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处停了一艘精致画舫,四角悬灯,船舱阔大。此时舱外有几位黄衫姑娘,或抱着琴或手持笛子,正在船首张望什么。
谢兰庭带着齐鸢现身后,姑娘们眼神一亮,含笑候着两人上了船。齐鸢刚一站上船板,便闻道了熟悉的桂花香味。
谢兰庭笑道:“这条船名叫‘富桂’,因此常年熏着桂香。等会儿船开动起来,香味被风吹开,浓淡正好。”
齐鸢随他进入舱内,见里面放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摆着香炉、香盒和箸瓶,另有两坛酒和几样小菜。
“说话方便的地方,便是这里吗?”齐鸢摘下帷帽,看了看外面的几位声伎。
画舫不知何时竟已开动了,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岸边。而那几个声伎也在船首开始抚琴吹笛,并不往舱里来。
“她们耳不能闻。当然比隔墙有耳的客栈强。”谢兰庭拍开一坛酒,给齐鸢斟满,随后道,“毕竟我要跟你说的,可能与那位齐老爷的亲儿子有关。”
齐鸢在他对面盘腿坐下,听到这话倏然一惊:“什么?!”
“京城的那位会制香,爱吃酒,曾跟人打赌,一口猜出了十二种酒名。脑子十分灵活,唯独学业上差些,连四书都记不住,如今在国子监靠别人代写蒙混过关。”谢兰庭道,“所以我猜着,或许他就是齐家那位不会读书的小纨绔?”
作者有话要说:
[1],陆惟真的‘金在良治’,文池的‘云净天远’……其实俩人的赋,题目都应该是八个字的,比如陆的原本是“金在良冶求铸成器”为韵,为了省字数就只写半截了。
[2]“扬州有许多……京城,只你一个”的本意,应该不难猜吧
第69章 秦淮夜游
京城里的竟然是小纨绔?!
小纨绔没死?!
齐鸢狠狠倒吸了一口冷气, 张着嘴巴半天合不上——所以自己是与小纨绔换魂了?!
“你确定是他?”齐鸢起初还有些提防,然而此时, 他哪能不明白谢兰庭知道的远超自己想象, 如今他也无法再掩饰自己的急切,忍不住连声问道,“若真是他, 为什么他不回扬州?伯府里的情形他如何能应付的了?”
齐鸢在这边开不了路引, 离不开扬州城。但京城里的“自己”却是早就有了生员身份,可以自由行走天下的。
小纨绔从小娇生惯养, 哪能受得了伯府里的规矩。他不会想到回扬州找自己亲人吗?
谢兰庭听到这, 倒是忍笑了一回:“这位小少爷怎么会不想回来?他人小鬼大, 都偷偷摸摸跑到通州去了。”
齐鸢的一颗心被高高吊起, 一眨不眨地望着谢兰庭:“那后来呢?”
“后来在船上被抓了。”谢兰庭想到手下的汇报, 也觉得滑稽:“这孩子有几分聪明,但是太倒霉。那天驸马也要出逃,忠远伯府跟驸马的巷子紧挨着, 俩人坐错了马车。因此兵马司的人去抓驸马时,错将他逮了回去。”
齐鸢:“……”
“这位在通州驿哭哭啼啼好几日。后来不知道为什么, 自己又回国子监读书去了。”谢兰庭道,“依我看,他在京城虽无根无萍,倒也吃得开。国子监里学风清正。他又与国公府的三公子走得很近,有这位给他撑腰, 谁敢欺负他?”
谢兰庭捏起酒杯,轻轻嘬了一口, 随后道:“倒是你, 如今齐府正是艰难盘错之际, 你若行差踏错一步,齐府上下几十口人怕是要完。”
“我不明白,”齐鸢的思绪拉回,皱眉道,“齐家只是小小香户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步?钱知府与齐家有什么过节?”
谢兰庭听到这里,神色迟疑起来,看了齐鸢一眼没再言语。
齐鸢心里一凉,确信了自己之前的推测——钱知府对齐府虎视眈眈,应该是跟阉党利益有关。谢兰庭显然是知道,但又不方便透露給自己。
齐鸢并不奢望谢兰庭做到这种地步,他只是不明白,如果就因为几幅字画,至于吗?
