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面上依旧不为所动。
赵煜继续道:“是二黄吗?它还好吗?”
王湛依旧没有说话。
“王兄的字显然是经过良师指点的,功夫也可圈可点,是什么变故,让王兄流落草莽,你家里的人呢?”
提到家人,王湛的目光不再木然了,像死水里被扔进一块石子,激起些涟漪。
赵煜耐心的看着他。
终于,王湛嘴里挤出一句话:“十几年前闹水患,都死了。”
“十几年前……原来王兄是青文郡人,本官曾在青文郡做了两年官,是个民风淳朴的好地方。”赵煜说着话,目光飘向窗外,仿佛思绪也随着目光回到在青文郡做官时的两年。
周重在另一边看着,他从没见过哪个大人这般问案,忍不住道:“赵大人问案,从来都是这么贴心的吗?”
衡辛撇嘴摇头,道:“您可别被假象蒙蔽了。他只是给对方需要的态度而已,我们家大人的能耐,您慢慢就知道了。”
再看屋里,赵煜又道:“你的心愿,本官还是可以帮你完成的,无论你是什么样的结局,这笔钱能要回来,你家乡停工了七年的桥,可以继续加固了。”
王湛瞪大了双眼,惊骇得说不出话,他知道他这次逃不掉了,但赵煜的所为,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他震惊。
“你……还知道什么?”
终于,王湛回应了赵煜一句与案情相关的话。
周重作为办案的老手,知道王湛此话一出,离他本人彻底认罪交代案情就不远了,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赵煜,反而看不出舒心,叹道:“本官还知道一段让人唏嘘的过往……你,本可以不必走到这一步的。”
王湛苦笑道:“与我实际借给他们夫妻二人的银两相比,那张借据上的钱,对于我而言,实在是凤毛麟角,就算拿着去官府上告,告赢了又能如何?”
赵煜也无话可说,这是自他怀疑王湛起,就让人去细查出的结果:
算上王湛第一次卖地皮得来的钱,程家夫妻一共欠他四百五十两银子。
起初,赵煜不太明白,几次借钱,其实相隔的时日并不久,王湛手里明明有闲置的的银子,为何第一次却要卖掉地皮,大费周章。
终于前几日,他派人去王湛的老家青文郡的探子回来了,才得知近些年王湛一直陆续将钱送回家乡,用于加固青文郡多处木桥。
青文郡水流多,每到夏季必涝,他不愿意再见故乡发生十几年前的惨剧重演——大水冲断的年久失修的多处桥梁,乡亲们死了不计其数。
这才只要存起钱财,就送回家乡去。
但这种善为,在六年前逐渐减少,终于四年前,彻底停止了。
这样想来,程一清的夫人叶氏是露骨的自私,但程一清呢?
他断不会对妻子的作为不知情。
程一清在王湛最落魄时收留他,给他饭吃,让他挣钱。
王湛曾把他当做救自己于危难时刻、给自己滴水之恩的恩人,也许,也正是这一点点的恩惠,让他在对这位伪善的大哥痛下杀手时,心里都充满了矛盾,更在他死后,用衣襟遮住他的面容,不愿再看一眼。
“二黄被我下了安神药,刚才就睡在后院的空水缸里,这会儿它该醒了,劳烦大人……别让它流落街头吧,”王湛说到这里,闭上眼睛,思绪像是飘回到凶案发生那日,“若是没有二黄,只怕,我也就已经死了,我精神恍惚的走到院子里,看见它站在门口,茫茫然还不懂屋里发生了什么,我突然觉得我和它好像……”
他干涸的眼眶里,始终没流下泪来,赵煜知道,他的眼泪,落在心里了。
但,再如何唏嘘,再如何能够理解他多次要债无果的崩溃,做错了就是做错了,终归要付出代价。
赵煜连夜整理卷宗,拟折子上奏。
大皇子被杀案中,凶手戚遥与皇子妃联手在大皇子送予花好月圆楼紫陌的香露中下毒,利用皇子与人亲热时的习惯,设计皇子殒命,而后通过舞姬婉柔年迈的阿婆,胁迫舞姬嫁祸太子;
毒杀大皇子的银杏果毒源来于都城大药商程一清,但程一清夫妻恰逢此时死于非命。
戚遥因得知程一清与太医令多年来私相授受,以此为把柄,假借肃王声名,以保全太医令高唯家人为由,继续威逼利诱高唯嫁祸太子。
后经查实,程一清案为案中案,程一清勾结太医令高唯私卖药材,还与妻子叶氏以打通宫内关系为由,向药堂二掌柜王湛多次借款,后,拒不归还,导致王湛要债无望,激怒之下,将夫妻二人杀害。
这边案件岔头繁杂,赵煜整理卷宗折子忙活到深夜。
宫里,太子正陪皇上下棋呢。
炎华国皇室人丁凋零,如今皇上又死了大儿子,整日闷闷不乐,他比肃王年长近二十多岁,太子沈澈都是他四十几岁时才得来的。
如今他已年近古稀,再如何想发愤图强,拼出个真正的“老来得子”,终归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自己不行,就只得靠儿子。
“澈儿,”皇上捻着棋子,颇有些举棋不定的意思,“你年纪不小了,该纳妃绵延香火了。”
沈澈执棋的手一顿,听老子开口的语气,就知道他又要提这茬儿,道:“额……”
皇上他这副样子,手里棋子直接冲儿子脑门子就扔过去了:“你十六岁那年,朕就叫你纳妃,今年你几岁?任性也该有个限度,真想让沈家绝在你手里吗!”
