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莲 中——闲人容与

作者:闲人容与  录入:01-07

王爷岳父岳母远在琼州玉琼城,老两口只知道大女儿二女儿定居宛海,却不知十多年前就传言已去世的大儿子如今也在此处。杜家儿女众多,自不会因为两个女儿的缘故,千里迢迢来宛海相聚。更何况,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真要团圆,去的也是儿子家。

杜淳之见到海静郡王,着实惊诧了一把,又听他说林烨稍感不适,已经歇下了,更觉不可思议。不动声色在几人脸上扫一圈,除却遗憾,以及王爷眼中少许玩味之色,看不出任何不妥。

白麟入乡随俗,尽管心不甘情不愿,但既然已经成了赵家人,就要过大铭的节,行赵家的礼。

以晚辈之礼一一叩拜,敬酒道贺词,待拜到夫人面前,言辞格外恳切,姿态格外恭敬。错虽不在自己,但毕竟连累了人家,也受了人家照顾,好赖得感谢感谢。

上回接圣旨时,杜妍之没瞧仔细,这会子离近了看,心里再别扭,也不得不暗自赞叹,这孩子好生雍容不迫,落落大方。

白麟又给杜淳之赔了半天不是,上回去白柳堂喝酒,跟着常臻唤淳姐姐,实在有失礼节。杜淳之不以为意,笑说自己一向分不清辈份,所以叫常臻爱怎么叫怎么叫,生意场上,名头讲究的多,年纪讲究的少,算不得事。

边笑心里边犯嘀咕,觉得常臻远走源阳一事,眼下若真跟林烨提起,恐怕只会节外生枝。这位郡王,不论从哪方面看,都绝不输给陈镖头。常臻啊常臻,这回你可只能认栽了。

赵瑞惜好些日子没见麟哥哥,拉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左一句又一句,嘻嘻哈哈,好生欢快。

白麟泰然自若,有来有往,无意破坏其乐融融的家庭聚会,只想早散早走,回去伺候小祖宗。

秋烟吩咐人拾掇出客房给林公子,自己捧着换洗衣裳,进得郡王房门,吓了一跳。

纱幔里的人儿睡的正酣,胳膊从被角露出来,竟寸丝不挂。

毕竟是王府里的侍女,见识广经验多,又有王爷前例,稍稍转一转脑筋就明白了。轻手轻脚将衣裳收好,拨旺炭火,轻手轻脚又退出去。

边走边偷笑,王爷也真是的,还假惺惺叫人拾掇客房作甚?连床被子都用不着加。

杜妍之素来喜静,吵吵闹闹太久,身子也受不住。家宴喝过两轮酒,扯了没多会儿闲谈,便各回各家,各干其事去也。

秋烟前脚走没多久,白麟后脚就回了西院,后头跟着个小厮,提着个食盒。走到门口,接过食盒把人支走,悄声摸进屋。

点亮火烛,食盒里一碟一碗拿出来摆好,进得里间,挂起纱幔,俯下身,连人带被子抱起来。

林烨哼一声,睁开眼,唤:“白麟……”

“嗯。”白麟笑盈盈坐到桌边,把他抱在腿上,裹严实,只露出个脑袋。

林烨抽抽鼻子,闻见饭香,肚子里咕噜一叫唤,醒了。

“嘿嘿,肚子饿了。”被子卷里拱一拱,想伸手出来。

白麟胳膊一钳:“我喂你。”

林烨转转眼珠,嘻皮笑脸点头。

饭菜都重新热过,是剩饭,但非残羹。小碟也按大碟的式样盛装,镂花装饰,一样不少。

林烨咽着唾沫,挨个端详,两眼锃亮,歪过头:“哎,报菜名,报菜名!”

