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还记得他对政治的迟疑么?他探寻地向阿尔伯特看去,但对方依旧一副冷淡的样子,换了个话题,说起安排试演选拔歌手乐手的事情。
“……要是尊夫人想要回归剧院的话,我不反对。”他对雅各说,“她是位杰出的女高音,任何剧院能获得她都是荣幸。”
他的话击到雅各的痛处,雅各微微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呃……珍妮她这段时间都不能唱歌了,因为……她怀孕了。”
阿尔伯特还没作答,雷耶先生已经开口 了:“怎么没听你说过?这可是大喜事啊!”
皮埃尔也说:“恭喜你,雅各!我们家保罗刚出生不久,要是你们需要讨教经验,或者需要任何帮忙,随时可以来找梅兰妮。”
雅各谢过他们两位,阿尔伯特却还没有说话。这次他沉默的时间太久了,久得令雅各发怵。他不得不向阿尔伯特看去,见他啜了口咖啡,停了一下,又啜了一口,再拿勺子在杯子里搅了搅,才把杯子放了下来。瓷器碰撞的轻响让雅各心惊胆战,他们客套了一晚上,雅各现在终于在阿尔伯特空白的脸上读出了愤怒的意味。他突然意识到阿尔伯特的明智,邀请雷耶先生和皮埃尔一同前来参加会面,这迫使他们不提过去的私人纠葛而是专注于公事,不然的话,天知道今天的会面要如何收场。
阿尔伯特轻笑了一声,这是他今天第一次笑,但他的声音里全无笑意:“这样啊,真是可喜可贺。那我们还得选个新的首席女高音。”说罢,他便和皮埃尔谈起剧院资金和演出季时间表的问题了。雅各听着他们讲话,偶尔插上几句,阿尔伯特认真地听取他的意见,好像并没有受到刚才的事情影响似的,但他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待谈话完毕,四人在咖啡馆门口告别,阿尔伯特说自己和雅各顺路,硬是挤上了雅各的马车。雅各为他的意图感到不安,但在皮埃尔和雷耶先生面前也不好拒绝,只有听天由命。
雅各刚在马车上坐定下来就觉得不对。阿尔伯特坐得太近了,雅各可以感觉到他紧贴着自己的手臂和大腿,不由害怕起来,想挪远一点,但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阿尔伯特抓牢了。他惊恐地向阿尔伯特看去,对方已不再像刚才在咖啡馆里那样彬彬有礼,而更像与雅各初识时的阿尔伯特,危险而令人难以捉摸。
“你建立家庭的能力一如既往地令人印象深刻啊,雅各。”阿尔伯特卸下了客套的伪装,言语刻薄而又粗鲁。
“放开我,至少我们还是同事。”雅各试图挣脱,但他越挣扎,阿尔伯特的力道就越大。
“但我们现在没有在工作,而且工作开始前我们该把我们的问题解决掉。”阿尔伯特的脸越凑越近,“皮埃尔说我们可以试试打一架,但他懂什么,在我看来,我们不妨做一次,检验一下这一年多来你把你的真面目藏到哪里去了。”
“别……别这样,阿尔伯特……”雅各哀求道,但他无能为力,他们的鼻尖已经相碰,而阿尔伯特嘴里的热气直接喷到了他脸上。他的全身都不由紧绷起来,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但阿尔伯特并没有再贴近过来。
他感到钳在手腕上的双手松开了,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还笼罩着全身。“没想到你还这么敏感。”他听到阿尔伯特轻蔑的声音,“面对珍妮的时候,你难道没有一点点愧疚?”
雅各睁开眼睛,阿尔伯特的脸仍然近在咫尺,但他紧抿的嘴唇和带着恨意的双眼看上去是那样残酷。雅各意识到这也许就是他们将来的相处方式,在人前是默契的合作搭档,在人后却这样互相折磨。他开始后悔自己一口答应下音乐总监的职务,他凭什么以为他和阿尔伯特能够轻轻松松地把往事抛到脑后、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相处呢?
