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冷地瞥着李章,问:“你当真不自量力,要和风卿比试?”
“是!”
“那好。风卿你就去教训下他吧,怎么说,他也算是你的……妹妹。”司马逸轻佻地笑着,捏了一把风瑜的腰身。风瑜虽也不喜这话中隐含的意思,终究是司马逸摆明了向着自己,笑得愈发春风得意了。
李章却气得双眼含泪,跪在地上好一会都起不来。
众人腾出大半个厅堂的空地。风瑜仍是舞剑时的清爽打扮,白色的团锦夹袄,肩膀和衣摆处绣着暗花,同样的团锦长裤,裤腿利落地扎在白色羊皮短靴中,腰间一条绛色丝绦,束出了一身伶俐精神。他特制的双虹剑长不过尺半,剑身薄似柳叶,剑首悬着长长的绛色丝穗,纷纷扬扬地与腰间平实的丝绦遥相呼应。他俏生生含笑而立,看着整好装束的李章缓缓而入,抬手比了个潇洒的起势。
李章脱了棉袍只穿着里面的一身半旧长衣,束了腰后更显得弱不胜风。他拿着一把普通的长剑,看着意兴飞扬的风瑜轻轻抿紧了唇。
他知道自己意气用事了。只是如此的污辱,他就算拼了命也想要洗去。他没有退路。
风瑜一等李章应了剑势,就腰身一摆攻了过来,双剑寒光点点,夹着剑穗带出的风声,真真是气势逼人。李章只觉得远看时已是密不透风的剑,近看更是滴水不漏。他自知无力硬搏只能一击得中,便踩着九番阵的步法方位慢慢周旋,仔细寻找风瑜的破绽。
两个人斗到一处,安静的厅堂里却几乎不闻兵铁相交的声音,只有风瑜剑穗舞起的风声和李章越来越喘促的呼吸声,偶尔还夹着几声压抑的低咳。
风瑜虽然始终身姿曼妙剑势如虹,却越打越是心惊。他的剑舞的成分本来就比普通人少,自小又一直练功不懈,这套剑法更是馆中异人专门相授,虽被他添加删减得更适合舞,当真对阵时也是三五个护院不在话下的。哪知道如今倾力相搏,李章奇怪的步法总让他的攻势落空,而他看似软弱的剑尖,又每每卡在自己前招已老后招未继之处,逼得他只能仓促闪避,还要顾着颜面绝不能露出狼狈来,也就更加心烦气乱。他不时偷看司马逸,眼见着起初还在轻松调笑的王爷渐渐开始认真,不再四顾谈笑,单手支颐神情严肃,目光中是他从未见过的意外的欣赏,不禁怒火中烧,想要抹杀掉对方的心思竟越来越强。
李章勉力支持到现在已经越来越疲累,汗湿重衣,手中的剑更是重了数倍。他虽然一直竭力避免和风瑜正面相交,鞭刑时受到的内伤虽不是很重,却也不是短短几日的调息就能痊愈的。风瑜的招式虽然没有夹带多少内力,气势流转起来对他现在过于破败的身子也是不弱的打击,几次眼见的必杀都因为脚步的虚软只能迫得风瑜翻身退开。现在的他再是如何的不甘也已经无力支持了。
李章长叹一声,正想弃剑认输,只见风瑜满眼杀机地直扑过来,左手剑横扫自己的双腿,右手剑连点带挑,直奔自己的面门而来,竟是看穿了他强弩之末的最后一点气力,绝杀而来。李章本能地抬手,三尺青锋后发而先至,直点风瑜的咽喉。原以为风瑜会和之前几次一样及时避开,谁料想他竟然冲势不减,临近身时突然掷开手中双剑,继续向李章的剑上撞来。李章大惊之下用力撤剑,也只能避开要害一剑刺穿了风瑜的左肩。情势突变,李章还来不及定住被反撞之力冲乱的内息,就被飞身过来的司马逸狠狠一脚踢倒在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司马逸抱住风瑜一把扔掉长剑,连声叫传御医。
风瑜楚楚抬眼,蹙眉忍痛,看着司马逸轻轻地说:“是风瑜急切了,怪不得李公子。请王爷息怒。”
司马逸恨恨地看着风瑜雪白衣衫上越洇越深的血迹,咬牙切齿:“李章女干佞狠毒,本王留不得这样的人!”
