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鸢看这俩人你来我往地讨论这个,脸上一红,哭笑不得道:“两位师兄,我是问你们来到金陵后,有没有望社成员找你们,又或者陌生人拜访这种事。并非是关心风月,想喝花酒。”
“望社成员?”刘文隽转回头,惊讶道,“我们就只认识乔兄而已。今天还是第一次进入集会。怎么了?”
齐鸢想了想,皱眉道:“我听说今年望社要选新社首,其中呼声最高的是江西分社的社长。但这人收纳的小社不够,我担心他会吸纳两位师兄,借师兄的名声达到目的。”
孙辂皱眉,低声道:“小师弟多虑了,你也看到了,今天若不是小师弟相助,我都要给师门丢人,被撵下山了。我跟文隽兄并没有什么名声,旁人也不认得我们。”
齐鸢摇摇头:“师兄莫要妄自菲薄。这胡兴复仗势欺人,并非有真才实学,师兄不必将他的话放心上。”
“是,今日集会,我收获甚多。”孙辂舒出口气,随后举起酒杯,笑道,“这一杯是师兄敬你的。谢小师弟为师兄撑腰。”
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倒是少见的豪气。
齐鸢也含笑举杯,想了想问:“那位胡兴复在望社地位特殊,应是因他家中刊刻书稿的缘故。如今我们的文社还没成立,到时候我们要不要也出一本乃社文稿?”
孙辂眼睛一亮:“能出一本当然更好。可是如何刊刻?”
齐鸢想了想,笑道:“到时候再说,我倒有个想法,但要等望社集会结束之后,再跟两位师兄讨论。”
三人边吃边聊,酒足饭饱之后,孙辂和刘文隽双双告辞。齐鸢则回到客栈,让小二准备热水送上楼。
他们昨天赶地夜船,齐鸢在船上休息不好,今天一早又登山去找孙辂俩人,之后与人斗文,着实耗费体力精力。
小二手脚麻利地将浴桶和热水备好,
齐鸢又去跟父亲齐方祖说了会儿话,之后返回客房,便见浴桶的旁边有多了澡巾、澡豆,面脂、手膏等几样精致的东西。
齐鸢有点惊讶,没想到这家客栈这么讲究,这架势都要赶上齐府的丫鬟伺候了。他心里又叹又喜,既觉得金陵风俗如此奢华,出人意料,又觉得劳累一天,能享受这种待遇着实令人心中熨帖。
齐鸢将身上仔仔细细搓洗了一遍,又唤小二换了水,将头发也洗净擦好,随后反锁房门,自己曲腿仰躺在床上,用布巾把湿发裹住,慢慢等它晾干。
鼻端钻进一缕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时,齐鸢正迷迷糊糊地做梦。梦中的他正要进入太傅府读书,杨太傅府中藏了许多奇书杂书,那是他的最爱。然而太傅府的门子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认识他了,凶神恶煞地将他往外推。
齐鸢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心里并不生气,只是茫然——自己几乎天天来太傅府上看书的。太傅知道自己不爱与人交往,特意嘱咐了门子,不管自己在不在家,他都可以随意出入。
今天门子怎么就不认识自己了呢?莫非门子换人了?他摔得脚麻,鼻端闻到一股桂花香气,不由又迷迷糊糊地想,不对啊,杨太傅家里也没种这个,桂花在京城生存不易,自己莫非是走错门了?
香气愈来愈浓,齐鸢皱着眉头,忽然觉得鼻子发痒。
他伸手去揉,揉着揉着,脑子里突然渐渐清明,梦境散去,齐鸢意识道自己睡着了,慢慢睁开眼睛。
右脚的确是麻了,因为他晾头发的时候并没打算睡着,因此右脚上压着多余的枕头。而导致自己鼻子发痒的罪魁祸首,也被人提着展示了一番——是一根萱草,上面还带着小小的花骨朵。
而桂花香味是从执花的那只手上传来的,香气太浓,已经盖过了萱草原本的气息。
能半夜闯入他的卧房,还如此嚣张地捉弄人的……普天之下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谢大人,”齐鸢叹了口气,干脆看都不看,又闭上了眼,“你怎么这么闲?你们内卫不用当差干活的吗?”
谢兰庭拖了把椅子到床边,也不知道坐在上面看了他多久。
齐鸢问完话,等了会儿,却没听到谢兰庭回答。
他稍稍有些惊讶,正要睁眼,就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人轻轻拉了一下——确切点说,是自己手腕上的那根绳子被人揪住,轻轻往外拽了拽。
齐鸢心里一咯噔,下意识睁眼去看。就见谢兰庭穿着一身青色内侍服,一手勾着他袖子里露出来的一点绳头,将他的手腕拉出来,露出了里面的那根编好的五彩绳。
更让人注意的是,谢兰庭手腕上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绳子。
齐鸢脸上发烫,却又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能掩饰住自己的无措,等着谢兰庭先开口。
“齐公子,”过了不知多久,齐鸢都口干舌燥,想要破罐子破摔了,就听谢兰庭突然低声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六年前,你还记得吗?”