白麟瞧着他直笑,这人上辈子铁定是饿死的。

拿起筷子,顿顿筷子尖,想起他从素到肉,从淡到浓,从咸到甜的吃饭习惯,指住一盘摆成花状的五彩豆腐丝:“这个叫百夷来附。”侧头瞧着他。

林烨立即会意:“要黄色的。”

白麟一笑,夹起来沾沾中心小碟中的葱花汁水,碗接着送进嘴。

林烨嚼两嚼,咽下肚,咂咂嘴,噗嗤笑道:“什么百夷来附,明明就是变了花样的小葱拌豆腐。”

“莫焚琴煮鹤,人家这豆腐做法讲究的很。”

“怎么说?”

“方才把掌勺传上来问了一番话,道,豆腐的口感味道,七分靠水,三分靠豆。水取自山间花露,豆的种植经严格控制,日照,栽培,土壤,贮存,不同州皆有各自的标准。供王府的豆子亦要由专人挑拣筛选,只选大小相近,色泽鲜亮的。至于染色的染料,乃是花瓣碾碎浓缩出的汁液,经特殊工序,只见色,不加味。你刚吃的黄豆腐丝,是桂花染就的。”

林烨跟抽陀螺似的,潇洒地甩出个白眼:“王府人吃饭,都赶上神仙老子了,吃完可都得沾一身仙气儿?”

“衔云宫里也有这般吃法,不过名字叫五湖抱月,没那么重宫廷气。”

林烨满脸不可一世:“嘿,我倒忘了,某些人原本就是皇亲国戚,不像我们这些个小门小户,早见怪不怪了。”

“嗯,”拉下锦被,往颈子上吸一口:“烨儿,挖苦我的后果转眼就忘了,嗯?看来惩罚太轻,下次得再狠一些才好。”

林烨一僵,浑身汗毛倒竖,眼前浮现出熟透的桃子噼啪裂做两半的情景。

咧嘴干笑:“哈哈,那个……下一道,下一道。”

就这样,每碟夹一筷子,喂一口,亲一口,报一回菜名,做一番说明。

从福禄同寿吃到龙凤呈祥,从冷菜吃到热菜,从素菜吃到荤菜,汤怕洒被子上,就含一口,嘴对嘴喂,喝完汤又塞点心,一顿饭吃的比绣花还细致缓慢。

喂进嘴的是美味珍馐,咽下肚的是人生五味,融进眼的是百转柔肠。

过去给不了的誓言,如今更给不了。

只愿你记得,此时此刻,良辰美景,你是我的,我是你的。

第四十七章:只愿君心似我心(二)

林烨美美睡一觉,又吃饱喝足,到更漏时分,反而精神起来。

两个人相拥坐在火盆边,挑暗烛火,裹在一床被子里,腻腻歪歪,黏黏糊糊,说着毫无意义的情话。

林烨咯咯笑着,侧过脸躲开往鼻尖咬来的唇瓣,目光无意间扫过窗户,忽一声惊呼:“啊,快看!”

“嗯?”

顺着目光看去,窗户纸上投下一串串深灰的影子,有如羽毛,缓缓飘落。

白麟摇头笑,捧住一侧脸颊,轻轻一吻。过去把门打开,回来把人重新裹进被子卷里,横抱起来,走到门口,在门槛上坐下。

“烨儿,外头冷,就在这儿看,好不好?”

“嗯!”

林烨像个孩子似的,欢欣鼓舞,眼珠随着簌簌飘落的雪花上下飘移,笑容比白雪更澄净。

“去年大年初五才下初雪,又小又不好看,落地上积不起来,隔日全和泥了。今年看样子,能下场大的!”

白麟紧紧抱着他,“嗯嗯”应和。

雪中的他比雪花更美,单单瞧他就已足够赏心悦目。

可看着看着,心里不由酸涩起来。这样的笑容,还能看见几日?

