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言瑾很少在夜里见他爹。
一个人,任他保养得如何红润,由烛光一照,便沟沟壑壑地映出年纪来,尤其是整日舞踏散后。琴瑟琵琶,总能听得人神伤,越
是活得久的人,便越是深谙其中妙理。然乐器却是无情得很,无人撩拨便倏地停了,再不发一响。
少年人游戏作乐,这一场过去便赶下一场,不知老年人闻歌而泣的心思,不知有的人,听完一支曲子便是一支曲子,要心惊胆寒
地一支一支倒着数。
李言瑾很讨厌看个老头子坐在案前愁眉紧锁的样子,因这就显得更老了。
“儿子贺寿来迟,请爹责罚。”李言瑾一进屋,便跪下道。
他爹挥挥手,四下里的太监便集体退了出去,关上门。
“起来坐罢。倒是听说你把莫将军的女儿送走了?”
“是。”
“你现在去请她回来也还来得及,朕不会再给她苦头吃了。”
“是她自己想走的。”李言瑾没有谢恩。
“朕这些年挖空心思让兵力分散,一则是担心你们兄弟相残,二则是担心有人像西郅摇尾乞怜。这些你懂么?”这一天,皇上成
了花甲老人,也不知是看淡了,还是糊涂了。
李言瑾点点头。
“瑾儿,你来说说如今我东郅都有几股势力。”皇上忽然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五股。一是皇上,一是大哥的兵力,一是莫将军的兵力,一是荣国娘娘身后西郅的势力。”
“你明明说了五股,却为何只列出四人?”
“还有一股势力,爹您也没瞧出什么名堂来不是?”
“的确。他们小打小闹地造反,暗中却盘知错节地侵到朝廷里来了。”皇上忽然睁开眼,恶狠狠地盯着李言瑾道,“不是你么?
”
“您该不是见谁都这么问一遍罢?”李言瑾给他爹一瞪,吓了一大跳。
“朕知道不是你才问。只是总觉得你该知道些什么才对。即便元翊浮出水面,他背后的人还是抓不住。罢了,今日是要告诉你,
东郅实际只有三拨人马:一是你大哥和莫决,一是你六哥那卖国逆子,一是那帮叛贼……假如造反的不是前两拨人的话。”
“原来东郅所有兵力都汇在一群人手中么?”李言瑾暗暗吃了一惊。他知道造反的是五皇子李言亭,他也知道李言亭,元翊和莫
决是一路的,但他没想到连太子李言勋也和他们搅成了一团,更没想到他爹手头已经空了。
“你大哥和莫决联手也是半年前,等他们互相信任了,早晚会知道朕什么情形,那时候,朕这个皇帝也就算做到了头。”
“爹,让位罢。”李言瑾玩弄着桌上一个水烟管,忽然抬起头来看了看那苍老的面孔,淡然道。无论如何,他对这等事都关心不
起来。让位,一切就都了结了不是么。
“让位?让给谁?让给你么?”皇上斜睨李言瑾一眼,别有用意地说。
“皇后娘娘那头的外戚这些年因尚书大人迂腐而失势,六哥便想借西郅之力坐上龙椅,也不知和西郅皇帝做了什么交易,您定是
不会传位于他了。这样,只有大哥一人。若他与莫将军联手,最后定是要和六哥拼个你死我活,也未见得能赢,倒不如您趁六哥
未有动作,赶紧退位算了,就算谁还对这皇位虎视眈眈,也没您啥事儿。”
“打仗他行,当皇帝,他差远了。何况他虽被称为太子,太子印却并不在他手上不是?”
