靠在树上,旁边负手站着元翊,其中一人突然伸手摸了把元翊的脸。元翊闪
躲不急,给人在脸上刮了一下,昂起头隐约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一眼直把李言瑾气得肝火往脑门上窜。
“你不要命了是啊,想动他?”
“不就是说说么,打什么要紧?何况咱就是真……”
“老四,你可有闻道什么味儿?”
“什么……娘的好臭!这是马房烧粪的气味!”
两人还没缓过劲,树后猛窜出一个人来,兜着一包东西朝那离元翊最近的那人临头罩下。
那两人都是身法极快的,此刻异变突起也未着慌,侧身闪过,倒还是给李言瑾扑到了腿上,顿时烧焦了整大块肉,斜斜摔倒在地
。
另一人见此,拔剑就向李言瑾冲来,李言瑾连向后退到了元翊身边。此时元翊已经挣脱了反绑住他的绳索,没工夫说话,拉着李
言瑾一阵狂跑。
李言瑾从小没好好练武,那点三脚猫工夫在村口同人打架还凑合,内家底子是一点没有。而之前一人虽伤到腿,轻功却还在,两
人很快便被追上。那人给李言瑾用燃着的马粪烫坏了一条腿,气得抡起大刀便胡乱砍来。
元翊反应奇快地将李言瑾往旁边一推,李言瑾在地上滚了两圈,总算是逃过那柄大刀,却又给另一人缠上……
这时候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李言瑾就要给人捅到的一瞬,初云抬起前踢便往那人身上踢来,李言瑾瞅准时机跳上马背,朝着元
翊奔去的片刻间已有好几把冷兵器飞了过来。
元翊大叫:“你跑啊!”
“你个傻蛋!快上来!”李言瑾也疯了似地喊道。
初云不愧是宝马良驹,在两人对话的那当口,它已经轻捷地躲过几重攻击,跳到元翊面前,元翊回过神时已经被李言瑾硬拉上马
,奔出了好远,那些人在后头追,却已经是追不上了。
两人刚松口气,四周忽然间烟雾缭绕,捂住口鼻时,已不知吸入多少怪烟。
“初云,快跑!”李言瑾心中明白,这种烟其实是迷药,吸入太多恐怕马都受不住,赶紧抽了两下让它远离此处。
初云呼哧一声,冲出了迷雾。
李言瑾渐渐脑袋泛沉有些恍惚,时刻也估摸不准了,只觉四周越发漆黑。
“落之,你醒着么?”
“嗯,我撑得住,你打个盹也不要紧。”元翊的声音传来,总觉得清晰异常。
“我可清醒的呢。你说之前烧马粪的烟大半夜的他们能看见不?会来找咱们不?”
“不知道。”
“我也不知,可你怎不知道的,你瞧你不知道我问你做什么用呢?”李言瑾语无伦次起来,还不忘随手给初云一鞭子,让它别跑
着跑着睡着了。
“言瑾,你稍休息一会儿,来,我们先停一停,马鞭给我。”
“你甩我两巴掌……”李言瑾含糊着声音,闭上了眼睛。
突然一阵马嘶,李言瑾身子向后撞上一个人,一下清醒了。
“怎回事?”
“没事,我刚刚有些出神,初云险些撞到树上。”元翊解释道。
之后又勉强行了一段,眼看初云又要睡过去,李言瑾只有说:“这样子初云也走不了,咱们干脆还是停下歇一歇。”说罢便跳下
马,拍拍元翊道,“下来罢。”
湿黏的触感。
李言瑾有些害怕地点着火折子,只见半截树枝没在元翊大腿里,雪白的袍子红了一片。
“落,落之,你……”李言瑾颤声看着元翊,他真是头猪!睡死了连那么重的血腥味都没闻到。元翊脸色惨白,还是笑了笑想说
些什么,却终于倒了下来。
元翊与其说是醒醒睡睡,不如说是一直恍恍惚惚,偶尔会清醒片刻。
李言瑾找了块平整的空地,让他躺着,自己在不远处把另一包牛粪烧了,无论引来谁都听天由命。他也是困得要死,不行就拿脑
袋撞树,撞得再痛也还是醒不过来,但若是再加力,恐怕他也要晕过去了。
元翊腿上那根树枝足有一小把筷子粗细,李言瑾担心莽撞拔出来血肯定是止不住,何况树枝上不平整,只能让它留在那儿,尽量
别去碰。如何都不是的李言瑾望着被火光照亮的那张脸,白得像死人一样,不由六神无主地道:“元落之,你是呆瓜么,腿不要
了么?我还困得要死呢,你快别睡了!”
说了好一会儿,元翊还是没反映,李言瑾的命令变成了哀求:“你可别吓我啊,要不我们跑了罢,我们去看大夫好不好?”
“不要贸然行动,这地方就是下了山,也找不到大夫的。”元翊微微睁开眼,一句话说得费力,却还是有条有理。
李言瑾稍安下心来,“你给我撑住啊,少爷我最恨欠人情了,回去我还你,你说你要什么?想干什么?不妨先思量思量。”
“若论欠人情,你舍身救我几回,我怎么还得住?”元翊轻轻笑了,“不过一码归一码。我颈子不舒服,言瑾可能让我枕会儿?
”
李言瑾点点头,挪过去让元翊枕在自己膝上。
元翊心满意足地闭上眼,之后又不大清楚地给李言瑾讲他们家,讲他儿时起有记忆的些许事。李言瑾一心让他多说些,却也昏昏
沉沉地听了个大概。迷糊间只记得元翊说自己十六岁的某日,家里来了个顶漂亮的人,进了屋,然后……
远处传来马蹄声,似有大队人马幽幽呼唤着两人由远及近,李言瑾抱着元翊的脑袋,闭上了眼睛。
17.太霄·磐石
李言瑾躺在床上,气鼓鼓地数起了脑袋。
一个侍中林德水、一个知州、三个里正没名没姓,五颗脑袋凑一块儿对着李言瑾的脑袋评头论足。
“瞧瞧,原来龙种长得是这个样子的。”
“比我那尖果儿媳妇还好看。”
“蠢材,人家皇子是你媳妇可比的么!”
“元大人又不是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