平日里,皇上宠他,沈澈也确实聪明,五岁那年,就被立了太子。
即便他后来盲了眼睛,皇上都在朝上力排众议,愣是保住了他的太子位。
沈澈听老爹真要发火,赶忙起身跪下,一边揉着被棋子砸得嘣儿响的脑门子,一边赔笑道:“怎么会绝呢,肃王叔有三个儿子,大皇兄也有承儿和禄儿,咱们沈家人丁兴旺着呢。”
皇上看他跪在地上那副讪讪的模样,想气又发不出大火,嗔道:“别跟朕扯闲篇儿,你知道朕的意思,择个好日子,让户部……”
他话没说完,御前的寿明公公进来了,躬身道:“陛下,肃王殿下殿外求见。”
皇上瞪了沈澈一眼,那意思是,一会儿再跟你算账。
当然,他知道沈澈看不见。
但他就是觉得,瞪他一眼心里才痛快,而后转向寿明道:“宫门都下钥了,他来做什么?”
寿明公公一边递上折本子,一边道:“肃王殿下说,大殿下被害案的始末已经查清了,刑部赵煜赵大人,不日便会呈上折子,但其中有些内情,赵大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查清,肃王殿下想要先行向陛下奏报。”
前几日,肃王前来面圣,说大皇子被害案件复杂,需要假意结案,让凶手放松警惕,这事儿皇上允了,如今看来已有收效,傍晚赵煜传了简报来,说真凶已经归案,详细卷宗尽快上奏……
皇上一边想,一边接过寿明递上来的折子,匆匆看过,就变了脸色。
“让他进来,把事情说清楚。”皇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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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沈澈:阿煜,我爹让我娶亲,咋整?
赵煜:关我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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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极差,好想摆烂,喂
第13章 父子
肃王进殿,身后跟着个小丫头,年纪不大,唯唯诺诺的。
“这是谁?”皇上直言问。
“回皇兄,她是大皇子妃的贴身丫头玲儿,”肃王说着,转向玲儿道,“你把事情简略给陛下说说。”
没人让她平身,玲儿也不敢抬头,就伏在地上言道:“奴婢是皇子妃白琰儿的陪嫁丫头,平日里总是与她形影不离,小姐和殿下没闹嫌隙时,奴婢有数次听闻殿下向小姐提到过北边的生意,奴婢私下问过小姐,小姐起初不肯说,后来被奴婢问得烦了,就说是些打打杀杀的营生,让奴婢不要再问了……”
说着,她声音颤抖起来,像是要哭,又强自镇定了忍着,继续道:“后来小姐出事……出了这样该满门抄斩的事……奴婢才明白,北边的生意指什么,夫人和老爷毕竟无辜……奴婢想起此事……向陛下坦白,想求陛下、太子殿下、肃王殿下开恩,饶了江南老家的夫人、老爷。”
皇上微皱起眉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小丫头,又看看手里折子上的单据——大皇子,竟然与炎华以北的通古斯族私贩兵刃,而且已经有不短的时日了。
他摆摆手,向寿明公公道:“先带下去。”
殿内,就只剩下皇上、太子和肃王了。
皇上瞥了一眼沈澈,没与他说话,转向肃王道:“你能深夜前来,看来已经查实了?”
肃王躬身行礼:“大皇子将脏银藏于皇子府的粮仓暗格内,皇子府里知道此事的人都已经控制住了,但这事……必不是他一人所为。中间牵涉的众人,尚未全部查明,也并未惊动。”
皇上冷笑一声,道:“果然……难怪那些游牧子近来在边关不消停,这么看,他真是死有余辜!”
