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觉得身量变小了,周围的一切都蓦然那么空那么大,前面有一男一女互相扶持着往前走,许玖迈着小短腿拼命在后面追:“爸爸妈妈——”
童音焦急凄厉,可前面两人停都未停,看似缓慢,可他却无论如何都追不上。
一个街角又一个街角,人终于不见了。
就剩下他一个了。
于是他又漂浮起来,茫然四顾,周围一切空空茫茫,什么都没有。可拿声音还在耳边哭。一会是个小孩,一会是个大人。
他觉得熟悉,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可是这人哭的好心烦!心烦!他暴躁地在原地转圈,到底是谁,哭什么哭,心烦!
他像被困住了一样,这人一直在哭,他就一直走不出去,哭声一会是个男人一会是个幼童,困的他在原地暴躁地转圈圈。
心烦!
许玖眉头狠狠一拧。
坐在他床头的杜图玄双立即看到了,他放在许玖侧脸上的手收了回来,静静地看着对方。
然而床上的人却并没有醒的意思。只是一个劲在皱眉头,大概梦里梦见了很不好的事。
杜图玄双等了一会,确定对方不醒,又伸手去触许玖脸颊。
被关了这么多天瘦了许多。
他触电一样将手收了回来,又拿起一旁桌上的指甲刀,执了许玖的手,一根一根仔仔细细地给他修指甲。
“咔哒,咔哒”轻轻地剪指声在暗夜里分外明显,声音大的像闷雷一样。杜图玄双专心又细致地给他剪指甲,然后拿着锉刀又一个个给他磨匀,尽管他做的那样慢,十个指头还是很快被修完了。
许玖梦中抽痛地吸气,一只手胡乱挥,想去挠脖子上的纱布。
他半边脸都被包严实了,杜图玄双握了他的手,他挠不住就开始哼哼。哼的惨兮兮的,紧闭的眼睛下还会渗出眼泪。
“你还记得你当初交给我的一首歌吗?”
那首许玖无意识哼唱,杜图玄双大为惊艳,随后认真记下的歌。歌是首他乡曲,对仗工整,朗朗上口。
“你说歌名叫送别,我学会了,唱给你听罢。”
杜图玄双第一次开口唱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杜图玄双唱的认真,唱不过去的地方还反复纠正几遍,他看着许玖突然轻笑:“知交半零落,唯有别离多。你教我的这首歌,我再唱给你。”
杜图玄双想了想:“这首歌寓意不好,你下次不要再教别人了。”
他突然设想许玖有一天会再遇到一个或者许多人,中年,青年,直到老年,人的一生会遇到那么多的人,有人会离去,但也有人会陪伴。时光如沙漏,筛掉生命中硌人的硬块,最后才能留下绵长时光,美满温情,而他,就是那些个被筛掉的硬块。
杜图玄双俯身亲了亲他。
哭声消失了,许玖在梦里听见那人哭音唱着一首跑调歌,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魔音灌耳,简直要被洗脑了!他出离暴躁,满世界都是这首歌,听多了他连本来的声调都忘记了。
唱歌还跑调!