他稍稍挪远了些,警告道:“这与你无关。”
“这当然与我无关,既然我只是你在婚前最后放纵一下的借口,换作别人也一样,不是么?”
他轻薄的口气把雅各惹怒了:“绝不是这样!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怎么会不这样想?你对私奔的事一直兴致不高,好不容易答应了以后又突然失踪,等回来的时候已经结了婚,丢下一封绝情的信后又消失了,没有任何预兆,也不留下任何解释。若不是早有预谋,又为什么会这么做?”阿尔伯特察觉到了雅各眼里的失落,愤怒的声音里动摇了几分,“雅各,到底是为什么?”
雅各垂下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们已经回不去了。再过半年多,珍妮就要生了。你以为我们可以怎么样?把前因后果说清楚以后和好?我抛妻弃子、违背一切道德伦常和你在一起?我们能有机会再次共事已经是谢天谢地了,阿尔伯特,知足吧。至于到底是为什么,随便你怎么想了。”
“可你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走了,还用那样残忍的方式来向我宣布你的选择。不管你有什么心结,要是你早说,我们说不定能想出点什么办法。”
也许他应该把真相告诉阿尔伯特。雅各想,既然两人将来不得不共同工作,那与其让阿尔伯特带着误解仇恨他,不如说出真相。反正木已成舟,他们根本不可能改变现状。他迎着阿尔伯特越发急切的目光,冷静地说道:“你和杜波瓦小姐订婚那天,塞维涅伯爵偷听了你我的谈话,知道了我们私奔的计划。他告诉我说,王室在找人杀鸡儆猴,只要我还在你身边,你走到哪里都会被密探盯着,不管是法国还是其他地方,我们在一起太危险了。我本以为,要是我们分手,虽然痛苦,但至少你不会遭遇危险。”
阿尔伯特愣了一下,然后苦涩地笑了:“这就是你离开的理由?要我顺从王室?真是可笑,看看我们现在在哪里,我还不是一样放弃了贵族的头衔?”
对,这就是我们的悲哀之处。雅各心想,但他回忆起自己当时的心境,在那个时候,塞维涅波伯爵还步步进逼,杜波瓦公爵和阿图瓦伯爵他们还志在必得。于是他说:“但要是革命失败了呢?要是网球场从来没有发生,要是第三等级向王室妥协,要是军队将国民议会一网打尽,他们难道不会来追究你公开背叛贵族的事情?现在革命的确是成功了,但阿尔伯特,你不要忘了,就在几个月前,你父亲的爪牙还遍布全巴黎,你哥哥还在大声疾呼彻底取消第三等级,有谁会预料到他们今天的没落?即使是今天,什么立宪派、共和派、激进派、保守派,第三等级内部还争得不可开交,暂时失势的王公贵族还在等着看好戏,最后究竟会怎样,谁也不知道。我们不能预知未来,只有按照当时的情况做决定,并且,回不了头。”
阿尔伯特被他说得哑口无言。雅各长舒了口气,坚定地说:“我伤害了你,对不起。为了强迫自己下定决心,我做得太过分了,这是我的错,只是在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可以保护你免受更大的伤害。现在我们后悔不了了。”
阿尔伯特沉默不语。过了许久,他才低沉地开口:“你说我们不能预知未来,只有忠于现在?”