齐鸢猛地一怔,六年前?谢兰庭认识的是小纨绔?
“不记得了。”齐鸢刚刚有点莫名暴躁的情绪突然被浇下一盆雪水,彻底熄灭了。他皱皱眉,抽回了手,“怎么了?”
“没什么。”谢兰庭抬眸,认真看着他,低声道,“就是突然想听你再讲一遍当年的万言策。”
第68章
齐鸢的天灵盖“轰”地一声, 他只觉耳朵嗡嗡直响,自己似乎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 只能感受到四肢和脖颈微微发麻, 细细密密的凉意浸满了全身。他咽了口水,直勾勾的盯着谢兰庭。
万言策,谨身殿的万言策……
齐鸢的眼睛缓缓移到了谢兰庭的身上, 看着这人的衣服。当年元昭帝召见几个小神童, 在场的除了有杨太傅外,的确是只有几个内侍了。
齐鸢并未留意他们, 但记得他们穿的是谢兰庭身上的这种青色圆领长袍。
那一天是他不幸的开始, 他因皇帝的一句话从云端跌到谷底, 蛰伏在下, 久久不敢翻身。可现在谢兰庭却告诉自己, 那天是他们的初见?
齐鸢木愣愣地,脑子里乱成一团。
谢兰庭那时候在谨身殿?若那次他见过自己,之后呢?俩人应是没碰过面的吧, 否则自己不可能不记得他。可是单单凭这一面之缘,他怎么认出自己的?
怎么可能??
齐鸢怎么想都觉得此事匪夷所思, 换魂这种事情,就是骨肉至亲都难以辨认,齐方祖到现在都没察觉出自己并非小纨绔,齐府上下看着小纨绔长大的家丁奴婢们也只以为是他是因祸得福,有了奇遇而已。
谢兰庭一个外人怎么会往那方面想呢?即便他敢那么想, 又如何这么精准地怀疑到了千里之外的自己头上?
这件事怎么琢磨都不合情理。可他的内心却又无比确定,谢兰庭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这人应该早就猜出了真相, 并试探过自己。
他反复回想来人之前的交谈, 突然一震。
怪不得那天谢兰庭说他在如意船上为自己挡酒时, 自己觉得说不通,想在回想那天,不正是这人逼问自己真实身份的时候吗!
他那时已经怀疑自己是他当年见过的小神童,所以才会转变对“纨绔齐鸢”的态度,不动神色地帮助自己。然而那夜,自己并没有如实相告,而是推脱自己落了水,前尘尽忘。
之后自己巧遇劫匪,他也是按小神童的思路推算出了自己的打算。而当知道李暄是崖川大军的逃兵时,这人更是在提审李暄前赶去了县衙,设下圈套,让自己与李暄单独见面。
而自己面对李暄时那一会儿的情绪崩溃,让让确信了自己的猜测。所以他会畅怀大笑。
之前许多让人感到疑惑的细节此刻通通串连了起来,
齐鸢的心里纷乱如麻,再一想,谢兰庭在钱知府面前与自己划清界限,几次相助也是暗中操作,是因为知道自己的立场,所以不想自己被拉入他们的阵营?
这也是他今日摊牌的原因吗?
自己只要在金陵帮了张御史,那以后仍会成为他们一党了……他来阻止自己的吗?
一种难言的情绪像海浪般一层一层地淹没过来,冲淡了最初的震惊和害怕。齐鸢眼眶发酸,怔怔地望着谢兰庭。
谢兰庭等了许久,见齐鸢眉目间的阴郁散去一些,这才继续道:“那天我正好去找义父,听说有三神童面圣,所以央了他将我扮成小太监偷偷带了进去。”
当年的情形历历在目,谢兰庭的声音都忍不住放轻了许多:“你们三人都不负神童之名,陆惟真的‘金在良治’,文池的‘云净天远’,两赋各有千秋。而你的万言策针砭时弊,力举治世十策,薄征,通利、劈土、均田……更是天机锦绣,字比万金。”
他说到这不由叹了一声,如实道:“在这之前,我从未佩服过任何人。你的万言策已经令我极为惊讶,而你对钱将军的评价,更让我感到自愧不如。”
小才子不过是个十岁孩童,当时得了顺天府的小三元,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已经足够让人震惊了。
元昭帝召见神童原本只是想见见几个孩子如何聪明,再听几句谀词,借此显示自己治世清明,才有神童现世。
然而谁能想到,这个十岁神童的见解竟如此很辣直接,直指当下朝廷诸多弊病,并献出十策,甚至狂言按此十策,数十年之后,江北之地可田均而业厚,富比江南。
元昭帝心胸狭隘,既惊叹这位神童天纵之才,又担心他日后生出异心,这样的人,足以只手翻天了。于是元昭帝问他如何看待前朝的钱唐。
他的真实意图是问齐鸢如何看那些牵扯进皇子争储的“逆臣贼子”。可惜齐鸢的回答,正触了他的逆鳞。
“这位即位后,为了堵住别人的嘴,不知杀了多少‘钱唐’,闹得朝廷腥风血雨,人人自危。这是他的心病。”谢兰庭道,“我没想到你会那样回答。”
“你本以为会如何回答?”齐鸢突然问,“阿谀奉承?”