风瑜急切地伸手,扰动伤处,痛得双眼含泪。司马逸心疼地擦去他额头的汗水,想了想,冷声传令:“把李章关入地牢,待风公子伤势好转后由他处置!”
何青在小院等到戌时,估摸着宴席该散了,又找了件厚衣服去接李章。刚到禧延堂外就听说李章被关进了地牢,顿时吓得三魂不见了一魂。他在风瑜院外跪了一夜,才被允许去看一眼李章。他哭着谢恩,顾不得跪僵冻伤的腿脚,跌跌撞撞扑进地牢。
李章冻伤交加,躺在墙角又已烧得滚烫。何青哭叫了半天,他才迷迷糊糊地认得他,听何青抽抽噎噎地说了半天,也不知听明白了没有,只是轻轻地叫何青去求何总管换个差事,别再来了。
何青哭得只会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李章自知日子无多,再无机会见到娘亲,早已彻底灰了心,听着何青哭得撕心裂肺,自己却一滴眼泪都没有。他觉得累极了,只想永远地睡过去,再也不要醒。
第10章:母子相见
穆严赶到地牢时只见何青伏在李章身上,两个人都没有声息。他脸色一变,几步闯进去,才知何青是哭累睡着了,而李章却是病得凶险。他急忙拍醒何青抱起李章,匆忙离开。
景帝习惯在年前去西山温泉小住,穆严因为大王爷的事不太放心,就又回去亲自布置护卫事宜,直到除夕才随景帝回城。初一夜里王府的事闹得很大,当天晚上就传到了侍卫营,正在当值的张羽急忙找人换了班,连夜出府去找穆严。穆严初时还不信,听张羽把李章受鞭刑的事也说了,才觉得事情当真不好。他一直是景帝的侍卫,在宫中历任侍卫统领和教官,看多了内府后宫里杀人不见血的伎俩,听完大概就明白风瑜是存心想要李章的命,顾不上等进宫请安的司马逸回府,直接闯了王府地牢。
穆严把李章带回侍卫营,请来同为司马逸幕僚的靳白为李章诊治。靳白一见又是李章,忍不住就长长叹了口气。穆严不由得紧张起来,问:“如何?”
靳白瞥了穆严一眼:“你要是真紧张这孩子,就该坚持留下他。”
穆严为难地挠头:“王爷总是王爷……”
“男侍也只是男侍,对吧?!”靳白白了穆严一眼:“那你又教什么阵法心法!由他练两下拳脚强健些筋骨也就是了!”
“他……确实是练阵法的奇才。若非身体底子弱,也会是练武的奇才。”
“那你干脆收了他呀!”
“……”
“还是因为身份?那你这回又何苦救他!若非王爷的意思,他也到不了这一步。我可不想救回一个人又第二次因为同样的事再死一回!”
靳白说完就要离开,穆严连忙拉住他:“你这脾气!都什么时候了,还闹!救人要紧啊!”
“我救不了。他内息紊乱之际受了猛烈一击,心脉受损,原本郁结的寒气一直没有散出,又再冻了一夜,肺经更加凝滞。最严重的是,他竟然放弃了求生的意志!若是他自己不再想活,又有什么救的意义?”
穆严闻言呆了一呆,不可置信地看着昏睡的李章,想起他问自己是不是个合格的侍卫时的样子,那样飞扬的骄傲和自信,喷薄而出的青春朝气,如今竟会一心等死?!穆严终于觉得自己错了,虽然依然不明白错在了哪里,怎么就错了。
他再次用力拉住靳白:“你救他!等他好了我就收他为徒!”
靳白眯起细长的凤眼:“想清楚了?”
“是!”
“那你去请王爷,允许李章的母亲前来照料。”
“……必须如此?”
“必须如此!”