“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如果我说现在我想要你呢?”他冷不丁地说。
雅各听到他直白的话语,心脏骤地收紧了:“你知道我们不能。”
阿尔伯特的话语变得热切:“明天你还是莱格里斯先生,是雷耶歌剧院的音乐总监,是珍妮的丈夫;我还是塞维涅先生,是你的经理和朋友。但今晚,就今晚,我们是雅各和阿尔伯特。”雅各从没见过他这么可怜的样子,窗外的月光照在他脸上,雅各发现他的眼睛里竟然有晶莹的闪光。雅各明白,自己的离开对眼前这个骄傲的男人是怎样的打击。
但他不能同意,不能放纵自己满足私欲。不然的话,他又会舍不得放手的。他狠下心:“不。”
“那我可以吻你么?”阿尔伯特又问,“上次你走的时候,我们都没有告别。”
阿尔伯特恳求的神情让雅各心软了。那次雅各走得太突然,突然到好像两人的故事还没有讲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还有一个拥抱没有完成。这样的不告而别,对阿尔伯特、对雅各自己,都是不公的。如果从此以后他们真的要分道扬镳,在个人感情上形同陌路,那么他们理应好好告别。
于是雅各说:“好吧。就一次,最后一次。”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握上阿尔伯特的头颈,虔诚地吻了上去。阿尔伯特紧抱住雅各的腰,将他的身体压向自己。
他们在颠簸的马车上身体厮磨着,唇舌交缠。他们要把这个吻铭刻在自己、在对方的身体里,伴随他们度过以后无数个没有对方相伴的长夜,还有每一个并肩工作但又不得不压抑情感的日子。缠绵间雅各几乎将阿尔伯特压倒在座位上,阿尔伯特的双腿有些不安地挪了一下。但他们信守承诺,谁也不敢越界,只是将自己的一切欲`望和渴求倾注在唇齿之间,纠缠追赶,进进出出。
不知是谁先流的泪,他们的吻里沾上了微咸的滋味,但他们没有停下,而是继续拥吻着,直到他们的眼泪交融在一起。
马车骤停,车厢剧烈地晃了一下,雅各差点从阿尔伯特身上滚下来。阿尔伯特扶住他,看了看窗外,随即用衣袖拭去他脸上的泪痕,捏了捏他的脸,悲哀地微笑道:“好了,别让珍妮看到你这幅样子。”
“对不起。”雅各说,也伸手去擦阿尔伯特的脸,“要不是我……”
“不是你的错。”阿尔伯特握住他的手,在手心里印下一个吻,帮他打开马车门。
雅各踏下马车,隔着门说:“我在那封信里撒了谎,我爱过你,阿尔伯特。”
那现在呢?这句话几乎冲口而出,但阿尔伯特忍住了,只说:“我知道。”
第二天雅各踏进雷耶歌剧院的时候,被眼前的忙碌景象惊呆了。本因暂时关闭而有些冷清荒废的剧院已被粉刷一新,到处都是忙碌的工人,有的爬在扶梯上修理吊灯,有的擦拭观众席里的座位,有的则把一些新道具搬进后台。阿尔伯特背着双手站在舞台中央,监督众人的工作。他一眼就看到了东张西望的雅各,朝他招了招手:“莱格里斯先生。”
雅各跨上舞台:“塞维涅先生真是雷厉风行啊。”
“时间宝贵,得抓紧。”阿尔伯特说,“我要的东西您带了吗?”
雅各递给他一本文件夹:“《新爱洛伊丝》全剧总谱,您通过以后我们就可以选角、开始排练。”
“太好了。”阿尔伯特就着舞台边缘坐下,翻起了乐谱。雅各坐在他身边,跟随他的视线阅读自己的作品,不时在乐谱上指指点点,向他解释,同他讨论甚至争辩,就像往日那样。但一切好像都变了,比如他们之间小心翼翼地隔了一段安全距离,他们的笑声会突然尴尬地戛然而止。只有偶尔,在不同时机偷看对方的时候,他们的眼里还是带着一样的深情。
第四章: 新爱洛伊丝
雷耶歌剧院重开的工作如火如荼地展开着。阿尔伯特和雅各两人挑起了大梁,一个管经营,一个管演出,各自四处奔忙。起初雅各还有些担心和阿尔伯特接触太多又会把关系弄僵,但两人见面光谈公事就能谈上好久,根本无暇说什么别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他们现在正过着他们曾向往的生活,朝夕相处,毫无保留地谈着音乐、事业和革命,只是少了身体上的温存。
