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沉夜挥退众人,只对巫满几个道:“我有话问你们。”
随行的人飞快退下,只留巫满几个在。巫沉夜开门见山:“你们抓了杜图玄双的人?”
巫满躬身回道:“我们将那小子关进了无灯牢,前些天已经炼化了。”
巫沉夜沉默了。
其他人摸不准他的意思,冷汗一层层往外冒。
“理由。”
这个理由非常充分啊!巫满有了些底气,一五一十道:“那个叫九的小子是杜图领主从荒原上找来的,他不是巫医族却懂医术,杜图大人的病一直是他在治着,杜图大人竟然还被他治好了!”
巫沉夜低着头,神色有些悲哀。
“我们查过那小子,他没接触过任何一个巫医族,除了跟同村一个做了匪的年轻人相熟,人际关系极为单纯。他的医术像凭空得来,我们怀疑他有神赐之手!”这样一个人,无疑会严重挑战巫医族权威,给巫医族带来大祸患。
巫沉夜静静听他说着,脸上的悲哀之色更重,待巫满说完,他方站起身:“带我去炼药房。”
炼药房里一切如旧,无灯牢的墙壁上感应石静悄悄的伏在那,黯淡无光。巫沉夜四下扫视一圈,眼中的讶异一扫而过。
他摊开手,蓦地有一束光笔直而下,注入他手心。许玖这几天一直在等人来,此刻他正蹑手蹑脚往下走,眼前猛然闪过金芒,他慌地扶上身旁的墙壁,把惊呼咽回去。这征兆简直像异宝出世啊,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改了路径,轻手轻脚往上爬。
刚到七层就看见塔尖上供奉的牌位亮成一个小太阳,那牌位悬空,光柱直下,持续了好一会才熄灭。光芒散尽后牌位又回到供台,巫沉夜三个字闪了闪,又恢复本色。
许玖呆呆地看着牌位,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凉凉的,有种紫檀木的触感。拽一拽,拽不动。
他突然回过神,也不管牌位了,迅速敏捷地下楼,好不容易来了拨人,就算不能出去听到些消息也好啊!他已经被与世隔绝好多天了!
巫沉夜手心的光芒跳跃几下,他合上手掌,表情有些饶有兴致。
“大人?”每个巫医塔供奉的牌位都是当代首席大巫医的分身,它灌注了大巫医的神力,在新一任大巫医登位初始就被下发到各地巫医塔,静静镇守一方。
大巫医的命牌是巫医族的至宝,他让每个巫医塔都能有大巫医保护镇守,尽管它只是一抹精神力。
如今本尊跟楼上的分身发生感应,也不知巫沉夜都看到了什么。
巫沉夜沉吟半晌:“出去吧。”
巫满他们自动分开两拨,执礼让巫沉夜先走。
炼药房的大门轰然合上。
许玖探头探脑朝下看,来的人也不知道是谁,他废那么大力气就听到一句“出去吧”三个字,简直没有任何收获。他灰溜溜从楼梯上哧溜下来,不高兴地坐在台阶上。
他无目的地在发呆,突然发现制药台上有个红红的东西。他好奇地走上前,赫然发现那竟是一滴血!一滴异常鲜艳的血珠!