许玖暴躁了一会开始笑,刚才空落落的身体像被音符灌满了一样,他又落到地上,周围是一片夜色。
巨大的月亮挂在墨蓝色的星空上,它低俯着荒原,仿佛触手可摘。
荒原一片草浪,许玖走在草尖上,风中充满悦耳的音符——
“人生难的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他突然笑起来,在草浪上奔跑,月亮温柔地跟着他,他一边跑一边伸手去抓。
跑着跑着,远处又出现了一个小月亮。
那月亮却是蓝色,静谧地,温柔地,像风里的歌声一样吸引着他。
许玖咯咯笑着,冲黄月亮挥挥手,指着远方的蓝月道:“掰掰,我要去找它玩啦。”
金黄的月亮停下,又静谧地悬在高空。许玖向着蓝月的方向不停步。
然而跑着跑着,周围的风景都变了,草浪不见了,到处是巨大的石头,干涸的荒滩,还有隐隐绰绰的石头建筑轮廓。那月亮也不是月亮,它只是黑塔尖上的一颗珠子而已。
黑塔——
“杜图玄双——”许玖高叫着醒来。
第102章
许玖睁开眼睛。
脸颊上软软的,眼睛一半被什么遮住。他动了动,一片刺痛迅速蔓延全身。
“嘶——”他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待完全清醒后,他发现自己俯趴在一张石板床上,脸颊下是柔软的枕头。
将眼睛在枕头上擦了擦,把由于刺痛而逼出的眼泪抹干净,他发现地面很奇怪。
地面灰蒙蒙的,发裂而粗糙。
这不是庄园的地板。
他努力探头将周围扫视一圈,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是城堡的房间。床是他捡了石板拼凑的硬板床,屋角哈堆着些零星的废品,都是他以前用过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浑身的筋突然被抽了般,把脸狠狠埋入枕头,也不管伤口还在刷存在感,只是静静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总是爱迷糊的,尤其是刚睡醒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不太好的梦,没想到醒来不仅一切成真,而且现实比梦境更糟糕。
他一个人被抛弃到了荒原上。
他僵着脖子慢吞吞站起来,一步步地朝外面走。
城堡尤其空旷荒凉,穹顶上射下的光线刺眼,残垣被金光镶了层边,大风会带着鸟巢的碎羽毛飘下。
什么都没有。
沙塔兽也没有了。
许玖走到过去放沙塔兽的地方愣愣的看,想努力地从地面上找出车辙消失的痕迹。他麻木地想着,没有沙塔兽的情况下走到庄园需要多久。
他突然觉得自己太笨,甚至在怀疑自己是另一个物种,要不然人类这么善变,他为什么丝毫没有察觉呢?到现在都还不懂。
如此善变,不懂。
他默默地咀嚼着“不懂”二字,突然感受到了整个世界的巨大隔阂。
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懂人心,还是不懂杜图玄双?也许是因为她们本来就是两个物种,像游鱼与飞鸟,云朵与磐石。意识到这一点,他突然觉得内心一片空旷,自己踽踽独行在巨大的空旷里,踩着骨灰似的空茫,留下一个个如斯渺小的脚印。
灵魂在孤独的吟唱。他独自站了半天,疼痛越发麻木,浑身轻灵的快要超脱——然而他终究是被什么拉回地面。
是的,他的心口在大幅度跳跃,发愣的男人突然回过神,急急地赶回之前呆过的房间。
他仔仔细细检查了枕头、被子,检查了半天,想了想,又把自己赤条条脱了个干净。还是什么都没有,怎么会连个小纸条都没有?
他的手摸上脖子和肩膀的绷带,心里估量着杜图玄双把信息留在绷带上的可能性又多大。
总归是有可能的。
他怀着雀跃的心情当机立断撕下伤口上的累赘。
……
黑红的、带着血迹和药物的绷带,……真的,什么都没有。
血滴答滴答地顺着他垂着的头滴落到手上。
他又重新将绷带系到伤口,胡乱裹了裹,快步出了房间,顺着楼梯往上走。
大鸟的窝遗世独立地在大风中抖动,他窝在鸟巢下,头顶着黑乎乎的巢壁,盼望着离车兽早日回来。
他要去黑塔。
靠走路当然不行,身份牌什么都没有,就算一步步走过去也进不了城门,他无比地确信没人会放他进去。只有飞过去,他需要离车兽帮他。
许玖蹲在鸟巢下合计,精神高度专注空白,他想的太入神,一不小心跪倒在地,脑袋磕在地面一声响,伤口也在突突猛跳。