没过几天他们就不再用敬语了,而是重新开始直呼其名。不过那并不代表他们的关系亲近了多少,只是因为随着共事时间的增长,他们嫌敬语太长太麻烦而已。
时间久了,连阿尔伯特自己都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这样才是他和雅各最自然的关系,就像他和皮埃尔一样,他可以和皮埃尔通宵聊天但绝不会有非分之想。但每当他在经理办公室里听到剧场方向传来《新爱洛伊丝》的音乐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想法是多么可笑。
《新爱洛伊丝》的大部分内容,都是雅各和他热恋时写的。他听到其中任何一个段落,都能立刻记起雅各曾经在哪里、怎么写下这些音符。许多宣叙调都是在琴房里写的,那时他们正在轮流指挥《画家梦》和《巴黎一夜》,但雅各还是不顾劳累,每次《画家梦》结束都回到琴房彻夜工作,白天回家睡觉,晚上再来剧院看阿尔伯特的歌剧演出。
至于咏叹调的写作则大多是在休息日,他与阿尔伯特外出幽会,或是把阿尔伯特请到家里,各写各的。那时听他俩正处于热恋时期,写着写着就滚到了一起。雅各作曲从不打草稿,但写《新爱洛伊丝》的时候不得不把那不知怎么就变得皱巴巴湿淋淋的谱子重新抄写了好几遍。
那些日子对现在的阿尔伯特来说,简直就像是别人的生活。
他放下手里的事情,像被魔力吸引一样离开办公室来到剧场,倚在乐池的门边听雅各他们排练《新爱洛伊丝》。雅各微微对他颔首,然后继续专注地指挥。
他们已经练到了歌剧的最后四分之一,那是雅各在婚后写的。巧合的是,剧里的女主角和别人结婚后多年,又与旧日的爱人重逢。他们倚靠在一起,追忆往日的幸福,倾诉各自的遗憾,然后他们放手,压抑心中的思念和渴望,将热烈的爱情转化为深沉的友谊,直到女主角离世。
“曾几何时,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你选择画下句点,而我也做出了选择。
曾几何时,我们做了我们以为是正确的事情,
而我们现在毫无选择,只有继续完成我们的职责。
曾几何时,我以为我知道我们故事的结局,
也许我错了,但已时过境迁。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会抗拒命运,逆转时间,
但我已不再那样坚强,而时间也一天天流逝。
我们爱别人,继续过日子,
我们尽全力付出,
然后收回我们应得的少许回报。”
(歌词改编自《剧院魅影续集?真爱不死》二重唱《曾几何时》Once upon Another Time)
终曲哀婉的旋律里,宽恕和纪念的主题在剧场中回响。也许有一天,雅各和阿尔伯特之间的悔恨也会化为这样的温情吧。
只但愿那不要以他们其中一人的死亡告终。阿尔伯特这样想着,被自己这个不祥的念头惊了一下。
雅各已经向他走过来:“怎么样?”
阿尔伯特回过神:“很美,你超越了《画家梦》。”
“谢谢。”雅各真诚地笑道,“可大家那么期待,万一没有达到他们的预期怎么办?”
“我从来就没有担心过。”
“我倒是有点担心,对很多人来说,卢梭的作品本来就带有政治内涵,但我的歌剧并没有直接表达什么政治思想。”
“又不是卖报纸,用不着喊革命口号。”阿尔伯特劝慰他说,“再怎么闹革命,也得找时间休息休息,看戏谈恋爱不是么?”
“可是……”
阿尔伯特拍拍他的肩膀:“我是经理,你是作曲家,你放手去写,我来处理其他事情。”
《新爱洛伊丝》的戏票在宣布演出日期后不久就被抢购一空了,雷耶歌剧院的老主顾们蜂拥而至,庆祝剧院重开,卢梭的名气也招揽了不少不常看歌剧但投身政治的人物。皮埃尔和雷耶先生都看得极其满意,梅兰妮甚至感动得抽泣了起来。阿尔伯特自己听得入迷,差点忘记了珍妮作为贵宾之一与他们同在一个包厢的尴尬事实。但全剧结束,雅各并没有得到满堂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