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细听李章说话,怎么听也听不出情意相合的意思,怕李章又倔强惹事,不禁小心探问道:“章儿,王爷是个怎样的人?”
李章似乎被难住了,隔了好一会,才说:“……王爷就是王爷。”
顾纹听出话里的冷淡,自觉猜对了,更加忧心。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在李府,李章是为了自己这个多病的娘,才放下了倔强和自尊,若只为了他自己,怕是被打死了都不肯低头。
她越想越担忧,小心翼翼地劝道:“娘知道,送你来王府委屈你了,你父亲……也是不得已吧……娘没有看不起。娘的章儿从小小儿时候就是男子汉了,娘一直都知道。”她的声音哽住了,李章更是咬紧了唇。她伸手拉过儿子的手,慢慢揉捏着,继续说:“娘只有你。你好,娘才会好,你高兴了,娘才会笑。所以,不管多么难,章儿啊,你都要,为了娘好好活着啊!”
李章再也忍不住,扑进母亲怀里哭了起来,却死死咽下了呜咽。
顾纹知道自己说对了,心里更加难过,却不能为儿子做些什么。她吞下心里的泪,幻想着以后的好日子,劝自己,也劝李章道:“娘听你姨妈说过,穆大人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高手,便是你姨夫,对他也颇为仰慕。如今他肯收你为徒,娘觉得,再苦也是值得的。”
李章擦干眼泪,垂目答应:“孩儿知道。”
顾纹痴痴地看着儿子,小小年纪,眼角眉梢已经隐见沧桑。想起李府里张扬霸道从不知世事疾苦的其他子弟,更觉心痛难忍。她的章儿,她的孩子!到底受了怎样的苦,这么消瘦,这么憔悴!……
李章见母亲难过,探身抱住了她,在她肩上轻轻地说:“孩儿会是王府最好的侍卫。”
顾纹默然半晌,终是再问:“那王爷……?”
李章同样默然,之后仍是相同的回答:“王爷就是王爷。”
顾纹明白了,暗叹一声,不再追问。
李章这次病后,性子冷了许多。轻易不想说话,更不愿去人多热闹之处。顾纹走后,穆严为了李章休养方便,本想让他住回小院,李章却怎么也不肯。他对那个深院内府有了深深的恐惧和憎恶。
李章身体稍好就行了拜师礼,才知道穆严的师承竟是当年助烈帝成就霸业的魏国公刘慕言。民间传说中刘慕言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但武艺高强点石成兵,排兵布阵更是神鬼难测。李章满心向往,问穆严:“太师公是带军打过仗的?”
“当然!”
“那我是不是也能上战场?”
穆严看着李章晶亮闪烁的眼睛,笑问:“这么想上战场?”
李章用力点头:“好男儿就当战死沙场!”
穆严大笑,想起当年自己的雄心,一时感慨不已。
“师公当年,确是风华绝代睥睨天下。他一手带出的良将精兵,一直都是军中的栋梁,直到现在都有传承。”
李章听着无限向往,思及自身又难免自卑,呐呐地叫了声“师傅”,就说不下去了。
穆严知他想说什么,但是司马逸的想法,他和靳白都不太了了,也不好妄加猜测,只能安抚地说:“你先养好身体。王爷那里……其实王爷也并非当真那么无情……”
一提到司马逸李章就缩回了自己的壳中,垂下眼睛不再说话。穆严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已知李章存了心病,却不知如何开解。平心而论,他知道李章受委屈了,但看着司马逸一路走来的他更能体谅司马逸的猜忌多疑和霸道绝情,有时候竟是有心劝李章也能多谅解一点。于是这对师徒,从开始起,就有个碰触不得的心结,压在心底。
李章拜师,虽然并未大张旗鼓,在侍卫营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一些有心要出人头地的,更是闹着也要拜师。穆严可不是滥好人,一直没有收徒,正是因为一直没有值得收的徒弟。刘慕言当年在侍卫营,带出了一批精干将领,真正收作徒弟的,只有穆严的师傅和师叔两个人。他无意开门立派,收徒也只因机缘投合。江湖上只知有刘慕言,却几乎无人知道他也收过徒弟。