“他”指的自然是大皇子。
一个父亲说儿子死有余辜,站在家国大义上,不知心里该是什么滋味。
“后续如何,还请皇兄示下。”肃王躬身道。
皇上把手伸进玉质的棋篓里,随意的把棋子抓起来又散落,墨玉的棋子相互敲击着,零落的响。
片刻,他才道:“朕需要想想,这事儿办得不错,你先回去歇吧。”
肃王又道:“那……江南的穹川白家……”
皇上叹气道:“对外就说他们女儿殉了夫君吧,那小丫头也一并殉了主子,暗中叫人看好白家动向。”
肃王躬身领命,退下了。
皇上一把棋子散在回棋篓里,向沈澈道:“行啦,装模作样的,起来吧。”
沈澈起身,试探着问道:“听父皇的意思,是早对皇兄有所疑了?”
“你又何尝不是早就知道了?”皇上压低了嗓音质问。
沈澈那张英俊却看不见双眼的脸,难得一闪而过的显出慌乱,随后便是淡然一笑。
皇上哼出个鼻音,继续道:“你背后做那么多小动作,却不亲自向朕来告发你皇兄,是为何?”
姜,毕竟是老的辣,沈澈自认为事情做得干净,终归是没逃过皇帝老子安排在不知哪里的眼线。
他傻小子一样挠挠后脑勺,道:“儿臣不喜欢听那些大臣们嚼舌根子,说天家薄情,”说到这,他又无奈的苦笑了,“可也实在不想看大皇兄一路错下去……说到底,儿臣还是做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事。”
皇上看着仅剩的儿子,他一向觉得这孩子心思细腻得很,却因为自幼身份尊贵,在人前多少都要自持端着,他从来都没能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享受过最纯粹的父子、兄弟情意,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多少都要顾忌旁人看在眼里会怎么想,又会怎么说,更甚,会不会给自己带来后续的麻烦。
这样的循环,身为一国之君,自然懂得。
他轻轻一声叹息,道:“过来。”
沈澈便走到竹榻前,在父亲脚边席地坐下。皇上抬手正好抚在他头顶:“这些朕都明白,以后只有你我父子二人时,可以少些顾忌,直言便是了。”
沈澈应道:“儿子知道了。”
“你私下举荐赵煜回都城补任,他确实得力,但朕记得,他大你七八岁,又极少在都城中留任,你是如何知道他人才难得的?”
沈澈则好像早料到皇上会有此一问,并不迟疑,直言答道:“也是因为大皇兄私贩兵器的事情,儿臣得来的线索,与前些日子赵大人在外阜跟进的一桩案子重合了,这才无意发现,赵大人是前右丞相赵何故大人的公子,翻查他经手的事由,无一不干净利落,才向父皇举荐的。”
皇上无声的笑了,思绪飞了很远去,半晌才喃喃道:“赵何故这老小子,如今自己躲清闲去了,也好,他儿子十分人才,朕好好重用重用。”
沈澈在父皇身边陪了一会儿,无声的起身,郑重跪好,道:“父皇,儿臣从来在政务上算不得上心,如今有一事相求。”
见这般,皇上也正色起来,问他何事。
沈澈道:“儿臣不该说尚无实证的话,但大皇兄所涉事宜,似乎并不止于私贩兵刃……若真如此,背后所涉利益团体庞大,儿臣想将其连根拔除,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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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下了朝会,赵煜一封密奏呈到御前,把案件的始末交代清晰。
本以为皇上要召他细问,没想到只是寿明公公传话出来:“赵大人近日辛苦,回刑部好生修整熟悉几日,后续若有需要,再另行传召。”
不见更好,省得麻烦。
他刚出宫门,周重便迎上前来,道:“大人,方才传来消息,皇子妃的婢女玲儿殉主,她在刑部内任职、为她传递案情的兄长,也已在牢内自尽了。”
……
直觉告诉赵煜,这不像是相约自戕。
如果不是,案件的背后还有什么……
他坐进车里,不再去想案件背后的迷雾。
盘算赶着三日后的休沐,回家看看父亲,便听车后一阵马蹄声响,一人朗声道:“前面是赵煜赵大人的车驾吗?”
衡辛前去应承,片刻回到赵煜车窗旁,低声道:“东家,肃王殿下的帖子,邀您今晚王府赴宴呢。”
赵煜本心不想去,但看帖子上言辞恳切,肃王又直管刑部,他只得向衡辛道:“请传讯的大人转告肃王殿下,下官定准时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