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忆起痛苦往事,周家念缓缓摇头,听似平静的声线却带着轻颤:“朗朗乾坤,熙熙攘攘的市集之中,竟无一人胆敢阻拦,就这么看着师妹被强行掳走……”
赵晗半开着嘴许久合不上,他此刻才总算明白,为什么当初邢家寨要抢玉,眉毛都没挑一下的周木头,在邢老二要掳走他的时候突然出手。
“……当时,所有人都瞒着我……而我,忙着接任掌门事务,未曾得知。直至师妹不堪受辱,悬梁自尽被我偶然救下……才知晓这一切。”
于是,一人一剑杀入京中,斩下了几人狗头。如此以来便一切都说得通了,痛恨氵壬贼……原来是作这番解释。
赵晗听得心悸,却完全能想象,那时的周木头是什么煞气大发的模样,恐怕,连眼珠子都杀红了。
此时,周家念娓娓道来的口吻也渐渐平和了下来,仿佛后面的发展如何其实对他而言已不再紧要——正如当初提剑入京时,他恐怕也早已置生死于度外。
那几人背景不小,长辈都是朝中当红的势力,痛失爱子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周木头,好像秋后问斩仍是便宜了他似得,几人在狱中对周木头百般折磨。而周木头的耳朵,便是那时受损未能及时救治而落下的。
说到这里,周木头非但没有什么痛苦害怕的神色,反而冷笑道:“那些人,自己软弱,便推度别人也是一样,那时我已准备赴死,是爽快的死,还是被折磨致死,对我而言并没有太大区别。可……我没想到的是,期间,林修竟出现在我跟前。林修和剑派中闭门练剑的其他人不一样,他出身大家族,与朝中来往密切。”
“所以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来救我的……可是,他居然来告诉我,唆使那几个纨绔子弟去侮辱师妹的人,是他。”
那林修在遍体鳞伤的周木头跟前,告诉他这个事实,恐怕比连日的酷刑更逼人发疯。赵晗气得眼眶都红了,愤怒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家念眯起眼来,往事历历在目,当时的自己也是赵晗这神情,愤怒的质问那个一同长大,形影不离的师弟。
为何?!为何你要这么做?
而林修却用平静到异常的神色的回答他。
因为嫉妒。
嫉妒什么,这个问题周家念花了十年也没有想通。所以此时此刻,面对赵晗的提问,周家念也无言以对。
“自小到大,我自问并未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师妹也是。”
“那……后来呢。”
“后来,或许是我命不该绝,那时朝中格局也并不稳定,适逢皇位交接,原本得势的那些人也失了势,最后,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我便莫名其妙的被赦免了死罪,流放了关外。”
赵晗惊喜出声:“啊……十年前,那就是我父皇啊!”
