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晗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得,收了所有表情,抿了嘴回过头去,若有所思的坐在一旁举起茶盏喝水。
房怡英原地站了一会儿,便垂着头凑了上来,劝道:“殿下,依怡英看,您也犯不着为了一个流放关外的刁民跟王爷置气。”
“……”赵晗回头打量了他一番,不置可否,只道,“说下去?”
“您看,殿下这一路来顺水顺舟,王爷……可是为您撑船划桨的人那。”
“……”这发小的话不假,就算他不说,赵晗也记得庆王爷是如何将他一步步推上现今的位置。想起这些年的提携,一肚子火便这样瞬间没了踪迹,吞进了肚子里。
见殿下表情缓和了一些,房怡英在旁点头,毕竟在他看来,但凡人都有私心,统军百万的堂堂庆王,有这点私心并不过分。
赵晗陷入纠结,觉得这选题并不是一个人能琢磨出什么来的,他笑笑招手唤怡英在跟前坐下,两人手执手面对面,仿佛少年时促膝长谈的每一夜一样。
他开始从关外的遭遇说起,挨了饿受了冻,还差些被土匪劫走,然后是周剑客神话般的出场,记忆中的美化让他将那一幕叙述的极为梦幻朦胧,出剑快到看不清的剑客,一如装扮的那干净利落的身手。尽管那人并不太情愿,爱搭不理的,可之后那人却为他折回找寻,为他闯进雁门关,到最后发觉那初次谋面仿佛冷若冰霜的剑客原来只是不善言辞实则温柔和善时,他终于就这么一脚踏进去陷进去,再也出不来了。
这一路粗衣淡饭,精打细算,为几文钱难倒,分一碗肉燥面,历经的每一次受袭和盘查,遇到的每一位相助贵人。赵晗还在说不停,房怡英支支吾吾的出言打断了他。
“殿下,您是说……您。”
“嗯,本宫是真心喜欢上他了……”
“……”房怡英震惊了好一会儿,这才渐渐露出理解的表情来,垂下眉毛道,“这一路的患难与共,难怪殿下会如此为难。”
赵晗闭目了一会儿,复睁开眼,一字一顿的问:“怡英,倘若撇下所有情分,你熟知律法,平心而论,此事究竟是哪一边不对。”
房怡英知道,太子殿下虽是如此发问,却并非真不懂律法,他只能不失偏颇,实话实说。
“律法第一条便是杀人偿命,听殿下所述,此事缘起庆王世子糟蹋了一位姑娘的清白,尽管世子罪不至死,周大侠也算是事出有因。既然十年前周大侠已然定罪,得蒙圣上大赦天下流放关外,此事应当是银货两讫,谁也不欠谁了。”
“如今,庆王不甘爱子之死要追究,而殿下欲报患难恩情想解救……恕臣直言,您与王爷,这两番,都是私心。”
赵晗长叹口气,道:“既然于情于理都分不出高下,那……你的意思,便是于利了。”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换了以前,赵晗还真想不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房怡英狠狠心,捋摆在旁跪下:“殿下,怡英便有话直说了……此时朝堂格局不稳,三皇子等人仍在一旁虎视眈眈,殿下若是此时放弃庆王势力的倚靠,真是等于拱手将储君之位让给旁人。”
“怡英,你说的本宫都明白。你先起来。”赵晗将地下的房怡英拉起来,沉默中他的眼瞳闪烁了片刻,方道,“备马,本宫不放心,想去看看他。”
第二十一章
太子铜辇赶到刑部,赵晗方得知庆王压根便没有将周家念送到刑部,此事怡英也是没料到,赶紧自请前去打探。赵晗准了,于是在刑部门口落轿,等候怡英回复。
夜已深了,夏风细微摇动着轿子的流苏垂饰,赵晗坐在轿子里转着拇指上的扳指,面上不曾表现出来的慌乱全在手里动作露了馅。