但是穆严的拒绝,却让李章成了众矢之的。原本尚算融洽的气氛,因着某些人的挑衅而日渐紧张,李章的男侍身份更是被大肆宣扬,连带着司马逸定的罪名,不断被放大、扭曲,最后连初一夜里刺伤风瑜的一剑都成了李章在内院争醋的佐证。
所谓三人成虎,侍卫营原本就远离内院,除了巡值的近卫,其他人根本不可能进入内院,更遑论知道真相了。越来越多的鄙视嘲笑向着李章而去,李章无从躲避,更无法辩解。刚刚养出的一点精神又黯淡了下去。
李章越来越不愿见人,连何青也一天下来都说不上两句话。他再次让何青离开,何青哭着不肯,他便告诉何青,自己再也不想回到那里面去了。
何青终于黯然地走了。李章问过何青的意思后,托靳白去找何总管,为何青要了个清闲又没人欺负的差事。
李章自此一心一意地开始学习师门武艺,连三月一次的比试都潦草应对,不觉已经连续两次垫底了。吴子俊在第一次输时只是踢飞了校场百斤重的沙包,第二次再输就上来揪了李章的衣襟。
“你到底在想什么呢?!拜了师傅就了不起了?!你这是在出卖队友你知道吗?!若是临阵对敌,我和张羽已经被你害死十几次了!真是看错你了!”
吴子俊说完狠狠地摔手而去,李章被他的话震得满脑子嗡嗡乱响,不由得看向张羽。张羽欲言又止,终是什么也没有说,过来搀起了李章。
“我……对不起。”
“我知道,他们说话很难听。可是我和吴子俊都没放在心上。他骂你,不是因为看不起你。”
李章的头垂得更低了:“我知道……对不起。”
张羽看着李章,看着他依旧显得单薄的身体,和干干净净尖削的下巴,忽然发现一直被自己当成战友、依靠的人,不过是个和自己弟弟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心中顿时涨满了各种的情绪,沉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忽然一把揽过李章,用力把他的头摁在自己胸前。
李章惊愕地抗拒,却在靠近张羽时停住了挣扎——他听到了张羽说不出口的痛惜和悲悯,痛得麻木的心轻轻地酸了一下。
远处,刚巧路过的穆严轻轻皱起了眉。
晚上,查问功课的穆严严肃地问了比试连输垫底的事。李章低着头,沉默许久,才轻轻地说:“我不想当近卫。”
穆严生气道:“你知道我定这规矩的意义。作为阵法指挥,岂能因私心罔顾队友的安危?!”
“可是我不想再回去!我……我……害怕……”
李章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更是几乎听不见了。
穆严却不想放纵李章这样的情绪,依旧严厉地说:“你是王府侍卫!若连进王府内院都害怕,你还当什么侍卫?!”
“师傅!”穆严话里的意思严重打击了李章,他忿忿抬头,眼里满是委屈和不甘。
穆严放缓了语气,却依旧没有安抚的意思:“身为指挥,肩负的就不再只是自己的生命。必须抛掉所有的私心杂念,才能做到观察细微,与阵势心意相通。为师选你为徒,乃是因你心思纯净,机敏果断,能很好体会师门阵法的变幻精要。师公一身绝学,最为人称道的便是这阵法,小能护安解危,大能行军布阵,纵横捭阖皆为文章,却是以人命疆土为笔为墨,哪里能有一己一私的介怀计较!”
李章听完大为震动,知道自己错了,却依然说服不了自己。一想到要再次跨进内院,见到司马逸,就止不住想要逃跑的念头。他不敢抬头,穆严却不肯放过他,硬等他许下认真对待下一次比试的承诺,才作罢。
没有退路的李章果然不敢再敷衍,输了三场胜了六场后,最后对上实力最均衡也最强的蔡煜明一组,战得昏天黑地,几次险险翻盘,终因李章体力不济败下阵来。
比试结束后,李章累得站不起来,张羽微笑着站在一边等,老大不耐烦的吴子俊突然一猫腰,背起李章就走,唬得李章连声叫他放下,张羽笑得出了声。
只是他们的好心情没能持续多久,刚跨进营房大院,迎面就遇见因拜师一事闹得最厉害的彭崔、熊金晖。
“哟!这不是李公子么?怎么背着回来了?”
