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沈澈继续道:“据孤所知,大皇兄已经有近两个月,没和皇妃嫂嫂同塌而眠了。”
赵煜脱口而出就想问:殿下如何得知?
但只张了张嘴,话没出口就觉得这样问有点不合适。
沈澈却像知道他想问什么,直言相告:“毕竟是皇子之间,彼此观察观察动向,也是正常的,至于如何操作的……孤不说,你也猜得到,无外乎那几种方式。”
赵煜略觉得尴尬,轻咳一声,道:“那……他二人为何有隔阂?”
沈澈道:“还没查得十分清晰,不过可以给赵大人指个方向,”说着,他上前几步,走到赵煜近前方寸间,示意赵煜附耳过来。
赵煜特别不乐意。
就见沈澈僵在那里,一副你不过来我就不说的样子,赵煜只能妥协。
待到赵煜把耳朵贴得够近了,那人在赵煜耳边清浅的说道:“皇妃嫂嫂,似乎有个竹马,还一直保持着联系。”
似有似无的,赵煜闻见太子身上一股清新的香气,似曾相识,他的浅息吹在赵煜耳廓里,痒痒的。
心跳没来由的变快了。
赵煜赶忙站直身子,声音极力保持着清淡平稳,装模作样的道:“多谢太子殿下提点,下官即刻着人去查。”
沈澈嘴角弯起来,勾出一个很浅,但很好看的弧度,道:“查皇子妃,可没那么容易,要不要孤帮忙?”
赵煜见这人以冠冕堂皇的理由留在刑部,只一天的功夫,就半分被羁押滞留的觉悟都没了。
起初以为他只是胡闹,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来这里搅和。
而后冷静下来想,大皇子的风评大体算的上中正,而太子沈澈,一来非长子,二来还瞎着眼睛。
兼顾两大弱势特性,都能被皇上立为太子,他骨子里,绝没面儿上表现出来的这般清和随意。
上辈子,自己不是也自以为与他莫逆,反被他自背后一剑刺成重伤么……
如今,他留在刑部,只怕还是在政事上另有深意。
想到这,赵煜合上眼睛,静默片刻,才又拱手道:“下官可自行去查,不敢劳动太子殿下的暗探门客们了。”
沈澈微低下头,黑纱后的一双眼睛,好像在温和的看着赵煜,一瞬间,赵煜有一股冲动,想扯下他眼前的遮挡,看他黑纱掩藏之下生了一双什么样的眼睛,是否也如前生那般,总是看上去真诚又深邃。
但想也知道,这想法迅速的被赵大人归结于失心疯一列,即刻就被理智压下去了。
赵煜行礼道:“下官还有些未尽事宜,少陪殿下了。”
隧又一次溜了。
沈澈只是惨然一笑,跟着出了屋子。
他回到被自己强占的“雀巢”,小厮阿焕正在门前等他,见左右再无旁人,低声向他道:“殿下,大殿下私贩军备火药的证据到手了,”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块印章,交在他手上,“这是大殿下私铸的符节,另外半枚,还在他府上,您要连夜入宫,禀明陛下么?”
沈澈把印章摩挲在手里,道:“不用,父皇不喜弟兄间猜忌探查,过些天,自然会有人替咱们开口。”
夜于某些人而言漫漫,又于某些人而言一刻千金。
天色微明时,衡辛接了药店老板程一清居于邻县的兄弟程二楚前来。
程二楚听闻哥哥被害,大惊失色,可在知道嫂嫂也死了之后,瞬间转悲为喜,一路上旁敲侧击的打听哥哥名下的银钱房产要如何处置。
衡辛年纪不大,他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但跟了赵煜四年,见多了案件,自然也就见多了重大变故后的人情冷暖,有人宁可万贯家财不要,也要逝去的亲人回来、能够倾尽所有为其鸣冤;也有人前一刻悲伤,而后意识到能够从中获利,那一点点伤感就随风消散了。
显然,程二楚属于后者。
他聒噪了一路,衡辛就沉默了一路,起初还搭理他两句,到后面,只当自己是个雕像,半句话都不再说了。
程二楚毕竟只是被害者家属,不能像审犯人一样上堂,衡辛把他带到内衙外厅等候,不大一会儿,赵煜便来了。
程二楚见了赵煜也不害怕,自来熟的上前跪拜行礼:“草民程二楚,见过官老爷,给老爷叩头请安了。”
说着,“咚——”一声,一个头磕在地上,听着就很疼。
衡辛皱眉,在一旁提点:“什么老爷,这是我们刑部尚书赵煜大人。”
“是、是,赵老爷,不……赵大人,”他嘴上喊着敬畏十足,却对官老爷没什么畏惧之意,全没给赵煜或周遭官差开口的机会,便继续道:“家兄程一清,身为商人,一直与人为善,请大老爷查明家兄家嫂的死因呀。”
赵煜点手,示意他起身:“但有人说你兄长为富不仁,这是为何?”