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听得一些动静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铜辇跟前,赵晗深吸口气抬手想去掀起帘子,却听得响起在外头的并不是怡英的声音,当即手一顿。
“殿下。”
赵晗发愣过后,一把掀起帘子,站在外头的不是拱手的庆王还有谁。夜深人静,庆王只带了少许随从,赵晗看看庆王身后一脸胆战心惊的怡英,心下盘算了几番,才应道:“王叔。”
太子殿下不道明来意,便只得由庆王先开口解释:“殿下明日提审周犯,七叔便稍作打点,因而此时才将犯人送往刑部。”不等赵晗发难,庆王便紧接着道,“殿下颠沛这些日,今夜应当好好休息。”
赵晗只觉得什么话都被庆王抢先,已什么轮不到他说,于是便沉默。许久之后,突然抬眼看了看怡英,转过头来对庆王道:“王叔,这路上的事,想必您都听说了罢。”
庆王面色终于稍事缓和,挥手将随从屏退至数十丈开外,没有了旁人,口吻便也亲昵了一些,道:“殿下,您自小便是软心肠,发生了这一路的事,殿下想着滴水之恩涌泉以报,也是无可厚非。”
既然已猜到了庆王的私怨,赵晗也并未轻易相信这话,只一字一顿道:“王叔当真这么想?”
果不其然,庆王摇头道:“可是殿下仍是心性太过天真,这周犯倘是良民便罢,但他却是作女干犯科之徒,十年前犯下数条人命的大案,承蒙皇恩浩荡大赦天下,才令他逃过一劫。”
“……”赵晗并不意外,只了然的看了看天。
“王叔看人一向很准,想来这一路的惺惺作态,定也是抱着目的,殿下可千万不要被此人蒙蔽了。”
抱着目的?赵晗想,周家念当然抱着目的,从一开始周家念便没有隐瞒,他一路护送,是为了能免流放之刑,重返京城。在他看来,周木头就是这份方直最为难能可贵。
“依七王叔之见,当如何处置。”
“在京城竟发生劫持储君,通敌卖国的大案,可见这一党根基已十分稳扎,如今主谋仍未查明,抱着观望之心的官员,相互隐瞒庇护不知多少。近日应严整律法,杀鸡儆猴,而……以周犯之罪,本当处腰斩极刑。念在保驾苦劳,可酌情减免,这斩首之罪是万万逃不了的。”
庆王一番话说得极为冠冕堂皇,说完见轿子中的赵晗面色微忿偏过头去,思忖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殿下心善于心不忍,但成大事者,岂能拘泥于此等小事。这件事满朝墙头草都在看着,殿下行事若是继续这般手软无力,往后欺到头上的只会更多。”
这番话后,轿子中的赵晗终于有了回应:“王叔,既然怡英都告诉您了,本宫不想拐弯抹角。”靠在软塌上的年轻的储君放下垂帘,稀疏的珠帘轻晃后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您知道,本宫所求的本就不是什么报恩。”
见太子愿意开心见诚的明人说亮话,庆王有些意外,松了口气道:“殿下既言至此,七叔便也安心了。”
“哦?从何说起。”
“色性之事,七叔是过来人,懂得自然多一些。周犯相貌堂堂,身长腰窄,殿下毕竟年少血性,一时兴起,很正常。可殿下难道真要为一个男的,葬送自己大好前程。”
庆王这话,听着像是劝,却实则透着威胁意味,赵晗心中澄明,长吁口气,听他继续说下去。
“罢了,王叔退让一步。”已稳操胜券,庆王却仿佛十分为难地叹气,道,“一夜,七叔将这周犯押送去东宫,任殿下处置。了了这妄念,待至天明,该提审提审,该刑罚刑罚。殿下意下如何?”
“……”
沉默对峙持续了许久,轿子中才传来储君年轻的声音,平稳而淡定:“本宫有两个条件。”
“殿下请讲。”
“第一,蒙上他的眼睛,本宫不愿他恨我……”
庆王闻言,心想这孩子年纪轻轻倒是会做人,便勾起唇角笑了笑,道:“第二呢?”