“公子就是公子,弱柳扶风人见人爱花见花也开呀!”
“可惜呀!这么好的风姿,怎么就那么狠毒呢?”
“是呢!听说内院的风公子剑都拿不起了,可惜了那一舞动京城的剑舞咯!”
“五尺男儿,却学女人争锋吃醋,我呸!”
“也不知穆统领中了什么迷药,竟然收这样的人当徒弟。”
“那是人家狐媚功夫好。不然怎么会被王爷看上了呢?”
“是哦!比不得!真是比不得!”
……
两个人一唱一和,跟在他们身后一直嚼舌到李章的屋外,竟然一人一边靠着门框,大有继续唱和下去的意思。
吴子俊早就忍不住了,若非李章一直死死地搂着他的脖子,勒得他快喘不过气了,他早在他们说第一句时就跳了起来。这时他用力掰开李章的手,也不管李章怎么样,上前一把一个把人从门框边直扔到大路上,从牙缝里狠狠挤出一个“滚”字。
彭崔他们看着满身戾气杀意彰然的吴子俊,吓得赶紧走了,到了也没想明白一向不冷不热风吹不动的吴子俊怎么突然就向着李章了。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自己去撞这个煞神。
吴子俊直到他们跑远了还是站着一动也不动,周围一片惨淡杀气。李章已自己进了屋,张羽叹口气,轻轻拍了拍吴子俊的肩。
“走吧,回去了。”
吴子俊垮下肩,瞪着静悄悄的屋子,猛然转身,大步离开。张羽随后也默默地走了。
李章睁大眼睛看着越来越模糊的帐顶,心里空空的,无悲无伤。渐渐的,他竟能回想起听到的那些话来,想起司马逸轻轻巧巧定给自己的罪,觉得无比讽刺。他不再流泪。既然已被轻贱至此,若再是自怜自伤,就当真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他活着,并不为了那些轻贱他的人。所以,即使流泪,也不该因为他们。他是娘的章儿,是师傅的徒儿,更是,九番阵最好的指挥令!
第12章:风云暗涌
李章自此不再刻意躲避,虽然在被当面奚落嘲笑时依然苍白着脸,眼神却越来越清澈,透着不再掩饰的骄傲和倔强。他就算真是地上的草芥尘埃,也会是刀砍不死火烧不尽的延地青,是塞外摧枯拉朽的漫漫黄沙!
张羽本来担着心,正想着怎样才能开解,见他如此非常意外欣喜,却也止不住暗暗心疼。他已当真把李章当作了弟弟。吴子俊更似换了个人,不但不再冷言冷语,还自动当了李章的陪练,找着适合李章的方法加强他的体能训练,剑术上更是不厌其烦倾囊相授。穆严的功夫以拳脚见长,掌力刚猛拳拳生风,却不适合李章。因此他更偏爱吴子俊所授剑法,见穆严并不反对,也就练得特别认真。
安平二十三年初,北蛮最主要的两个部落柔然和鲜卑为争夺水草在河套草原开战,兵部尚书王学礼上疏,发兵助弱攻强,趁机削弱这两股长期骚扰北疆的宿敌。景帝允,令征北将军王豫章出兵。
魏军出兵后,与柔然夹击,打退了鲜卑,还顺便占据了原本属于汉地的九原、云中两郡,在当地开屯驻军。柔然不甘心前拒虎后迎狼的结果,假意臣服,派使臣出使帝都,在京城大肆收买人心,其中便有靖安侯成统。
成统是成贵妃的父亲,也是烈帝撤藩时唯一一个支持烈帝行动的藩王,事后被烈帝封为靖安侯,保留原有封地。成统在烈帝、宣帝时韬光养晦,在封地低调谨慎,直到宣帝末年才应召进京,只留下将袭侯位的长子留守封地。成统进京后,迅速展露出御人的高超手段,宣帝驾崩时受托与老丞相谢安、御史肖桓一起辅佐新帝,兼大司马职。
成统把女儿嫁给太子时,已经认定了之后的一切。谁知景帝竟在登基之初以巡视民生吏治为由出宫转了一圈后,带了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回来,还非要封她为后,让他开始有了失控的感觉。之后容宁虽然早产生子而亡,他女儿也依旧没能成为皇后。如今更是连太子一位都迟迟不能定下,更是让他恼怒非常。成贵妃所出的二王爷司马遥,无论家世才华,在成年的几位皇子中都是佼佼者,他实在想不通景帝到底在想什么,难道真要让那个风流浪子荣登大宝不成?!