第95章
巫沉夜又来到杜图庄园。
大管家不敢让他等,先把人请进黑塔的小会客室,自己去叫杜图玄双。
杜图玄双下来的时候依旧一副没睡饱的模样,眼底发青,能看见皮肤上淡紫的血管。
大管家退下去,留两个男人相对而坐。
巫沉夜从身上掏出一个蓝玉瓶,往杯子里各倒一颗小药丸,药丸沾水即溶,巫沉夜将水递给杜图玄双:“你喜欢喝的蓝蜜茶。”
蓝蜜是一种食石类小虫分泌的晶体,这类小虫对生长地极挑剔,喜爱的又是一种蓝色的珍贵药石,导致这类蜜茶只有巫医族才有。巫医族每年配给蜜虫的蓝解石都有定额,产出的蓝蜜大部分送往王宫,剩下的巫医族自用。因此蓝蜜千金难求,不是地位极显赫的贵族根本无缘得见。
杜图玄双幼时生活不错,又跟巫沉夜有交情,所以喝过不少。
巫沉夜已然亲自递茶,杜图玄双表情松动地看了他一眼,接下喝了。
“竟没幼时好喝。”他半晌感慨一句。
“物是人非,很多事情都变了模样,感觉自然也会变。”
杜图玄双嘲讽:“你竟像感触良多。”
“……”巫沉夜笑了,“你倒没变。”
当周围世事变迁,那些停留在过去的故人总会勾起你旧时回忆。然而这回忆是好是坏,是高兴抑或悲伤则无人得知。
“听说你今天去了巫医族。”
“你那个仆人没死。”
杜图玄双手立即抓紧椅靠,似乎下一刻就要站起来。他抿了抿嘴,依旧掩饰不了浓郁的喜气:“我自然知道他没有死!”
巫沉夜端着茶水的手抖了一下。
杜图玄双眼尖看到了,结合巫沉夜的秉性,心中警铃大作:“他莫不是被你们巫医族扣押了?”
“他自己跑进了炼药房,将炼药房翻了个底朝天。”
炼药房是巫医族禁地中的禁地,杜图玄双沉下脸:“你们要是不抓他,他怎么能泡进去,是你们心机不轨在先。”
他说话的时候巫沉夜一直看着他:“你不要着急,我把他放出来了,他可能不多时就会回来找你。”
轮到杜图玄双惊愕了:“你会这么好心?你不是铁面无私的巫沉夜么。炼药房可是你们巫医族的禁地。”
“因为我有事求你。”
杜图玄双盯着他,心里惊涛骇浪。能让巫沉夜用“求”字的事情,定然极不平常。
“陛下的身体支撑不住了。自大皇子的尸体从战场秘密运回来,陛下一病不起,新病沉珂来势汹汹,自一个月前我每天都要去皇宫给陛下输送精神力,如今我的精神力要枯竭了。”
精神力如同一口井,如果细水长流的用则永远清流阵阵,可如果把井水抽干,这井短时间就再难恢复了。杜图玄双看着巫沉夜雪白的头发:“你这头发也是这一个月白的吧。”
巫沉夜点头。
“那你不赶紧去找接班人,来我这蛮荒之地做什么。”
“我知道你觉醒了。”巫沉夜丢下一枚重磅炸弹。
杜图玄双双眉一拧:“我的状况你不是不知道,如何觉醒?”
“你的病当初是我治的,我的药橱里有你的命牌。”
杜图玄双走的时候连玄公府的命牌都被他毁了,万万没想到巫沉夜居然还留了一个。
杜图玄双心里不满,语气也带了十足嘲讽:“就算我觉醒了又怎样,你看看我,连站都站不起来,觉醒之力根本无甚作用。”
巫沉夜始终诚恳而笃定:“但是它能帮到陛下,比我油尽灯枯帮到的还多。”
杜图玄双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发怒,他冷冷道:“王城精神力强大的人多得是,为什么到这种送死的事就会找上我?”