这个问题显然是干想不出来的。
齐鸢忍下疑惑,举杯先向对面的人表达谢意:“多谢大人点拨。”
谢兰庭颔首,与他同饮了一回。
齐鸢虽没怎么参加过宴请,但也知道要吃会儿东西才好继续聊天,于是闭了嘴,静听着船首丝竹声声,陪着谢兰庭用饭。
这一席的饭菜别致却又十分怪异,嫩绿的茼蒿吃到嘴里有羊肉味,鸡腿却又是蘑菇做的,也不知那厨子使了什么花招,让人完全看不出想不到。
齐鸢吃得满脸怀疑,只觉每一口都不是自己以为的味儿。谢兰庭显然是吃惯了的,见他这样不免使劲笑了两回。等齐鸢有点恼羞成怒了,这人才止住笑,讲那假鸡腿是用蘑菇用高汤和豆腐煨的,鸡蛋是用山药煮熟捣碎,加了东西后又蒸透,外面裹了皮的。
齐鸢听他讲明白了,又重新挨道菜试吃过去,这才品出了其中味道。
唯有一道雪白的蟹鳌,谢兰庭不肯讲,让他自己尝。
齐鸢狐疑地夹了一点,舌头轻轻抿开,感觉肉质细嫩像是鱼肉,却又有种橙子的味道,酸酸甜甜的,倒是挺好吃。
“这是我自创的,可以教给你。”谢兰庭笑道,“等你以后有机会回京,可以把这菜谱送到太傅府,让你老师尝尝。”
齐鸢听他说这菜是他自创的已经吃了一惊,等后面听到杨太傅,又忍不住一愣。
“太傅府?”齐鸢顿了顿,不太自然地问,“老师爱吃这个?”
谢兰庭道:“他不是喜欢陆放翁吗?陆放翁那首有蟹又有橙的诗,你老师应该记得。到时候你就说这道菜叫橙蟹,有橙之味又有蟹之形,二者兼具,四时可吃,岂不是完美?”
齐鸢:“……”
杨太傅的确很喜欢陆游,而陆游又写过一首小诗——莫笑放翁颠,歌呼覆酒船。双螯初斫雪,珍鯗已披绵。寒雨连旬日,新橙又一年。更须重九到,作意菊花前。
如今不过端午之后,这席上便“有蟹又有橙”了……若让杨太傅知晓,肯定是要羡慕的。齐鸢哭笑不得。
老太傅本就是跌宕不羁之人,有时如老顽童一样,只是齐鸢以往去太傅府,很少跟老师戏谑说笑,若自己真拿了菜谱去……
算了,自己真去了,太傅恐怕也不认得自己是谁。
今晚那短暂的梦境再次浮现出来,齐鸢彼时在梦里想不通,为什么门子突然不认识自己了。现在梦醒,他倒是明白过来,自己如今已经换了模样,换了身份了。
“谢大人,我再敬你一杯。”齐鸢在心里轻叹了一声,主动将俩人的酒杯斟满。金陵酒味美甘甜,很有清雅意趣,然而后劲也大。齐鸢喝了两口,脸颊眉梢开始飞起薄薄红晕。
谢兰庭看他又有醉酒的架势,想起端午那天好好的夜晚,这人大醉之后又哭又闹,不由心头一凛,赶紧道:“你下午不是才喝过?小酌怡情,再喝就要伤身了。”
齐鸢感觉自己正要品出美酒佳酿的美妙之处,突然被谢兰庭打断,不免有些扫兴。
等谢兰庭匆匆将酒杯收起,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看来自己上次酒后失态,把这位谢大人吓到了。
齐鸢促狭地看着谢兰庭直笑,完全不知道自己此时面色通红,眉眼饧涩,眼角漾着霞色水光,唇瓣被他无意识地咬着,虽是醉意朦胧的样子,却又别有一番情态,让人抑制不住地生出怜爱之情。
谢兰庭惊觉自己似乎也喝多了,一向清心寡欲的自己竟冒出了许多不合时宜的念头。
偏偏他并不是一个不懂风月的人,江南一带的名妓娈童不知多少人被他考察挑选,暗中招至麾下……旁人传他风流,一点儿不为过。
他的确是最为风流的,最懂风月的。
但也正因此,谢兰庭对于这种事情十分淡然,甚至以为自己不会动凡心。
哪能想到今天,不过几杯小酒,竟就让自己欲心甚炽……
齐鸢见谢兰庭脸颊飞红,只转头看着舱外明月,似乎很紧张,不由揶揄道:“看把大人吓的,端午那天我都做什么了?”