周家念竟露出了微微的笑意:“……十年前因你父皇赦免死罪,十年后搭救了你,也算是报答吧。”
听完周木头和盘托出,赵晗心满意足,心里满当当的都是欣喜,他挪动着身子往周木头身边凑了凑,一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道:“周木头……这便是命中注定了。”
“本来,我一心想着去看看师妹……如今。”想到师弟林修的那一番话,周家念垂下了眼帘。是否要去搅乱师妹重归平静的生活,他还没有考虑好。
“周木头。”赵晗十分明白他的纠结,抬手小心的抱了抱他,退开来一些,道,“那我们便先回京,待我这厢尘埃落定,定会还你和你师妹一个公道……”
周木头恢复意识之后,可自行用修炼心法调息养伤,那伤口便恢复的快了起来,在客栈养了几天,两人便又启程。只是过于担心周木头的伤势,临行前,赵晗软磨硬泡硬是将他带去医庐复查。
赵晗一进门便轻车熟路的去寻掌柜,在打杂的大夫女眷便带着周家念去见张大夫,望闻问切总归繁琐,周家念有些走神,目光越过那老大夫的肩头瞧见赵晗,姑娘打扮的少年正在掌柜身边帮忙盘账,细长白嫩的手指异常灵巧,将那算盘打得飞快。
这些时日,既要照顾自己,又要在医庐打下手,这孩子当是劳累了。想起这一路来粗茶淡饭,风餐露宿,赵晗也未有怨言,虽是东宫太子千金之躯,年纪轻轻如此吃得苦,也叫周家念有些刮目相看。
待赵晗忙完掌柜给的差事,回来便看见周木头接过了张大夫才写的方子,两人急着赶路,忙将方子交给童子抓药。不料掌柜翻着账本满意道:“月儿姑娘真是心细如尘,做帐俨然是滴水不漏,若不是你与令尊急着进京,可真想留下你来,往后我可就清闲了。”
赵晗脸有些窘迫的低下头来:“掌柜您过奖了。”
此时医庐中比较闲暇,张大夫也无事可做,将童子抓好的药带来,听见掌柜的话,便道:“既然你父女二人今日便走,白褔,将这几日工钱一并结算给月儿。”
赵晗大惊,连连摆手:“使不得,张大夫与掌柜已免了家父诊金和些许汤药,月儿怎可再收掌柜的工钱。”说罢,忙用手肘捅了捅边上的周木头,奈何对方太过木讷,即便会过意来,也只是附和着“嗯”了一声。
“诶!”掌柜直爽笑道,“你们父女遭了劫匪,身上钱财必定吃紧,何必与我东家客气。”
这几日多承张大夫照顾,赵晗是真心不好意思收这钱,见掌柜开始结算,忽然灵光一现,道:“白掌柜,张大夫,月儿不要银两,只是……家父耳疾已有十年,大夫您可否能给看看。就当月儿拿工钱抵了。”
“哦?有这种事……?”
周木头本在旁边一左一右的看两人对话,不料谈话突然就跳到了自己的耳疾,张大夫立刻迎了上来,令他一时有些措手不及,却又没有理由推拒,半推半就的又坐回了耳房中。赵晗偷笑得狡黠,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张大夫便同周木头又出来了。
“大夫,怎么样。”
张大夫看看女儿急切的脸,又回头看看身后高挑笔挺的父亲,有些惋惜道:“令尊失聪,起因是耳膜受损,况且时日已久,单凭药石,恐怕……”
“……”听见这话,莫说周木头失望的垂下了眼帘,就连赵晗也敛了笑意,一脸凝重。
“不过,也不是没有法子可解。”
此言一出,两人当即换了脸色,赵晗差些没跳起来了:“真的?”
张大夫点头,惋惜的神色却没有缓解半分,娓娓道来:“听闻西域曾有一种极为名贵的石材,名为屈庸,可将细微动静放大百倍,若以此玉加以精巧工艺,固于耳边,应当有助于听力。”
周家念在听见极为名贵四个字之时便已放弃了一半,赵晗却不当回事,听得有一丝希望,更是赶紧追问:“那这屈庸石,现今还有吗?”