往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像现在这样,抱着他,看着他,听他说话,听他笑。

“白麟?”林烨许久没听见回话,一扭头,就撞见他失神的眼睛,一颗心如同被巨浪迎头打翻的小船,顿时一沉到底,陷进淤泥,再浮不上来。

该说的话,一直憋着不愿说,不想毁坏难得的温馨氛围,但心知肚明,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总会来。

“嗯?哦,怎么?”白麟忙展开个微笑,可眼前人无邪的笑意,已随着飞雪,悠悠落地,消失无痕。

“烨儿……”心里一揪,也笑不出来了。

林烨抽出两只胳膊,搭上他双肩,扯扯嘴角:“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白麟咬紧牙,无言以对。

“我问你。”

“嗯。”

“你想不想当皇帝?”

“不想。”不假思索。

“郡王爷在百姓面前可不准扯谎。再问一遍。想不想当皇帝?”

白麟皱眉,犹豫道:“我……不知道。”

“再来。”林烨拱一拱,坐正身子,一手点住他鼻尖,“海静郡王赵瑞麟,汝可有为君之心,治国之意?”

良久,白麟抚上他的发,叹气:“想,但并非大铭皇帝,而是狼主。”

林烨清清嗓子,直视:“一日平定四方,夺得百夷来附,跟那盘豆腐丝似的,众星抱月。”

白麟一笑:“哪那么容易,真要统一天下,恐怕得十年二十年的工夫。”

“你怕什么!”林烨拍他一巴掌,“你比我还小两月,十年二十年,不过眨眼一瞬,等到而立之年,八方六合都为你所有,还分什么碧石寨什么大铭?”

“我不是怕,我就是……唉……”

“你心里有疙瘩。”

“嗯。”

“……抱我进去,有些冷。”

“好。”

跨进门槛,脚跟带上门,一直抱进里间,放在床上,自己也躺下,一手枕在脑袋下,一手把冰凉凉的身子圈进怀里暖着。

“你心里的疙瘩,无非有两点。其一,你没法视皇帝为父。其二,你不愿跟你大哥争。是也不是?”

白麟点点头,补充,“还有第三。”

“第三等会儿再说,先说这两个。”

“好。”

林烨抬起眼,摆上一副训诲的架势:“一朝天子一朝臣,改朝换代,必有人为之含冤。我爹冤死,你娘和你,不过倒了霉运。但父辈的恩怨,无需晚辈来偿还。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白麟沉吟:“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娘原本甚是得宠,就因为此,郁郁而终,叫我如何原谅?”

林烨摇头:“皇帝自己糊涂,你不能比他还糊涂。你无需刻意原谅,只当他是个犯下错事,欠下笔糊涂账,欲加倍补偿的老父亲,可怜可怜他罢。他这般着急要你进宫面圣,恐怕望子心切的很。”

顿一顿,见没人回话,接着说:“更何况,皇帝风烛残年,身后若无皇子可继承大统,一旦驾崩,群雄并起,战火连天,不论是大铭还是碧石寨,都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你的资质,比那些个日日养尊处优的公子爷好太多,何不就此机会施展拳脚?我不愿看你东躲西藏,不该,也不值。”

白麟侧过头亲亲:“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谁跟你开玩笑?”林烨撇嘴不屑,“你的性子我何尝不知,表面上安静,其实既霸道又执着,能屈能伸,宠辱不惊,绝非顾影自怜、怨天尤人之辈。”

“嗯。”白麟一挑嘴角,手从脑袋底下抽出来,转身搂紧,“我想得到的人,没有得不到的。”

林烨恨的牙根痒,使劲往远推:“你这混蛋,我跟你说正经……唔……”被堵严了。

拳头到处乱砸,越砸舌尖探得越深,只往喉咙里扫。“唔唔”直哼哼,抬膝盖往身下踹。

“咝……”白麟急忙松开,抓住脚脖子,“你可是叫我断子绝孙呢?”