“……”赵晗靠了靠背后铺着裘皮柔软的软塌,缓慢的转了一圈拇指上的扳指,垂下眼帘道,“听说,王叔有一块贵重的古玉,叫屈庸石。”
屈庸石有何等功用庆王自然了解,正有些警觉,却听得轿子里面传来一句:“本宫曾答应将屈庸石为他求来,倘王叔愿意忍痛割爱,本宫也算言而有信,同他两不相欠。”
听着这仿佛掺合半真混着半假的一句话,庆王低头想了一想,投去一个狐疑眼神,最终还是应允了。
别过了庆王,赵晗领着怡英回到东宫,一路一声不吭将人带到书房,才回头睨了身后垂着头的人一眼。房怡英一颤,刚想开口解释却被打断了。
是太监站在书房外,细声传报庆王如约捆了一人送来。
“送去内殿。”赵晗眼皮都不抬道。
听着太监们离开,房怡英哭丧着一张脸,扑通一声跪下:“殿下。”
“哭什么,起来吧。”
房怡英本以为这黑锅是背定了,闻言眉毛都快飞上额头了,半信半疑的模样:“殿下不疑属下?”
“如今本宫唯一的亲信便是你,哪会这么轻易中了庆王的离间之计。”
房怡英感动得稀里哗啦,跪着上前几步抱着储君的腿号啕,末了,才擦了擦鼻子,道,“那殿下如今什么打算,只要是殿下交代,怡英万死不辞也为殿下安排妥当。”
赵晗想了想,终于俯身下去,在房怡英耳边低语嘱咐了几句。
二更时分,夜正静谧,太子书房突然传来一声大喝:“把这狗奴才给本宫拖下去!”
见赵晗带着几个太监脚步匆匆前往内殿,守在殿外的两个小宫女面如土色,倒也不怪她们胆子小,听说方才,连太子殿下自小顶好的玩伴房怡英都被拉下去打了二十板子,东宫下人们自然都是人心惶惶。
赵晗打量了一番殿外庆王的守军,扬了扬下巴:“人在里面了?”
“回太子殿下,在,在里头了。”宫女回话道。
赵晗便不再说话,示意身后随从留下,推门而入。内殿中亦安排了几个掌灯宫女,五官都极为陌生。赵晗虽走失许久,却也不至于连东宫的下人都忘了,想必这些宫女也是庆王的眼线。
一面思忖着一面合上殿门,宫女们见他绕过屏风进来,便迎上来为他宽衣,赵晗看向床的方向,垂下的纱帐中看见侧躺一人,从赵晗的角度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双手背在身后,用绳子捆得死死的。庆王知情知趣,命人换了他身上的衣物,甚至还梳洗了一番,一向束起的长发放了下来,黑缎一般盘绕在纹着红线的杏黄色被褥上。
过了一会儿,宫女们识趣的退到屏风后,赵晗则往床边缓步走近。
周木头的脚也捆了,双眼被黑布蒙了,当赵晗踩上床踏,听不见任何声音的他才察觉了震动,往后偏了偏头。
赵晗知道五花大绑的他伤不到自己,缓缓在床沿坐下,伸手将他的脸引向自己。
其实得到周木头的场景赵晗想象过不下一万次,却是怎么也想不到会是现在这样,赵晗心中发苦就这么低头轻吻了下去,唇贴着唇,没有任何互动的一吻过后,周木头奋力偏过头,喘息片刻,忽然开口道:“赵晗。”
一时间,内殿中便静得只有两人的吐息声。
“是我。”许久,赵晗才开口。
“怎么,都记得我的气味了……?”