“有,这石头当世便仅存一枚,收藏在长安庆王府中。”
“七皇叔……?”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赵晗大喜过望惊喜的脱口而出,见掌柜和大夫惊讶的投来目光,忙摆出了烦恼的神色,支支吾吾改口道,“七。七王爷……素闻喜爱收藏古物奇珍,恐怕不会轻易放手。”
这种奇珍异宝又岂是普通人家可以肖想的,掌柜与大夫对视一眼,皆叹了口气,附和的宽慰了几句。
第十八章
赵晗与两人临别又寒暄了几句,才是启程,先前赵晗提出一个大胆的提议,既然两人已经易容,便索性走上官道进京,官道人来人往,料那林修也不敢随意动手,倘若出事也可隐蔽与人群之间。另一边,先前一直在山林小道钻来钻去,究竟朝廷什么情形也不知晓,想来,官道上各路消息也能灵通一些。周木头想了想觉得有理,两人便包袱款款又一次榻上回京之途。
周木头带伤在身,体力大不如前,走一阵便一身虚汗,他为人木讷,沉默寡言不肯主动提出休息,赵晗只能走一程停一阵。周家念觉得拖了后腿,似乎有些愧疚,几次三番表示可以继续前行,皆被赵晗拦下来了。
“早一天晚一天,京城就在那,没有什么可以急切的……”将周木头按到路边石头上坐下,赵晗露出有点羞涩的神情,“比起那些,周木头你对我来说,可是重要多了。”
说完,他便有些忐忑的看对方的反应,只见周家念听见这有些露骨的话,愣了愣便垂眼转移了视线,完全看不出心里什么想法。
赵晗也知道漂亮话谁都会说,可自己实实在在是一片真心,周木头心里却不知怎么想他,这让他多少有些气馁,伸手抓周木头的手背摇了摇,直至他再度抬起眼来。
周家念像是被逼到没有办法了似得,无奈道:“太子殿下……你常说这些话的用意。我,不是很明白。”
周木头虽然少话,脑子却并不愚钝,赵晗知道他明白得很,之所以说不明白,便是不接受罢了。赵晗看着他的双眼,半开着嘴许久,终于还是不再操切示好,扬起一笑,换了个轻松的话题,“这次回去后,如若见到七皇叔,我便向他求来那块石头,届时你便能听见了。”
另起的话头似乎令周木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顺水推舟的转移了话题:“先前在长安,便曾听你提起庆王,他是否当真是可信,可靠之人?”
赵晗笃定的连连点头:“在遇见你之前,要说可信的人我心里只有两人,七皇叔便是一个。”
“我呀……母妃很早就去了,小时候可没少被兄长们欺负……父皇政务繁忙,是没功夫管这些家长里短的,受了委屈也只能自己咽下去。大约十多岁的时候,在宫里,我第一次碰见七皇叔。那时七皇叔并没有如今这般位高权重,你也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嘛,父皇继位后,七皇叔一众,算是太子党,都被降级罢官。所以那时候七皇叔极为清闲,经常进宫看我,督促我读书写字,手把手教我骑马射箭,这才让我在众皇子中脱颖而出,深得父皇赏识,最终立为东宫。”
“宫中的亲朋,大多便是利害关系。没人会无缘无故的待谁好……可是,七皇叔就是不一样,他待我亲,却什么都不图。便是现在他位高权重,也是全凭他在边疆屡次立功,才令父皇重新重用。全然没有一点依附于本宫为他说话打点。”
带着目的来的人,好歹你还能知道他何时会转换立场与你对立,看似不带目的的人暗渡陈仓,不知何时原形毕露,这样的人若不是真心,便最为可怕。周木头安静暗想,但他毕竟不知内情只是个外人,于是便不说令人不安的话,只是转而问:“那你这次遇劫……”
不等周木头问完,赵晗便微微扬起了唇角,低垂的眼帘下眼神竟是从未有过的阴冷:“我知道是谁。”
毕竟在东宫当了几年的活靶子,是冷箭哪里射来的,赵晗心中自然明镜一般。赵晗陷入沉思,却不知此时自己的神情仿佛换了个人,一扫平日的温和天真,不带表情的脸加上眼中的阴冷,教人看了还有些发怵,周家念看了一会,便索性转移了视线,投向了远处。