成统越来越觉得不能再等。虽然那个风流的三王爷全无争夺的意思,但大王爷一事还是让他露出了老成机心的一面,更让成统觉得不可再放任不管。他比任何人更早感觉到来自司马逸的危险,远比八王爷司马遒要大得多。
柔然使者在京城的活动,打通了柔然与大魏朝的关贸往来,大魏开放九原与云中两郡作为关贸特别区,两地民众可以自由往来。在丞相谢安的提议下,景帝同意在九原、云中设临时节度使,统管非常时期的政务。首任节度使,由成统三子户部尚书成轩出任。
成轩到任后,立即着手建立两郡的行政衙门,彻底废除了王豫章临时建立的系统,使王豫章再也无法插手两郡的事务,引起了王豫章和王礼学的极度不满。王豫章借口回防鲜卑,把定北军大部撤回幽州,仅留下凌峰所率的凌家军和右将军容桓的部队,护卫两郡。同年秋,鲜卑果然出动,却借道柔然部直扑云中郡,凌峰率军抵抗,容桓的支援却迟迟未到,以至于凌家军在河滩与数倍于己的敌人陷入苦战,艰难突围后只能退守云中等待支援。是役凌家军伤亡惨重,凌云聪重伤。
鲜卑出兵伊始王豫章就和成轩打起了笔墨官司,硬要成轩撤换两郡郡守,否则就一再借幽州军情不肯出兵,凌家军被彻底当成了争权的牺牲品。
成轩不为所动,见王豫章一再拖延,一边上报朝廷,一边紧急征调定西军,并组织青壮年组成民军,偷袭鲜卑军粮草,制造混乱,趁机冲入云中,及时补充了凌家军的战斗力,为援军的到来赢得了时间。
定西军主体原是成统为藩王时的军队,撤藩后编归朝廷,成为定西军主力,定西将军亦是成统旧部——高远。早在成轩接受任命时,已向景帝洋洋陈述了两郡的潜在危险,讨到了两郡节度使紧急情况下征调定西军的权限。因此,王豫章的推诿,正好让成轩把定西军调进两郡,进一步实现他对两郡的完全掌控。
定西军的迅速增援打乱了柔然借刀杀人的计划,柔然再次倒向大魏,鲜卑无功而退。
凌峰差点痛失爱子,对玩弄权术不顾大体的王豫章非常失望,不用成轩怎么游说,就转向了二王爷阵营。九原、云中两郡的防务原由定北军凌峰、容桓部担任,定西军介入后,留下张恒部协防,驻抚夷。随着凌峰的转向,成轩实际上已真正掌控了两郡的军政。
安平二十三年末,重伤的凌云聪回京休养。其时凌云聪十八岁,与司马逸再次相遇。
凌云聪回京后才听说了李章的事,自觉带累了李章,心中很是愧疚。他伤势沉重,司马遥以慰问之意,亲自带御医上门探视,见凌家在京城别无家业,特意把自己在京郊的一处别院整理出来,让他住进去静养。除了安排御医驻诊,所需所用更是唯恐不够尽心。凌云聪颇为惶恐,却拗不过司马遥不容置疑的行事安排,只能悉听尊便,安心养伤。
年末,景帝例行前往西山温泉小住。司马遥带伤愈的凌云聪同往,向景帝引荐。景帝见凌云聪面如冠玉丰神俊朗,虽然仍有些青涩,却自有一股初生牛犊的蓬勃英气,好感颇甚,知道他重伤初愈,特意留他住在温泉休养,专门拨了个院子给他。司马遥也住了一晚后,第二天独自回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