身体太差,可能连鸟背都爬不上去。
意识到这一点,许玖立即进了空间。空间里杏花十里,夹道如雪。这么美的景致他还没来得及给杜图玄双说。他穿过长长的朱漆走廊,顺着林荫道走到药房。把自己要用的药列成药单一项项配出来,能吃的当场就吃了,然后拿着剩下的药慢慢走近水里。
空间里的水全部都是灵水。
河道蜿蜒,湖泊澄净,呆在里面全身都舒服地叹气。
许玖身上冒出蒸腾白烟。他服的药有一味极强势,但对伤口的愈合性也最强,只是药效发挥的过程不免受罪。湖水清凉有药性,无疑是缓解痛苦的最有效工具。
忽冷忽热的泡了半晌,本来跟不上节奏的身体好过很多,他甚至有种磕了药般的强壮感。
趁着身体强壮,许玖急急从水里出来,去建筑对面的药田拔了一大堆蔬菜草药,预备贿赂大鸟。
出来的时候天已近黄昏,通红的浓云烧了半边天空,另一边是淡蓝的天空和大片灰色的堆积云。天空像燃了般,很有压迫感地与头顶近在咫尺,然而伸手却摸不到它。
许玖努力将手往上伸,大风从悬崖那边吹来,把他的湿衣服刮得扑棱棱的。
待衣服快干的时候,远方有个米粒大的黑点清啼而来。
许玖高兴地迈步而出。
“噶——”
“鸟爷!”
大鸟急速俯冲落地,巨大的铁爪把地板又多扒出几道抓痕,许玖被劲风闪的后退到鸟巢上靠着。
大鸟明显很高兴的模样,歪头端详着许玖,左看看右看看,一直在咕咕叫。
许玖被它的尖喙啄的发痒,鸟喙从他头发上到脖子,然后大鸟停在那里不动了,眼珠子看着许玖滴溜溜转:“咕咕?”
许玖抬手摸了摸它:“鸟爷。”
“咕咕?”大鸟轻轻碰了碰他肩上的伤口。
“鸟爷,我想去庄园,你能带我去吗?”许玖遥遥地指庄园的方向。
离车兽刚破壳的时候就被人养在城堡,它对庄园也是有些印象的,然而并不熟悉,对鸟类来说去人多的城市远没有到荒原捕猎诱惑力大。
离车兽顺着他的指引往那边看,缩了缩脖子,“咕咕咕”地用鸟头蹭着它。
“鸟爷,我想去庄园。”许玖抱着它的鸟头顺了顺毛,平静地坚持。
大鸟罕见地没有讨价还价,连地上的食物都主动忽略了,撒娇一样“咕咕”地对着许玖一通唠,然后转过身蹲到地上。
这是同意了。
许玖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擦了擦手上的汗珠,俯身爬到鸟背上。
大鸟扬了扬头,翅膀轻轻煽动,突然身下一颤,再回头一人一鸟已经离开天台。
离车兽啼鸣一声,驮着许玖扎进红云里。
大鸟一直平稳地朝黑塔方向飞,身下是平展的荒原砂砾,随处乐见的石头突兀而尖峭,偶尔还有低矮的小石屋,人像蚂蚁般慢吞吞移动。
待屋子越来越高,人越来越多的时候,黑塔终于出现在视线里。
塔尖上的蓝色明珠在白天并没有那么耀眼,整个呈现出一种蓝灰色,跟梦里的璀璨颇有不同。许玖挺直着背,注视着自己跟黑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突然大鸟啼叫一声,像碰上了什么不可见的壁障,前进的步伐被遏制住,大鸟焦急地绕着那壁障转圈,不明白地生气啼叫。
许玖想起庄园是有保护屏障的。
除了报信的千里知,那种鸟有专门的防屏障标记,而其他鸟类都会被屏障走动弹开。
而此时它们只不过是刚到庄园近旁而已。
许玖让大鸟停下,自己下了鸟背慢慢往庄园门口走。
神道笔直悠长,两边的神兽狰狞威武,许玖目不斜视地保持着平稳步调,直视着前方宽阔的大门,一步步地往前走。
然而庄园大门紧闭,一个人也无。
许玖诧异不已,要知道庄园是一方领主居所,无论何时大门前都是要有门童侍从的。许玖来了这么久,连个门童也无的情况是第一次见。
他上前叩门。
门是红铜包金,门环上雕着杜图鸟。
扣了许多下大门旁的小窗才打开,露出一个陌生门童的脸。看到许玖那门童瞪大眼睛,窗子啪地一合,人立即消失了。
许玖:“……”
他继续叩门。
很快大门打开一条缝,接着继续往两边敞,将门内站立的人全貌显现出来。
“青空。”
青空穿着大管家服,但脸上丝毫没有晋升的喜悦,反而憔悴不少。他走到许玖面前:“是我。”
许玖想起被逐出庄园的原因,他妹妹就算没有全部责任也是个直接导火线,所以对于青空他完全没好感,只淡漠道:“我想见杜图玄双。”
他这样提名带姓叫着杜图玄双的名字,在往常青空必然会非常不满。然而现在青空却忽视了,只看了会许玖疲惫道:“大人走了。”
“什么?”许玖不懂。
“大人去王城了。”
“去王城?”