自己救的人并不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少年,其实之前种种细节便曾让周家念多少明白这一点。赵晗是东宫太子,回去之后,迎接这个少年的赵晗必然是更大更多的风浪,他无从选择,必须顶风前行。或许,他能穿过风暴,腾蛟起凤,最终站在苍穹之颠俯瞰苍生,否则便是身败名裂,悲惨横死。
一路走来,也多少知道些少年的脾性,赵晗泾渭分明,敢爱敢恨。他若输了,别人不会轻饶他;但他若赢了,待敌人亦不会心慈手软。这比战场更残酷的斗争中,一方万众瞩目,另一方便血流成河。
周家念并不喜欢这种以命相博的斗争,待走完回京这段路,结伴二字便也结束了,他想自己是不会同这个少年再有瓜葛了。
赵晗将线索整理了一番,正准备把心里的推测告诉周木头,抬头却见周木头已转向了别处,心里有些失落同时,却也觉得这样也挺好。
这些烦心事没必要叨扰周木头,由自己好好处理便是,尘埃落定之后,他只想一心一意待周木头好。
这么走走歇歇,行了半日的路,两人终于抵达京郊,随着愈发接近京城,路上搜查官兵也有了细微的变化。之前太原等地盘查最紧,官兵们皆是凶神恶煞,两人的通缉画像贴得满城都是,但京外的城墙上和长安一样,没有张贴任何布告,京郊附近虽也有盘查士兵,观神色,却是急切多于凶恶,跟太原那些相比,更像是寻人的。但难保对方善意恶意的时候,两人不敢贸然试探,更别提自揭身份。
千辛万苦,谨慎一路,京城已在眼前,如何迈进这道城门至为重要。一步走错,便全盘皆输。
赵晗在城外茶铺要了两碗茶水,周家念放下行李,不动声色的观察城门士兵的盘查步骤。
走了一上午,口干舌燥的赵晗捧着茶碗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抹抹嘴道:“周木头,易容之后这一路都没出端倪,我觉得咱们混在人群里,别出大动静,应当不会有事的。”
周木头摇头,脸色完全没有丝毫松懈:“城门盘查很严,我们带着一柄剑,一把弓,倘搜了出来,如何说得通?”
“……”赵晗也扭头看向城门,见守城官兵的确逐个搜查行囊,京城还真没有管制成这样的时候,可见周木头的担心不无道理。
此时听得一阵马蹄声,一队官兵停在茶铺旁纷纷翻身下马,两人紧张了一下,却见那些人带着一身臭汗,骂骂咧咧的在茶铺里找桌子坐下了,吆喝着打杂的上茶。
尽管已易了容,还是有些不安,赵晗见那些官兵的确不是冲他们来的,这才低下头来,继续对周木头低声道:“不然,咱们先把弓和剑找地方藏起来?只要进了京,我便能去找怡英,想必便不需用上刀剑了。”
“那是何人?”
“怡英是东宫的赞善大夫,是本宫的发小。他父亲是大学士房池旭,只要安全到了他府上,联络七皇叔想来不成问题。”
周家念毕竟不认识赵晗口中之人,自然也没有他那么信任,但思来想去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得点头道:“好。”
喝完了茶水两人便准备去寻个僻静处藏起弓与剑,周木头起身前去付茶钱,赵晗则将地上的行李抱起来。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啪”的一声,是隔壁桌的官兵头领砸了手里的茶碗。
“妈的,这茶是想烫死老子啊?!”
“唉唉唉,大爷息怒,大爷息怒。小的给您换一壶凉的。”打杂的吓得不轻,连破碗都来不及收拾,便赶忙弯腰点头的赔罪。
区区一个当差的,好大的脾气。赵晗略微不满抬眼看去,谁知这一眼,却叫他生生定在了那里,只见那官兵头领攥着一把佩刀猛拍桌子,而刀柄上,竟悬着一枚眼熟的鹅黄色香囊。
周木头的香囊!
此时周木头正付完茶钱回来,赵晗急忙回神,将行李塞到周木头怀里,却佯装虚弱的扶着一旁桌子坐了下来。
见他眉头紧蹙,神色不对,周木头有些紧张:“怎么了?”
赵晗眼珠子直转,终于抬起头来,吞吞吐吐支支吾吾道:“……周木头,我好像是被热浪冲了,有些……头,有些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