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跟班继续讲:“他医治过八爷手底下的人。”
八爷,一听就知道是道上的称呼。说话间,有几个人暗暗接近八,男人不动如山,那几人却不知为何突然惨叫伏地。底下更乱了,原本维稳的亲卫拿着弓箭对准骚乱处,叫声最惨的人瞬间一羽没入眉心。
“铮——”弓弦颤抖的余音,戛然而止的哀嚎,及时吞入口中的呼叫。
很多人喊了半嗓子,却像哑了般,将惊呼及时吞入口中,不敢再多说一个字。被射死的人很快被拖走了,血迹大大咧咧地遗留在原地,脸色发白的众人自觉离这些远远地。
那作证的跟班回头,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伏在地上只是抖。
“如何证明?”
“我……我见过他给八爷东西……在大沙村……他们单独说话我听见了……”那人抖得厉害,上下牙打颤,“小述在街口械斗中被人砍过,很多人都可以证明……但是他没几天又活着回来了……”
那人尽管抖得厉害,但口齿尚算清楚。
巫沉夜对下面的骚乱充耳不闻:“那你说的小述呢?”
“他,他没来……但是八爷来了!”小跟班突然声嘶力竭地往下一指,“大人,就是他!”
然而原地的人早已没了踪影,八前一刻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下一秒却像突然失踪般不见了!人群越发闹哄哄,见了血后很多人开始挤嚷想要退出去,那人张着嘴看了半天,浑身抖如筛糠,却无论如何再也找不到他指证的人。
那个人是他好不容易才引过来的!
小跟班脸色惨然,上下牙打颤,求助地望着巫满:“大,大人……”
巫满见丢了人,神色十分不好,此刻对着这人道:“你只管说!”
那人得了勇气般,指着许玖大声道:“我亲眼见过,这人会医术!”
巫沉夜问道:“你说的可是实话?”
“千真万确,大人!”那人竭力证明自己,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大人,有次八爷受伤,我伺候他,得了这样东西!”
众人被他吸引目光,纷纷盯着他的手,然而那人掏出的却是一块脏兮兮的,上面带着褐红血迹的红布。底下人呈给巫沉夜,巫沉夜只扫一眼:“上面确实有药粉。”
那人得了肯定,连连应声:“是是,大人,小人也怀疑,就把这一直留着。”
“然而这药粉平常,并不能证明就是八爷给你的。”
巫满分辩道:“大人,我们巫医族并不做这些暗街人的生意,庄园也有法令不得医治这些暗街人,这药绝不是从巫医馆流出!”
巫沉夜被他说半天,脸上有淡淡的阴影,他平淡道:“巫满,你是个大巫医,对这药有何看法?”
巫满被巫沉夜一问,面色涨红,他盯着那块脏兮兮的血布:“这,这个……”
巫沉夜的脸色不见好了。
“巫满,你说了半天,这人身上皆是破绽,他的证词句句可驳,唯有这药做不得假,你可看出什么?”
“这个……这,巫满惭愧……”
巫满被巫沉夜问的哑口无言,巫医族的其他人也死死盯着那块脏布,然而他们功力比巫满还浅,自然看不出任何端倪。巫沉夜摆了摆手,命人将那块布撤下去。
他缓缓地,一字一句说出:“这药确实不是从巫医族流出。”
巫沉夜一句话就将这人的证词定了基调。他是一方首席,说话的可信度要高得多,他说不是,那自然不是。
那人松了口气般趴在那里。
巫沉夜不做假,这药的确不是巫医族所配。药的成分虽全是荒原上的常见药石,但比例微有不同,这点确是不容易看出。
“但也不能证明就是这人所配。”
众人刚松了口气,巫沉夜又说话了。
巫满慑于他刚才的威严不敢再乱说话,可人证再也难找,他握着拳头四下看了一圈:“那大人的意思……”
“证据不足。”虽然下面有个人证,但明显是听命于巫医族的,巫沉夜一锤定音,废了这招棋。
审判从早上进行到现在,巫医族的部分却只是乱糟糟的扯皮,不过荒原上的审判本就不严格,有什么话都可以说,审判席上的人也不会阻止。
往常没人敢这么跟巫医族叫板,而这次偏偏是块硬骨头,那个九更是个胡搅蛮缠的高手,荒原上的野小子,未经教化,有理大声扯,没理搅三分,然而偏偏全城的人都知道了他巫医族扣过庄园的人。
那小子紧咬着自己是被关押,偏偏巫医族的人都做不得证。
进展到这里,许玖的这一页仿佛是要揭过去了。巫沉夜想了想,回到先前的问题:“关于该领地巫医族的走私……”
“大,大人……”一个小女仆带着哭腔跑出来跪下。
这女仆是庄园的人,巫沉夜也惊诧了一秒:“你有何事?”