“他们没用的。陛下的病需要有治愈之力的直系血亲。”
听到“血亲”两个字,杜图玄双眼珠发红,恶狠狠地瞪着巫沉夜。“你做梦。”他藐视地看着巫沉夜,“他们做梦。”
巫沉夜伸出手抓住几乎要暴走的杜图玄双,叹了口气:“蓝微公主已经耗尽了精神力,活不了多久了。”
杜图玄双猛地安静下来。
蓝微公主和他是仅有的两个人形精神体王族。人形精神体瘦弱不堪,平时也无多大用处,在清一色的杜图鸟中显得另类又怪异。
他幻化精神体的时间比蓝微早,甚至比其他幼童都早,但幻化过程中出了意外,导致他不仅身残濒死,精神体更是众人嘲笑亩韵螅撬叩侥亩甲源某苋璞曛尽
而蓝微在幻化精神体的时候,陛下动用整个皇族的引导师为她护驾,使她成功地凝聚出一个完美的人形。她的精神体是没有缺陷的,先天自带自愈力。
几乎所有精神体都是先天自带神力,随着主人的成长精神体的能力也随之增强,后天觉醒的少之又少。
杜图玄双早都被人放弃了,不是他幻化精神力的时候,而是他出生时就注定的结局。可是他当时还不明白。
他被人扔到这里的时候,加上亲卫,从王城仅带了二十余人。他走时命砃撤消了他所有的命牌,有人知道但是没人在意,他本来就是一个被放弃的人啊。
他想安安静静地在领地生活直到死去,而巫沉夜却来了。
“她啊。”杜图玄双回想起蓝微,一个集万千宠爱的小公主,哪怕她精神体是个异类,依然无损陛下爱她如真似宝。
“你幼时还经常带她玩。”
那小丫头嘴甜的狠,见到年纪比她大一点点的,就追着喊哥哥,让人带着她玩。只要带着她,不管怎么玩闹她都不生气,有时几个野小子一跑跑一天,她就迈着小短腿在后面乐呵呵的追着。
杜图玄双确实很喜欢她。
他叫她妹妹,在别人都跑远的时候自己独自带着她玩,喂她东西吃。
童年的时光总是短暂,后来他幻形出了异常,就再也没见过蓝微了。在他熬不住想死的时候常常会想起蓝微,想着他一直搞不明白的那个问题:明明是同样让人耻笑的人形精神体,为什么陛下不嫌弃蓝微呢?
杜图玄双自嘲地一笑,又有些悲哀的味道:“她还很年轻呢。”
“那要怎么办,我们总得让陛下活到小皇子长大啊。”巫沉夜声音沙哑,“所以我来求你,杜图玄双。”
杜图玄双闭着眼,身体靠在椅背上。
“你恨王城,恨陛下,但陛下死了,整个杜图国就守不住了。”
“……”
“我们享有子民的衣食供奉,自当在危难之时挺身而出,这是我们的责任。”
“谁让你来找我的?”
“是玄公爵。”
“他告诉你我是陛下的血亲?”
巫沉夜默认了。
杜图玄双眼里弥漫着愤怒与死气,突然大笑道:“他跟你说了当年玄公妃生的儿子是野种了?”
那个极爱面子的男人,为了除掉他宁愿暗地下手也不光明正大地将他的愤怒发泄出来,不让人知道他玄公爵被人带了绿帽子。他将自己如亲生儿子一样养大,衣食住行一样不缺地给他,待自己无任何不同。所有人都没看出来,连养大他的女人都没看出来。
“……是。”巫沉夜沉沉道。
“哈哈哈哈哈哈!”杜图玄双一阵大笑,眼里满是让人惊骇的喜悦,声音痛快无比。
巫沉夜抓着他大喝一声:“杜图玄双!”
杜图玄双癫狂地状态才慢慢平稳下来,他挑眉,看着巫沉夜拽着他的手:“你这是你让我去送死,沉夜。”
巫沉夜手指惨白,大力捏着杜图玄双的手腕,杜图玄双恍若不觉,紧紧盯着他。
“是。”
杜图玄双闭了眼睛,喉结动了动。
“那你去吗?”
杜图玄双没回答,良久睁开眼,眼角有一串没抑制住的晶莹:“九什么时候回来?”