“这好办,若爹不再对皇位眷眷不舍,儿子何时都能将太子印交出。爹将那东西放在我这里,害得您寝食难安,害得大哥暗中调
度,害得七哥丢了性命。我早就想物归原主了。”
“别说你不明白朕的意思!这些年朕看明白了,莫决也还算忠臣,朕不会再防着他,你可以去争取他过来。”皇上怒道。
“儿子不想。”李言瑾轻轻道。
从御书房里退出来时,李言瑾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尚未真切,就被关在了门内。而御书房外,除了雾蒙蒙的月亮和干瘪瘪
的枯叶外,什么也没有。
从前,他爹召他,总是一通好骂,李言瑾不想去的时候,元翊便对他说:“我在外头等你,若是有什么事,你弄出些声响来,我
就会进去替你求情。”
于是,哪怕他爹瞪他一眼,李言瑾都能不小心将东西碰到地上。
李言瑾偶尔会像这样沉浸在回想当中。他知道,想着想着,总要忘记的。
就好像筝妃,只刻下铭记,每翻出一笔债来,回味上半日,便微微改动一些。最终,她所记得的皇上,已经连面孔都换做了他人
,不存在的他人。女人就是这样,用大半生的时光,怀念了许多人。你说她自欺,她还要怪你无情。
昨夜二更三点,从筝妃的房里传来一声很舒服很好听的笑,然后她就死了。她死之前是疯的。
李言瑾宫中上下无不动容哀哭,好像她这个人从开始便是为了那时刻而活一般。
莫淳珊问他筝妃会怎样,李言瑾说,会厚葬。
莫淳珊点点头,今早就走了。
李言瑾跑了媳妇,灰头土脸地关起大门过日子,而元翊娶了媳妇,喜溢眉梢地躲在家里甜蜜去。这俩人也不照面也不通气,横竖
没什么关系。
期间下了场雪,雪停了,化了,唐突留下一块斑,就什么也没了。
李言瑾坐在院子里听屋内人说话。命妇正把从前讲给莫淳珊的那一套安胎的要领翻出来,一字不差地拿给如临大敌的陆施琴说。
顺子道:“主子,外头冷,回去坐罢。”
李言瑾点点头,站起身问:“你看那朵云像什么?”
顺子想了想,还是说:“看不出来,四不像?”
元翊也坐在院子里听风赏雪。身旁的王衿伏在石桌上写写画画,偶尔会抬起头来笑嘻嘻地看看元翊,鼻尖泛红的样子也相当灵巧
可爱。
王衿道:“你瞧见那朵云没?形状好是古怪。”
元翊望向天上微微扬起了唇角:“会有人说那是今年最后的大闸蟹,还是膏饱肉腴的一只。”
王衿也笑了:“好怪的人!”
煮过腊八粥后,民间便准备起年关行事,而宫中也为了除夕祭祀和元旦朝会忙碌起来。都习惯了。却不知哪日夜里,忽有人惊叫
一声:“走水啦!”顷刻又被奔跑呼救声所掩盖。
望火楼上的小兵正打着瞌睡,听见叫救火,骂骂咧咧地也就醒了,正打算下楼叫人汲水,却觉一股热浪喷将而来……
大清早,李言瑾刚洗漱穿戴完毕,顺子已备好马候着。
整条街都被官兵封锁起来,外头搭了几顶帐篷给一般百姓领尸首。街内满目狼藉,一丁点儿风也没有,连空气都给烤糊了。李言
瑾不禁皱起眉头。
天气干燥,再加年尾常有匠人私制炮竹,是以火事频发。然而昨夜那场却起得蹊跷。
大火最先是从一家酒肆里窜出来的,虽立刻被人发现,却没来得及救,所有的铺子已经集体烧起火来,瞬时连成了一片。当时望
火楼里的士兵给烧死了十几人,惊魂不定跑出来的也来不及再入内抢救工具。街上的人还未来得及跑到隔街去寻人救火,那边的
巡兵已发现了蔓延而去的大火。
全城的兵力被调度而来,一夜之间,护城河里的水都要给抽干了,大火这才熄灭。
而城中走水的消息传到宫中后,宫中也是一团糟。原来三皇子和四皇子一直没回来。