青空点头:“大人和大管家都离开了。”
杜图玄双离开了。
自从契约被烙下后许玖已经感知不到杜图玄双的影响了,他仰头看了会黑塔,伤口迸裂着疼。他眼里全是平静,慢吞吞道:“你说他离开了?”
“是。”青空对上他琉璃般空茫的眼,肯定道。
“他为什么离开?”
“大人说是散心。”
“哦……,散心。”许玖拉长声调,像是在艰难思考一般,“不是故意躲着不见我?”
青空摇头:“没必要躲着你,九。以大人之坦荡,还不至于因为躲你而找借口。”
许玖嗤笑一声,想了想,果然是。杜图玄双确实没有找借口,他想做什么直接就做了,哪里值得找借口?
“他是不见我了?”
青空点头,传达着杜图玄双的话:“大人说你们主仆一场,你好歹跟过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许玖看着青空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这是一个小箱子的钥匙,里面是大人给你的赔偿金。九,你已经被逐到荒原,大人下发的是终身驱逐指令,希望你不要再出现在这里了,否则我会按法令处置你。”
“终身驱逐……”许玖咂摸着这几个字,冷笑问,“那你妹妹呢?”
青空眉心一跳,情绪很快又被压制住了:“她跟你一样被革职,现在关在庄园的牢房内。”
“呵呵。”就算关在庄园的牢房,也比终身驱逐要强得多。然而杜图玄双毕竟还给了他分手费,许玖低头打量着青空手里的钥匙,“箱子在哪?”
青空愣了一下,他旁边的小仆很快抬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箱子过来,青空当着许玖的面用钥匙打开箱子,里面是满满一匣银币。
青空侧身让许玖看:“这是大人给你的。”
许玖随手拨了拨:“哦,还不少。”
“大人的意思是让你拿着金币好好生活,不必再回这里了。”
“……”许玖浑身发寒,他木然道,“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青空弹了弹袖子昂首道:“既然如此,那就此别过。”
许玖没回礼,单手拎着箱子转身往回走。
离车兽正蹒跚着往这边走。在庄园附近它不能飞,然而看到许玖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挺着肚子一步步扭过来,“咕咕”声落在寂静的神道上,衬得周遭越发寂静。
第103章
许玖觉得自己的退场应该是狼狈的,然而事实上他并没有很强烈的感觉。在鸟背上吹了会风,他拎着钱箱进了空间。
他在杜图庄园的例钱是一个月两枚银币,在领地算是高收入了。而杜图玄双给他的这一箱钱怕是有两千多枚银币。一笔巨款,如果是分手费的话的确很有诚意。
许玖将钱箱倾倒一空,叮叮当当的钱币如银雨洒落进亭中的大瓮,铺了小半个底。许玖捡起几个看了看,发现它们无甚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