程二楚脸上极快的露出一丝冷笑,道:“大人,斗米恩、担米仇,这事儿再容易解释不过了,家兄时不时施粥赊药,但终归有照顾不到的一两个,就记恨上了呗,”说着,他飞快的换上一副讪笑的面孔,“刚才路上,草民问衡辛小兄弟,事情也没个结果,草民知道他可能做不了主,也不该为难他,如今见到大人,真是见了我炎华国的栋梁柱石、年轻有为,敢问大人……家兄的家财商铺何时可以归还我程家?”
衡辛在一边看,一路上就被他烦得不行,心心念念全是程一清的财产,张口便想骂他。
被赵煜抬手制止了。
赵煜道:“案子一日不破,这些便都可能是证据,不能归还,只有找到凶手,才能进入下一个环节,”说着,赵煜端起盖碗,悠然的啜一口,把杯子放下,笑道,“更何况,这案子,事关皇子性命、又牵涉御药房,没那么快了结的。”
能不能归还,还得看有多少卖假药的赃款罚没呢。
但赵煜没挑明。
程二楚一听,大笔的钱财要被压下,顿时垮了脸。
赵煜继续道:“所以你得想想,到底有什么人,可能和你兄嫂有过节。”
听完这话,程二楚眼睛一亮,道:“家兄的话,草民确实想不起什么人,但至于我嫂子……她这个人,太抠搜,光我知道,我哥铺子里的伙计们,心里记恨她的,没有七八个,也得有三四个。”
根据程二楚的供述,周重去查了一众人的情况。
如今案件早已闹得满城风雨,和程家沾边的事儿,众人都谨小慎微,程二楚口中“大过节”,一经查证,也不过变成了当事人口中的“苛扣些工钱”、“说话不尊重”之类的。
但在周重的详查之下,发现早先程一清名下一间铺子里的二掌柜,像是与程家恩怨纠葛至深。这人如今早与程家撇清关系,几乎没什么来往了,众人的描述中,这人本来就出身草莽,自带着一股江湖气,他本来发展得不错,攒了很多钱,但不知为何,钱财都不知去向,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说。
确实像是会写恐吓信的人,周重暗自想。
他怕打草惊蛇,悄悄去查,发现这人手掌尺寸能够对应死者颈部淤痕的尺寸,并且还养了狗的。
只是……他左手与右手书写的笔迹,都与恐吓信的字迹全不相同。
不仅他的字迹与恐吓信上的不同,包括程二楚在内,与程一清夫妻二人有利益或雇佣关系的近百人,没有一人的字迹,与那封信上的一致。
又或者,凶手与留下恐吓信的人,压根就不是同一人呢?
两日内,周重带着一众衙役,不仅采集字迹样本,甚至还想到了代笔的可能性,就连都城内的代书摊位都跑遍了。
本以为要拨云见日的案情,又扑朔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今天没话说……
第8章 结案
在赵煜看来,有时候越是错综复杂,线头繁杂的案件,越容易抽丝剥茧。
所谓东边不亮西边亮,不可能每一个涉案人员的反侦察能力都是一流的。
夜路走得多了,总会遇到鬼的。
在沈澈提点过赵煜,皇子妃有个“竹马”之后,事情,便有了一个新的方向。
三日光景,赵煜把皇子妃的底查了个明明白白。
她是江南穹川富商白仲辕的小女儿,本来有一个好友家指腹为婚又两小无猜的竹马。
六年前,大皇子公务前往穹川,在街市上对姑娘一见钟情,第二天就重礼下聘。
姑娘本来怎么都不愿意,更曾与竹马相约殉情。
谁知,约好了共同赴死那日,姑娘没等来情郎,却等来了一封绝义书信——竹马有皇家贵人提携,决定选前程,弃美人。
也就是这样,白姑娘心灰意冷,才嫁入皇室。
江南富商白家虽然为商贾,但大皇子对白姑娘重爱之极,加之炎华国并没有万分的轻贱商人,也因白家对于江南地域的商货占据,几乎形成了一家垄断的局势。
拿捏住白家,就相当于拿捏住了江南穹川的命脉。
是以,当年姑娘嫁入王府,是由正门被迎进去的,成了大皇子的正妃。
一度传为佳话:皇子终于精诚所至,守得云开见月明,抱得美人归。
可是,现实毕竟不是童话。
被人忽略的,是皇子妃的竹马的去向。
他……去了肃王府,六年的时间,成了肃王重信的幕僚。
这人,便是戚遥。
佳话的暗面,被赵煜挖掘出来,皇子妃和肃王殿下的幕僚有勾结。