李言瑾昨晚听说后,揉揉眼睛对顺子道:“大过年的要服丧,真晦气。”又翻过身睡了。
大火扑灭后,宫里马上来人查,一赌场的荷官才结结巴巴地,说三殿下和四殿下应该还在客房里。
那赌场是京内顶出名的一家,往来的都是达官显贵,客人若是玩得晚了来不及出城或不方便回家,都会到三楼的客房休息。而那
日夜里,并没有人见到三殿下和四殿下出来。
十几二十人的禁军往残破的楼房里涌去,不一会儿便从还在掉着木炭渣滓的一间房内找到了二人的尸体,又麻利地运回了宫。
李言瑾远远就看见了元翊。他穿一身素白的染貂私服,在焦黑的大街上显得尤为惹眼。
“梁大人,元大人,徐大人,各位大人早啊。”李言瑾清爽地打了个招呼。昨夜发现尸首后,皇上便命这三人调查此事。除元翊
外的两人都是两眼发红,如丧考妣。
“殿下节哀。”三人纷纷欠了欠身。
梁诺道:“八殿下,此处虽已灭火却仍十分危险,两侧房屋摇摇欲坠,臣明白殿下急于查明真相,但为了您的安全还是快回去罢
。”
李言瑾挥挥手:“我就是来凑个热闹,不会妨碍各位办公。宫里太不安生。”
对于李言瑾此般发言,这几位老骨干已是见怪不怪,徐志昕转开话题问:“不知依殿下看,这是何人所为?”
“不知道啊,你觉得呢?”
“这水走得不自然至极,应是有人故意为之,臣猜测是否是那帮造反的逆贼所为,目的是要火烧京城。”徐志昕以为李言瑾真是
个傻子,便堂而皇之地胡扯。
“笨!”李言瑾心里嘿嘿一笑,绷起脸当着一帮人的面骂道,“你哪只眼睛瞧出来的?在一条街上放放火就算火烧京城了?还顺
带烧死了那两位?要是你,你别的地方不点火啊,这都能忘的么?”
元翊扑哧笑了一声。徐志昕满脸通红,却只有点头说:“殿下教训的是,教训的是。”
元翊与人耳语两句,便道:“几位,落之进去看看。”
梁诺忙阻止他:“不成,这房子太危险了。”
“梁大人,皇上派咱们来,是查证,不是监工。”说完,元翊便带了两个人往楼内走去。
“我也去。”李言瑾没头没脑地冲出这么一句。
25.泽芝·密室
话一出口,李言瑾立马后悔了。他求助地望向梁诺,梁诺却瞟了元翊一眼,而后深明大义地对他点了点头。一旁的徐志昕则是副
恨不得他们刚进去房子就塌了的表情。
李言瑾又小心翼翼地望向元翊。
这人怎么看,都是没表情。
既然没人让他留下,无论如何也只有硬着头皮跟上去了。
虽然之前有人进来过,却只是将尸体搬走,大概开出条道儿来,并未仔细清理。此刻散落的赌具,落下的横梁,倾倒的家什等等
诸多焦黑的东西横在几人面前,根本没个下脚的地方。四周散发出木头烧烂的臭味,似乎一个不小心便可能将地板踩穿。
李言瑾真觉自己来错了。
而元翊则彻底将他当做摆设,吩咐了另外两人上三楼搜查,自己拢起衣摆蹲在地上不知找什么。
当一楼只剩下他们两人,四下里顿时一片死寂,李言瑾捡起变了形的筛子,百无聊赖地窝在角落里凑骨牌名玩儿。
“掷了什么牌面?”
“二士入桃源。”李言瑾听见有人问话,想也没想地就答。
元翊也掷了几下,不顾李言瑾神色怪异,靠近一些:“铁锁缆孤舟。倒是和你的凑个对。”
李言瑾仍是怪怪地看他,心想哪有这样硬凑的道理,却忍住未说。元翊又将筛子交给他,要他再掷,李言瑾以为元翊存心戏弄,
气呼呼地站起身,也不顾脚下扭头便走。
天旋地转的前一刻,元翊抓住了他,于是两人抱成一团掉了下去。
地下是一间杂乱的密室。李言瑾眯起眼睛想看得清楚些,却听见身下有人道:“明白这地方为何连底楼都要铺上木板了?”