“我,我能证明九大人确实会医术。”小女仆边哭边扔下一枚重磅炸弹,细弱的哭腔回荡在审判厅。
这下连杜图玄双也惊动了,他将目光移向小女仆,又扫视了两旁侍立的仆人。无可避免地对上许玖,杜图玄双将目光转移,又定格在小女仆身上。
“你说。”巫沉夜也注意到了杜图玄双的动静,叹息一声,对小女仆发话了。
“我是打扫黑塔玉树林的女仆,去年冬日,我看见大人和九大人在雪地上种东西,那东西我从没见过,就暗地留了心……”
“我,我趁黑夜的时候偷偷拔了几棵……”小女仆抖抖索索地掏出一个小布包,展开里面是两根干枯的草。
“黑塔守卫森严,你一个低等仆人,是如何靠近的,嗯?”这事毕竟跟庄园有关,杜图玄双发问,声音冷冷,不怒反笑。
“我,我跟一个侍卫大哥相熟……”那女仆终于嚎啕大哭,声音里满是悲戚绝望。
这时砃凑近杜图玄双耳边耳语两句,杜图玄双听了:“哦,原来那人是你未婚夫。”
女孩更是嚎啕地厉害。
“纵然有未婚夫帮忙,那其他守卫呢?”
女孩的梗咽突然停住了。
“难不成所有人都对你视而不见?”
那女孩突然抬头,眼神狠决:“不,这东西不是我偷的……”
众人的心揪起——
“是我未婚夫。”女孩说完头伏地再不言语。
如果是侍卫的话确实有这个机会。可黑塔的侍卫都是庄园里忠心度最高的一群人,不过难说,谁能掌控人心呢?
众人这么想的时候,杜图玄双笑了:“你撒谎。”
他的侍卫都是死士,都被大管家用秘法管控,不可能背叛他。
小女仆的哭声突然半空中被截断,只是伏地,僵着身体一动不动。她呈上的两株枯苗在巫沉夜手里,后者正拿着它翻来覆去的看。
“如果是撒谎,那可信度就不高。”巫沉夜淡淡抛下一句。
果然,他话音刚落,又有一个人站出了——
青行。
能靠近黑塔的寥寥几个人中还有青行。据许玖说,青行还敢打开黑塔的偏门。
“大人,我也能证明。”
青行貌美,她站在上面的时候就有不少人在偷偷看她,这一出来,更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杜图玄双。
“哦。”杜图玄双语气淡淡,让人听不出情绪。
青行这一出列,将青空的脸彻底发青,他空前严厉地喝止:“青行,莫要胡言!”
又来这一套!青行才不管他,她肯定大人被妖人迷惑了,已经这么多证据,大人还是不相信,那就只有靠她了。如果她不抓住这次机会将许玖搬到,可想而知这妖人肯定会继续留在大人身边迷惑大人,这么个粗鲁平凡的人,大人这般人物如何会看上!所有人都知道大人被迷惑,却没一个人敢上前阻止,也只有她,才是真心为大人好!
她哥哥还是一如既往斥责,连斥责的话都千篇一律。
青行态度决绝地站出来:“沉夜大人,我手里还有更多证据。”
青空脑子嗡嗡作响,又看到大人及老管家的神色,突然绝望了。他身体小幅度地晃了晃,很快换上坚毅神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妹妹。
这个女孩子什么都没经历过就被他带到了庄园,大人闭门不出,自己和大管家都是血亲,舍不得难为她,让她在庄园像个小公主一样地长大。有些公府的小姐甚至都不如她。
女孩小时候还好,但不知在何时却迷恋上了大人,谁劝都不听,日渐偏执。
她就像陷入一个深沉的梦,梦里全是她自己所以为的世界,拒绝一切不和谐因素的存在。
“青行。”青空又叫了她一声,声音里没有劝阻,尽是凄凉。
可青行却没听出来。
“大人,这青苗是我亲眼看见九栽种下去的。大人若不信,我手里还有其他东西。”
她展示地是一个小玉瓶,许玖一眼认出这玉瓶是杜图玄双曾用过的那只,却不知何时到了青行手里。
许玖有一段时间在到处搜罗瓶瓶罐罐,装了很多药配给杜图玄双试用。这药瓶也是其中之一。
巫沉夜接过药瓶,拔下口塞闻了闻:“这药不是我巫医族所配。”
青行要听的就是这答案。
“这下大人可相信了?”
巫沉夜点头:“可以证明。”
因为青行是杜图玄双的亲信,是家生仆,她的话在外面就可以代表杜图玄双。
“那这个人偷学医术,大人如何处置?”
巫沉夜这才问了一直没吭声的许玖:“九,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许玖在青行站出来的时候就开始觉得没意思,这个女人是打入杜图庄园内部的钉子,跟其他人不同,她已经触及到核心部分。他越不承认,这女人也只会扯出越多,可笑的是她说的还是事实。
然而,许玖看了看杜图玄双,还是问道:“大人说我偷学医术,敢问我如何偷学,师从何处?”
“正因为你学艺不精,所以才要去巫医族偷药!”
“青行,你说话可要讲证据!”