“好!我这就过去。”
司马逸刚回到府中就见风瑜气色恹恹地过来请安,正要责备他不好好养伤,就听他轻言幽怨地说穆统领闯进地牢把李章带走了,心中正奇怪,穆严已在屋外朗声求见。
风瑜退出后穆严单膝下跪,开口就向司马逸告罪道:“属下自作主张,把李章带回侍卫营治病疗伤,请王爷恕罪!”
司马逸已飞速细想过当晚的过程,虽知风瑜的伤确实怪不得李章,却依然不想放过李章。于是他冷着脸,沉着声说:“穆统领怎么管起本王内府之事了?就算父皇那里,也没有这样的规矩吧?”
穆严小心解释道:“李章资质极佳,属下有心收他为徒,囿于他的身份,一直未敢表露。王爷志向高远,李章是块璞玉,若经细细雕琢,日后必是王爷的左膀右臂,不输凌家儿郎!”
司马逸前面听着恍然有趣,最后一句又勾起心中隐恨,不禁面色更沉了几分,冷冷地哼了一声。
穆严自己也没想到竟然会冒出那一句,一时悔得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但他到底是看着司马逸长大的人,眼看着司马逸对凌云聪的想法一直没有放下,总是觉得不放心。幽州凌家军一直是大魏最坚实的屏障,若是任性妄为等于是自毁长城。因此,不管司马逸面色不愉,他还是继续往下说道:“王爷把李章放入侍卫营不正是这样的打算吗?而李章也确实不负所望。栖风口一战,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人来说,阵势已是可圈可点。他现在已经颇得九番阵精要,所缺的只是武功上的修为。属下决定把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为王爷雕琢出这块美玉。请王爷成全!”
司马逸虽然不乐意被人戳破心思,穆严的说法还是甚合他的意。他只是讨厌自己对李章控制不住的奇怪心思,才想借机干脆毁了他。他必须要掌控住一切,不管是人,还是事。只有一切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下,他才有安全感。
因此,他缓下脸色,让穆严起身说话。他还是很敬重穆严的,知道景帝是在意自己才特别让穆严过来帮自己的,只是他终究对母亲和赵妃之死耿耿于怀,连带怨上了没有作为的景帝。
“穆统领有意收徒的话,那是李章的福分了。既然如此,李章就交由穆统领处置吧。”
“王爷,属下还有一事相求……”
“哦?”
“属下想请王爷允许让李章之母顾氏前来照料数日。”
司马逸皱眉:“这却为何?”
“李章病势沉重……”
“风瑜的伤正由张御医看着,顺便让他也瞧瞧李章就是。”
“属下已找了靳白……”
“倒是忘了他了。既然找了靳白,那就应该没事了。”
“靳白说,李章全无求生意志,怕他熬不过。”
“哦?……”司马逸呆了半晌,笑着起身,说:“居然知道本王的心思。呵呵,真是越来越有趣了。本王过去瞧瞧。”说着,已大步向外走去。
他们到时靳白刚为李章施完针,引出一口淤血,正帮着何青喂他喝药。李章紧皱着眉,烧得晕晕沉沉,一点没有吞咽的意识,每勺药都得靳白捏开牙关,再顺抚咽喉才能咽下。司马逸看着,不禁也皱起了眉。
一碗药吃完竟用了大半个时辰。靳白当过司马逸三年陪读,又比他大几岁,对他不像穆严那么多规矩。况且在李章的事上他对司马逸的处置颇有微词,也就略施一礼后就跟在收拾东西离开的何青身后也走了,没有半分细说病情的意思。司马逸知道他的脾气,也不见怪,只是坐在桌边慢慢地喝茶。穆严见司马逸没有离开的意思,便也陪着坐在一旁。