巫沉夜扭过脸:“如果顺利,今天晚上就能逃出来。”
“嗯。”
杜图玄双颓然地坐下来,静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巫沉夜看了看他,推门走出来。原本挺拔的身形突然像快要折断似的,头发变得更白了。
就在刚才,他推着另一个朋友上了死路。渊泽、玄双,一个个都走上死路。
“我是黑暗中的利剑,孤城上的守卫。
我是抵御寒冷的烈焰,破晓时分的光线,唤醒眠者的号角,守护王国的坚盾。
我将生命与荣耀献给守夜人,
今夜如此,夜夜皆然。”
巫沉夜破天荒地唱起了歌,这歌是战士出征的赴死歌,经常有年轻人唱过后就再也回不来。他一路走一路轻声唱,脚步远去,泪满衣裳。
第96章
巫沉夜离开的不寻常,在他走后,杜图玄双一直没出来。大管家心中担心,敲门没人回应,他轻手轻脚推门进屋。
杜图玄双依旧保持巫沉夜走时的姿势,仰躺在座椅上,双目紧闭,整个人形成一道紧峭的弧。
大管家上前收拾落到地上的杯盏。
却不期然瞧见杜图玄双两鬓间的水渍。他心下大骇,担忧地问:“大人……”
杜图玄双将一声呜咽吞回肚中,睁开湿漉漉的眼:“不要收拾了砃,我们很快就要去王城了。”
“大人?”砃二丈摸不着头脑。
“巫沉夜带来消息,大皇子战死,陛下病倒了。”杜图玄双修长的手指接过砃手中的毛巾,“有治愈之力的巫沉夜、蓝微相继精神力耗竭,所以巫沉夜来找我。”
砃消化了半天,很久后才颤颤巍巍问:“没记错的话,精神力耗竭会死吧,大人?”
“巫沉夜是巫医族,他暂时还死不了。蓝微估计熬不了多久了。”
砃当即激烈反对:“可是大人,为什么是您!一定有别人可以救治陛下,大人,您不能答应他!他是来要您命的啊大人!”
杜图玄双木然地看着反对到哀嚎的大管家,老人哭的沙哑而绝望,一个劲要他不要答应巫沉夜。
杜图玄双搀他起来:“我记得砃年轻时候是个非常英俊的人,如今你也老了。”手下的触感瘦弱而枯萎,“到头来还是你要陪我走完这一辈子。”
“大人啊……”
“砃,你知道我不会拒绝。”杜图玄双冷静地跟他讲道理,“我不是在帮王上,而是在帮我们背后这祖宗基业、万里家国,在帮这片在杜图大陆上生活的人。陛下必须得活到小皇子成年,无论这个过程中搭进去多少人命。”
杜图玄双声音平静,大管家老眼昏花地兀自哀哭,全然失了风度,佝偻地歪在桌边。
“我必须得去啊,砃。”
……
老人哭了一会,颤颤巍巍站起来,弾弾杜图玄双衣袖上沾的灰。
“大人从小就是个有抱负的孩子,砃至今记得您说过,您要征战沙场,守卫疆土,做一个最厉害的大将军。”砃克制住声音的梗咽,“您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无论你想怎样,我都会陪着你的。”
杜图玄双握住他的手,将头埋进老人的胸膛。
砃任凭他抱着,感受着胸口滚烫的湿意,觉得世事弄人。这个孩子……我这辈子如此全力保护的孩子,还是看着他被一生负尽,半点不由人。
“是砃无能,让大人这辈子过得如此辛苦。”
杜图玄双摇头,挺直上身:“砃,我打算将九留在这里。”
“大人?”
“不能带上他。王城那个地方吃人不吐骨头,他的性格在那里难以存活。我在那里都自身难保,更照看不了他。”杜图玄双笑了笑,“我总不想让他看着我慢慢死,他还年轻,痛失伴侣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能挺过来。”
“大人……”
“我总愿意他一生都是少年心境,无忧无虑,少伤心难过,不受人欺压,遇见最好的人,过最自在的日子。”
“……”
“我给不了他了。我是要去死的,又不是游玩,拖着他干什么呢?与其带给他无穷无尽的麻烦,让他伤心绝望,还不如一开始就放他自在遨游。”
“……大人,”大管家泣不成声,“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