林烨凑上去,在他肩头擦去银丝,恶狠狠道:“不敢!郡王爷身子尊贵,赵家社稷还等着郡王爷传宗接代呢。更何况,郡王爷男女皆享,来者不拒,我可没资格独占。”

“胡说什么?”白麟眉尖一抖,这醋坛子翻的,吃饺子往他身上抹抹就得,连碗都不用洗。醋里还隐约透着苦味儿,吃的人嘴里发涩。

“烨儿,听话,不许再这样说。”

林烨咬咬唇,胸口闷的慌,又觉自己无理取闹了些,摇摇头,继续方才话头:“至于你不愿与你大哥相争,我无话可说。我和我大哥还未到二虎相争的程度,就已陌路至此,你跟狼主之间的矛盾,除却血缘,更多原因恐怕还是王位引起,并非力所能控制。”

“嗯。”

“有此前车之鉴,你要明白,为争夺皇位,流血牺牲在所难免,万万不可心慈手软。你手软,别人不软,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

“我懂。”

林烨话说太多,累了。长出口气,仰面躺着,盯着头顶纱幔。

“反正如今不管你愿不愿,事已至此,别无选择。我猜你也做不出舍我和那位姑娘性命,以换得一身清净之事。”

“绝不可。”

林烨悠悠道:“是啊。说那么多,无非就几个字,事已至此,别无选择,不若见风使舵,将计就计。”

白麟看着他,细细思量忖度。

烨儿说的没错,人便是水中游鱼,鱼有肥瘦不同,鱼缸也大小有别。

而万变不离其宗的是,谁也无法逃脱鱼缸的束缚,无论如何挣扎,也逃不出命运的禁锢。

唯一能主宰的,是甘愿沦为刀俎鱼肉,任人宰割,还是如鱼得水,鸢飞鱼跃。

只是……

“烨儿……”欲言又止,“烨儿,你跟我一齐进宫,可好?”

林烨侧过脸,眨眨眼,一嗤:“以何身份?男宠,书僮,仆人,随从?脚趾头想想都明白我不会答应。”

“考科举为官如何?”

“不去。我可不愿趟那浑水。指不定哪天就跟我爹一样,死的不明不白。”

白麟撑起身,从上方俯视:“你离我太远,我不放心。”

“有何不放心?”林烨知这是他心中第三层顾虑,答案早已想好,脱口而出:“没有你,我照样活得好好的。”

白麟一怔,皱眉:“烨儿,这什么话?”

林烨叹气:“你是聪明人,我也不笨,何须明知故问?宫闱深深,你出不来,我进不去。还不若抽刀断丝,长痛不如短痛。”

“不可!”白麟一声断喝。最坏的打算并非未做过,只是从心爱之人口中道出,比自己在心里琢磨,更叫人不堪忍受。

林烨静静看着他,眼底平静安宁,却仿佛深山老林中无人问津的湖泊,寂静的叫人发慌害怕。

“等你上京,该娶妻娶妻,该生子生子,咱们断了吧。”

“烨儿!”

“白麟,你给我的一切,都美如梦境。那回你问我,是想长梦不醒,还是一醒清明。那时我不懂,没法回答,现在我回答你,长梦总有醒的一日,梦醒后,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烨儿,我不同意。”白麟喉头干涩,声音低哑不堪。

什么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你为何就不能、就不能装装糊涂,为何偏想的这样明白,连安慰你的机会,都分毫不留给我。

“你我相知一场,你的眼神我读得懂。你早就料到了,何必又这样难接受?”

“烨儿……你叫我、叫我如何是好……”

林烨将他拉下来,抱紧,手指轻柔抚在发间,一遍遍摩挲。

终于敢直言面对,不再躲避隐藏。一再逃避的是情意,等终于鼓起勇气面对,眼前却只剩下离别。

胸口的闷痛早已成为惯常,疼多了,麻木了,许就再觉察不到。

可在麻木之前,还望与君共度一回新年,看一回烟火。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将梦留给昨夜,不再带至黎明。

“何时启程?”

白麟忍住心头苦涩:“正月初五。”

“此前……王爷可允你出府几日?”

“事已至此,大概无需再禁足。”抬头,“怎么?”

“城北日芒山,山脚琵琶泊,梅花素来早开,咱们去踏雪寻梅,看除夕焰火,还能赶在大年初一,去宁儒禅寺祭祖烧头香,你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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