李章安稳了不到一刻,就难受地掀了被子。穆严过去给他盖好,压住被角不让他再掀。李章的脸瘦得小小的,乌发散在枕间,不停晃着想从穆严的压制中挣脱,挣得动静大了又开始搜心刮肚地咳。穆严看得难受,绞了新的冷水巾子换下他额头已被蒸热的,李章终于安定了一些,却细细地叫了声“娘”。
这一声叫出穆严尴尬地停了手,司马逸也定定地止了喝茶的动作。
良久,司马逸轻轻地说:“就按靳白的意思吧。只是……”
司马逸没有把话说完。他记起李章初进府时的哭求。想起来,他确实再也不曾那般哭求过自己。
穆严亲自去李府,很客气地告诉李奉之,李章在王府侍卫营非常优秀,这次护卫王爷受伤落了病,王爷念他年纪小,病中娇弱,故而想请顾姨太太前去照顾一二。李奉之非常意外,亦有些受宠若惊,连声答应着,当天就让顾纹收拾好带着个老妈子去了王府。
穆严在王府外院替他们收拾了两间屋子,顾纹看见李章病骨支离的样子,眼泪就再也忍不住。她其实早就知道了李章的事,不想李章为自己担忧才每次都假装不知道。她这个儿子太懂事,四、五岁就知道护着娘亲,她怕自己护不住,才硬要他学会委曲求全,结果还是护不住……
顾纹忍声吞泣,见李章将将醒来,连忙起身洗脸补妆,待李章睁眼时,正看见娘亲温蔼地笑着,满脸慈爱。他惊疑在梦中,不敢信地闭眼再睁开,顾纹已经绞来温热的手巾,替他擦起脸来。
“娘……”李章的声音哑哑地哽住。想娘。又怕见娘。满心的委屈没法对娘说,连眼泪都不敢流。
顾纹借着擦手低头掩去眼角的泪,笑着对李章说:“王爷说你病了,想娘,就让娘过来照顾你几天。娘还不知道,原来我的章儿已经是男子汉了,能护卫王爷了……”她到底再忍不住,摸着李章瘦得尖尖的脸颊落下泪来。
李章急忙握住娘亲的手,说:“只是受了点寒,不妨事的。靳大人医术好,很快就能起来了。”
正说着,靳白带着何青过来,进门后对着顾纹深深一揖。顾纹连忙起身回礼。
李章轻声介绍道:“娘,这位就是靳大人。”
顾纹闻言再次深深福了一礼。
靳白再回礼,然后噗哧笑道:“姨太太请坐罢,我们总不能一直这么礼来礼去吧?”
顾纹不好意思地笑道:“妾身多谢大人医治之德,无以为报,只能多福几福了。”
靳白笑着看向李章,见他暗沉了数日的脸色果然开朗了许多,满意地点头:“果然心病需用心药。姨太太您才是李公子的良医啊!”
顾纹不明白,侧身去看李章。李章垂着眼帘细声道:“过年……想娘了。”
短短几个字,含了多少痛和委屈,只有李章自己才知道。靳白亦是暗叹。只有顾纹不明就里,不好意思地对靳白说:“这孩子从小娇弱,让大人见笑了。”
靳白正色道:“姨太太过谦了。李公子虽见文弱,心志却坚,非是寻常人可比的。”
顾纹的眼睛亮了起来,顿时一扫哀戚的柔弱之态,显出几分英爽来,看得靳白暗暗称妙,才知道李章内里的骄傲和英气,原来自有出处。
顾纹又对靳白福了一礼,敛眉相托道:“李章性子过于倔强,妾身深知过刚易折,奈何本性如此,不是说改就真能改的。王府不比小家,更容不得任性恣意,妾身斗胆,还请大人能多提点一二,妾身感激不尽!”
靳白闻言亦正色回礼,却笑说李章虽倔,却自有福缘,让顾纹不必太牵挂,日后自能看到李章出人头地的一天。
顾纹至此真正放下心来。
第11章:无路可退
李章自从见到娘亲,伤病就一日日地好了起来。他见娘亲已然知道自己在王府的真相,虽觉得愧疚,却不再惶恐,母子闲谈时像往日一样把在侍卫营的事一一说来,只是不说挨打受刑的事,也绝口不提司马逸。
顾纹在李府听多了辱骂李章的话,心中虽是难过,却并不因此而嫌弃。他们在李府尚且难以自保,又怎能抵挡天家的风雨!她原指望李章能像在李府一样在王府里好好活着就好,谁料想竟然还有能出头的一天,也就由不得对未曾谋面的三王爷起了好奇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