谢兰庭愣了愣,随后摇摇头转过脸来。
月色溶溶,照亮了半间屋子。谢兰庭的神情在月色下一览无余——是渐渐睁大眼的难以置信。
“你承认了?”他问。
齐鸢沉默了一会儿,不答反问:“你见过他了?”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但谢兰庭立刻明白齐鸢问的是京城的那个人。他刚要开口,又突然顿住——齐鸢刚刚的那句话里没有“我”。齐鸢是在承认,但又十分小心,留出了反悔的余地。
齐鸢的确不敢贸然行事,他害怕自己不够谨慎,万一信错了人,又或者中了旁人计,以后没有翻身的机会。
谢兰庭眸光微闪,不再说话。
齐鸢已经收回手,撑着靠床头坐起,轻轻笑了笑:“内卫消息灵通,你既然这样笃定,肯定是知道了什么。是见过他本人了吗?发现与原来相差很大?还是他露出了什么马脚?”
“我的确见过他本人。”谢兰庭肯定地点点头,却不再细讲,只淡淡地看着齐鸢:“你现在这样算不算与我交心?你要是还防备我,我就没什么好说的。”
“我视大人为千载知己。”齐鸢道,“这样还不够?”
谢兰庭这次倒是有些意外了。他刚刚虽是直白问话,但没有报太大希望。齐鸢这人谨慎多疑,不知道会怎么糊弄自己呢。
没想到这次倒是坦诚了一把。
谢兰庭自觉十分配的上“千载知己”的称呼,但又有一点不满:“你的知己可不少。扬州不就好几个吗?”
齐鸢一直细心观察他的面色,过了会儿,才低声道:“扬州有许多……京城,只你一个。”
室内寂静,谢兰庭坐在床前,看着齐鸢的下巴隐在黑暗里,一双明眸反倒被月华映照着的熠熠生辉,此时不闪不避地看着自己。
这人平时都是垂着眼睛跟自己说话的,谢兰庭知道齐鸢那是防备心重,怕泄露情绪。然而此时此刻,这人深切地注视着自己,仿佛是怕自己不明白他的意思。
谢兰庭的神色也渐渐凝住,他跟齐鸢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随后突然抿抿嘴,低下头去。
齐鸢见他明白了自己的言外之意,也别开了脸,脸颊和耳朵微微发烫。
“现在可以说一说京城的事情了吗?”他哑着声问。
谢兰庭轻咳了一下,随后道:“这里说话不方便。我带你去个地方。”
齐鸢听这话先握了下头发,见头发还半湿着,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这大半夜的能去哪儿?
谢兰庭已经站了起来,将椅子提去一边,另只手去拉他:“才刚戌时。我看店家忘记将熏炉给你了,怕你着凉,所以进来看看。”
说完又笑,语气轻松了一些,“江南数千里地,士子风流皆出此中,你这个大才子不看看反倒可惜了。”
齐鸢看他早有安排,也不再多问,匆匆将头发束起,又换了身衣服。待要出门,谢兰庭却含笑往他身上看了看,随后递了一顶帷幔过来。
齐鸢看着这东西愣了愣,这不是妇人出门用的帽子吗?
谢兰庭看他目露怀疑,干脆主动给齐鸢罩在了头上,随后端量了一眼,笑道,“戴着这个行动方便些。我们要去风月场所。”
齐鸢:“……”
齐鸢也担心万一遇到了刘文隽,到时候没法解释,点了点头,随着谢兰庭出了门。
金陵风貌,最吸引人者莫过于秦淮风月。
齐鸢所住的客栈离着秦淮河有些距离,一路往河边走去,路上所见的人却是越来越多。谢兰庭显然对这里很熟悉,带齐鸢从一条小巷中穿过去,随后带着他拐来拐去,等走出来时,眼前一亮,豁然开朗,竟已抵达了桃叶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