“大人,九回来的时候住在前殿的招待室,那里装着还原石。”还原石的功能类似于摄像机,能高度还原放置地点的一切行为,许玖初见的时候还稀罕了好一会。这石头难得,杜图玄双也不多,没想到青行居然也有。
许玖回想起他进入房间所发生的事,心里默哀一声:“好吧,我承认自己会医术。”
此言一落,许玖的罪责必然定下来了。不管他的医术是不是偷学,他会医术这一点就已经让他再难抽身。他在心里合计自己将要领受什么责罚,竟对周遭的一切都听不甚清了。
……
待他回过神,就听见杜图玄双在说话:“……九,私学医术,革除契约仆人身份,逐到荒原,……不准再踏入庄园一步。”
“青行,背主偷私,革除一切身份,逐入荒原,不准再踏入庄园一步。”
青行不料自己的责罚竟然跟许玖一样重,她登时大惊,着急喊道:“大人,我可都是为了您!”
杜图玄双没看她,只飞速扫了眼许玖,见那人木呆呆的,心中的钝痛延绵不绝。
“大人,请给青行一个悔过机会!”青空终不忍妹妹受到如此重刑,跪倒在地。
杜图玄双却看也没看他,只冷静地吩咐:“行刑。”
青行立即被人拉了下去,她一路哭叫,声音刺耳地许玖迷茫不已。他脑子里还在回荡着杜图玄双的话,迷茫地看向上座的男人,不确定地问:“大人?”
然而他的声音太小,从喉咙里干瘪地发出来,连他自己都几乎没听见。
“大人?”许玖孤单单地站在那里,又问了一遍。
同样是革除身份,然而青行并没有契约在身,被行刑的只有许玖。被人按下去的时候许玖猛然惊觉过来,他挣扎着冲杜图玄双大喊:“大人!”
杜图玄双坐在高座上,面白如纸,毫无表情。
许玖的上衣被侍卫扯开,露出后背一朵鲜艳的风魄花。
他被几个侍卫死死地按住底下,余光看见有一块烙铁正在接近自己。
灼热的温度接近皮肤,许玖这才醒悟似的,声音凄厉的求助杜图玄双,几乎落下泪来:“大人,你这是要干什么呀,你们放开我!放开——啊!”
一阵青烟从后背冒出来,许玖浑身痉挛般颤抖,控制不住的眼泪立即冒出来:“啊啊啊!疼——”
众人都被这行刑场面吓住了,许玖的声音撕心裂肺,有些胆小的人已经看得发抖了。
“疼——走开——”
许玖被烫的失去力气,浑身挣的通红发紫,他狠狠地地被按在地面上,只能看见光滑的地面,和一个台阶。而杜图玄双就坐在台阶之上。
他就坐在上面——
风魄花被烙去大半,许玖任人宰割地趴在那里,他不明白,不明白……一块新的烙铁被换了上来,许玖突然力大无穷,猛地挣松束缚,竭力弹起:“玄双——”
“兹——”拿烙铁的人措不及防,一整块烙铁烫到许玖的侧脸和脖子上。
许玖怔了怔,眼睛睁了睁,闭了闭,接着重重倒回地面上。
杜图玄双瞬间站起来:“停下!九——”
乱糟糟的一团,许玖脸颊蹭着地面,觉得到处水汪汪的,眼睛像漂浮在河里。他想起上一辈子在医院采的那朵月季花。层层叠叠的鲜红花瓣,美好宁静,连阳光都是淡淡的,毫不刺眼。
“妈妈。”
许玖闭上眼睛。
行刑以犯人昏厥,庄园主撤离而结束。观审的人被驱赶出来,囚犯关押,当然这一切都是巫沉夜吩咐的。杜图玄双早都抱着犯人下去了。
巫沉夜静静地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大厅内,中午的阳光刺眼,刚才的一切恍如闹剧。身旁的座位上有淡淡的血迹,那是身旁的人掐破血肉沾染上的。
契约仆人,倘若废除契约,双方所承受的疼痛是一样的。
巫沉夜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眼前浮现出一张矜持的笑脸,而那人呢。
巫沉夜静静地低唱——
“我心念念的人啊,等我归家乡。”
许玖听到有人在耳边哭,哭声陌生,他想了半天不知道是谁。他飘飘荡荡地四处晃悠,被那哭声折磨地寸步难行。到底是谁呢,哭的这样伤心,什么事值得这样哭呢。
我要死了都没这样哭。
妈妈以前这样哭过。
他恍恍惚惚想起了自己是谁,脑子里装进了两张苍老的脸。女人文静,男人沉默,但看着他的目光却是一样的。许玖几乎立即叫出来:“爸爸妈妈。”
然而那两张脸只是看着他一会哭一会笑,并不回应。
许玖也站在那里一会哭一会笑,他什么都不懂,只觉得安心不少。
然而那两张影子似的脸也渐渐淡了,他这才发现自己处在一个黄昏的街道,身后就是医院,一切都被镀上一层暖橙色,街上却空无一人。只有房子房子医院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