看来那幕僚戚遥在肃王那里得了名利,又不知如何挽回了年幼两小无猜的姑娘的情谊。
禁忌的情感,越发容易欲罢不能。
终于,这事儿还是被大皇子知道了。
一夜之间,他得知被他视若珍宝的皇子妃,早已经背叛了他,一时无法面对,没脸公然休妻,又狠不下心将她暗自处置。
只得先不去理她,只想着淡漠了,再做打算。
心思没落,流连烟花之所,可以理解。
但高太医讲述的大皇子听了皇子妃的枕头风,冲冠一怒,彻查御药房药材的事情,便不大可能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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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牢内,太医高唯被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里,门口有狱卒值守,以确保他能够平安的活到尘埃落定那一日。
牢房里的天窗很高,又小,正能看见一弯新月悬在天上。高唯觉得,那是一柄悬在自己头上的断头刀,就快落下来了。
他躺在地上无所事事,不知多少年都没这么闲在过了。
突然听见牢门口一阵钥匙轻响,随后,牢门被打开了。
赵煜未着官衣,也没带随从,踱步进来,向身后的狱卒道:“本官和高大人说几句话。”
那狱卒即刻会意,行礼出门,远远的守着去了。
高唯没起身,他一个要死的人,懒得过多顾及,脱了官衣,他的年纪都能做赵煜的爷爷了。于是,只抬头瞥了赵煜一眼,就又自顾自看头顶的方寸天空。
赵煜也抬头自那窗口往天上看,而后,也不嫌脏,直接在地上的草堆处一坐,随意极了:“悬月如刀,悬在刑部大牢的天窗里,就像悬在每个牢里人的心头,倒是应景儿。”
高唯无声的笑了笑,没说话,这小子倒是明白他的心思。
他知道赵煜不升堂,又不带侍从,自然是有些上不得台面的话要和自己说。
既然他有话想说,自然会自己说。
“高太医为何要承认没有做过却要灭三族的罪事?”
牢内寂静,只有春风忽而自窗口灌进来,吹动地上的干草发出几声枯沙的响。
等了半天,高唯不答。
“你有更严重的把柄落在那人手里?与太子有仇?还是那人……待你有恩。”
赵煜音调清淡,唯独“那人”和“有恩”两个词,咬得重了。
显然,赵煜是掌握了关键的,高唯深吸了一口气。
十几年前,皇上登基不久,一次急症发作,得高唯诊治,但因医治后两日皇上仍未醒,太后大怒,要杀高唯,是肃王向太后求情,才保住了高唯的命。
次日,皇上醒来,高唯自此对肃王视作大恩之人。
赵煜继续笑道:“但若事情自始至终,都是有人狐假虎威呢,本尊对这事儿,全不知情,高太医,还要豁出命去吗?”说到这里,他顿住了,平静的看着高唯。
高唯依旧在看月亮,不说话。
但赵煜见过太多人犹疑动摇时面部细微的变化。
他知道,高唯在强自镇定,心中波澜已起,只不过,风吹得还不够肆虐,尚掀不翻他心里飘摇的帆。
“对方是否承诺,高太医若能助王爷成就大业,不仅不会被牵连三族,而且亲人还将永受恩眷?若是不然,你与药商程一清私相授受是真,事情抖出来,你当依律被流放漠北,三族之内永不得入仕。这样一想……若是本官,本官也会如高太医般的选择,只是……”
说到这,他不说话了。
牢里依旧静静的,赵煜就坐在高唯身旁。
这二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乍看不像是囚犯与高官,倒像狱友闲聊。
时间徜徉,直到月亮打了偏,自天窗口已经隐没了半个,高唯终于开口道:“赵大人是在等老朽开口吗?”
赵煜淡淡看了他一眼,依旧抱着膝盖,随意的坐在地上,只弯起嘴角来,没答。
“赵大人想说的‘只是’是什么,来找老朽又有何条件要交换?”
赵煜这才又开了口,道:“只是……到时候高太医你人都没了,对方兑不兑现承诺,你又如何知道,难不成你真当自己能化作鬼魂,夜夜去他们梦里提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