说完,也没得到什么回应,这才想起他双眼被黑布蒙了,赵晗按捺住心慌,索性伸手将黑布扯去了。
殿内的烛光让周家念一瞬间偏头眯起眼来,不等适应了光线,他便求证什么似得,扭过头来。
赵晗淡定的同他四目相对,看着他的眼瞳中映着的,锦衣华服的储君殿下,以及作为背景的富丽堂皇的东宫内殿,在他眼瞳的倒影中,连赵晗自己看自己,都像个卑鄙的叛徒。然后,周木头求证的眼神,就仿佛分崩离析一般,渐渐的崩溃了。
“混蛋!!王八蛋!!!混蛋!!!”
听见嘶吼,屏风后的宫女们吓得想过来看看,却见床沿的赵晗抬手,示意她们回去。而床上的人,虽有杀人的气势,却只是徒劳的弄皱身下的被褥。见储君无恙,宫女们最终还是退了回去。
赵晗抓住周木头的衣襟,将他死死按在床上对着那张漫骂的嘴再度吻了下去,仿佛掠夺与攻占一般的吻,混乱中周木头咬破了他的舌尖,他也没有退缩,一面捏着周木头的下巴一面继续深吻。
赵晗听见周木头仍是在含糊不清的骂他,对方毫不掩饰,他恨透了自己。
谩骂声不绝于耳,守在屏风外提心吊胆的宫女们不放心,时不时探头看看,厚厚的帘子遮蔽了床上的翻云覆雨,只看见丝质的衣物随着震动顺着床沿滑下来,而满屋子的漫骂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喘息声。
第二十二章
第二日一早,庆王便亲自前往东宫提人,一夜云雨太子殿下仍在酣睡,被迷迷糊糊唤醒,也没说什么,指了指床边。庆王得了默许,便了然的命宫女上前将床上衣不蔽体的男人带下来。
庆王存了心眼一直紧盯不放,人确是那人,身上,腿间,激烈情事后的痕迹也真真切切,直让看多了这事的宫女们都羞红了脸。
心中疑虑终于消了一些,庆王命人将半昏迷中的周犯带下去,此时房怡英一瘸一拐的刚赶到,在旁看了看,擦了擦汗,恭敬的对着床道:“太子殿下,提审周犯之事……”
“……”
房怡英见床上一点动静没有,太子殿下趴着睡得正香,便又唤了一声:“殿下……?”
里面立刻飞出个枕头,正当当砸在房怡英脸上。
“烦不烦,本宫还困着呢。”
房怡英抱着枕头垮着一张脸,看看王爷,又看看床上的太子殿下,一副有苦难言的丧气脸:“王爷,殿下最讨厌人扰他清梦了,您看……?”
庆王不置可否,只背手等了一会儿,见太子殿下不肯起床,拱手道:“殿下,那么,七叔先告退了。”
“……”
庆王不得回应,便作默许,挥手领着停驻在东宫的守军一并离去了。走出内殿时宫女们正为周犯简单理了衣物,而半昏迷中的男人也被这番动静弄醒。
“盘算着傍上储君,结果怎么着?被储君宠幸的感觉如何?”庆王勾起嘴角,背手道:“呵呵……本还愁出不了这一口恶气。真是作恶自有天昭。”
周家念艰难的睁开眼来,看见身周的人群,听见头顶的挑衅,想起昨夜的折辱,霎时咬了下唇,眼眶血红,满脸屈辱神色。
“若不是怕夜长梦多,本王真想多找几个人,先轮番玩你几天几夜。”
“……”
庆王见周犯脸色逐渐沉淀不再有任何表情,自知多说无益,便挥手走出东宫大殿:“带走。”
既然原本狗拿耗子的太子殿下也不乐意亲自提审了,刑部便也不过走个过场。定了罪后,庆王命人将周犯斩首市曹。
按理说此时尘埃落定,却不知为何仍是心神不宁,庆王坐着喝了半盏茶,便按捺不住,生怕节外生枝,骑马追去监斩。此时囚车方行至半途,监斩官在前,囚车在后,押送士兵们井然有序围在周围。
庆王领兵跟在囚车后,一面骑马行进,一面看着左右两侧围观的百姓,却不料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的熟面孔。
林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