李言瑾赶紧想从他身上挪来,试了几次却都不行,左侧地方太小,右侧被什么东西挡住了,而两人落下后,一楼的木板又卡在了
头顶上方,从下面施不了力也就站不起来。李言瑾最终只有背过身来坐到了元翊的前面。
“你要不要紧?摔到哪儿了?”李言瑾拉起元翊。这屋子虽小却相当高,他这么一摔,背脊朝地,骨头不断就算万幸了。
“刚刚是从那上面滑下来的,就是有些痛而已,不要紧。”元翊指了指身后一段插入地下的木梁,“原打算问问你怎么下来,这
倒省了事。”
李言瑾尴尬地笑了笑。
待眼睛适应了昏暗,便大概看清楚了。这间屋子与其说是密室,不如说是个平整的坑,深得很却不宽敞,四面都是土壁,无出入
口,地上杂乱地丢了许多兵器刑具,除了一只横倒在二人右侧的柜子外,别的什么也没有。
“看样子东西该在此处。”
“你该不会又是早就知道这里有古怪了?”
“自然不知道。”
李言瑾听着元翊懒洋洋的声音,心中权衡了一下,哪怕会给他当成呆子,还是忍不住地问:“那你为何会发现这下面有地洞?和
那俩死胖子有关系么?”小时候李言瑾叫他们胖子,如今两个胖子,不过三十多岁却一个油头粉面,一个肥肠满脑,竖着进来横
着出去,就是死胖子。
元翊忽然捂住李言瑾的嘴道:“给他们听见多不好。”
“谁啊?”李言瑾在他手里莫名其妙地问。温润的唇和潮热的气息擦过元翊的手掌。
黑暗里元翊没说话,而是高深莫测地用另一只手对他做了个“嘘”的动作,一手仍按在他半开的嘴上。李言瑾不明所以,但见元
翊那样也不敢乱动。
隔了好一会儿,元翊似乎是觉危险过去,忽又和没事人一样继续说道:“听说鬼魂会在丧身之地徘徊七日,多积口德,否则你两
个皇兄晚上来找你。”
李言瑾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装作随意地拨开元翊,又不动声色地朝后挪了挪。这两人对坐,实在太奇怪了。
元翊收回手也没多大反应,问道:“言瑾,你身上带了什么?”
“……除了银子,该带的都带了。到底想说什么啊?”
“该带的是什么?”元翊接着问。
“你不会是在说皇子的令牌罢?”李言瑾总算开窍。
“自然不是为了这个,只是最终只有这个。起火是什么时候?”
“四更天。”
“大火灭后屋内没有活人,不可能移动尸身,所以两人是在同一间屋里被烧死的可对?”
“的确,但……”
“你会大半夜跑到一个男人屋里么?”
李言瑾满眼复杂地看看元翊,元翊却没注意地接着道:“按常理这时候都在自己屋内,但他们却不是。若我是歹徒,即便我是单
独行动,不能同时抓住他们两个,也会怕被人发现而不可能将个皇子从一间屋劫持到另一间屋里。最好的办法就是告诉其中一人
,另一个已经被我干掉了,让他束手就擒。”
“你真狠。”
“但他们死在一块儿即是说,两人是在还未睡时被制伏的。”
“两人被杀是在大火中,或大火前不久。可见来人不但是要杀他们,还做了其他的事?”李言瑾插嘴道。
“不错。但我瞧这两人并不讨皇上喜欢,却是太子殿下的心腹,宁与太子为敌也要杀了这两个无足轻重的人,其中缘由你肯定明
白不是么?”元翊循循善诱地说。
李言瑾点点头:“那对夫妻最爱拿自己兄弟开刀,杀光了好办事。”却觉得心里有些开心,毕竟他和元翊许久没正常地说过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