谢兰庭浑身不自在,却又忍不住回头去看他,目光在他的唇上打了个转。
“看来你都不记得了?”
齐鸢道:“当然,只觉得睡了个好觉。”
“那我说了你也会不认账。”谢兰庭摇头道,“不如不告诉你。”
齐鸢却对那一夜的事情好奇了很久,只是之前没机会问,现在他酒后微醺,又觉当下气氛宜人,便忍不住道:“你有什么不敢说的,你说的我可是都信了。多离奇的事情都没怀疑。”
谢兰庭听他狡辩,好笑道:“我好心给你通风报信,反倒要感激你信任我?”说完又忍不住回头,见齐鸢眸光似有几分迷离,脑子一冲,竟然道,“那天你说我秀色可餐,强吻了我,你可认账?”
话一出口,自己先面红耳赤,一边在内心斥责着自己的无耻,一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齐鸢,屏息留意这人的表情。
齐鸢的反应却因喝酒迟缓了许多,脑子也不像平时那么清醒,因此听这话后先不自觉地看了眼谢兰庭的嘴唇,心想自己还有这胆量?
等对上谢兰庭的视线,意识到对方是在控诉后,齐鸢才“啊”了一声,先为自己开脱道:“喝醉了的事,就莫要计较了吧。”
谢兰庭:“……”
外面的琴瑟之声渐渐停歇,画舫缓缓停靠在岸边,声伎们已经悄无声息地上了岸。谢兰庭见齐鸢似醉非醉的样子,内心犹豫了一会儿,才站起身,用帷帽把齐鸢的脸遮住,拉着他往外走。
“一会儿我们在内室喝茶听曲,莫要出声。”谢兰庭自然地抓着他的手腕,低声道,“今晚这得月馆里的人,可都大有来头。”
齐鸢隔着纱幔往岸上瞧了两眼,才想起谢兰庭说得要带自己去“风月场所”。他还以为刚刚看见几个声伎就算是了,没想到谢兰庭竟要带自己去妓院!
扬州的秦楼楚馆就不少,齐鸢虽然没去过,但一听“得月馆”的名字,便知道不是一般的地方。
“大有来头?”他小声问,“都是什么人?”
“江左名儒枫林先生,望社社首幽玄公子以及几位望社成员……”谢兰庭道,“你这次能不能带着孙辂离开,就看这几位怎么打算了。”
齐鸢点点头,忍不住纠正道:“我们师兄弟三个人,还有刘师兄。”
不过刘文隽今天没参与斗文,应当不会被人惦记。
谁知道他话音一落,谢兰庭便停下了脚步,回身看了过来。
“若没猜错……”谢兰庭目露遗憾,摇头道,“刘文隽今晚便会被人吸纳了。”
第70章
刘文隽在金陵新结识了一位名叫梨香的红颜知己。梨香是位乐伎, 擅长吹箫,平日也喜爱念诗填词, 鉴赏书画。刘文隽与她十分聊得来, 因此给了乐院的老鸨不少银子,让梨香这段时间不必出门应酬。
梨香在金陵名妓中排不上号,平时客人不多。刘文隽出手虽不算阔绰, 但生得一表人才, 与姑娘相处也彬彬有礼,因此老鸨欢喜不已, 满口应承下来, 又让梨香去了小院居住。
今天刘文隽与望社士子们切磋了半天技艺, 收获颇丰。傍晚跟齐鸢分开后, 他便直奔了梨香的小院, 打算与佳人共同品评一番。谁知这厢兴冲冲踏夜而去,到了地方,却被告知梨香去了乐院。
乐院是乐伎们迎客的地方, 刘文隽恼怒老鸨言而无信。老鸨怕他生事,只将事情推到了将梨香掳走的客人身上。这位客人正是望社社首幽玄公子的弟弟。
幽公子风流倜傥, 刘文隽前去理论时,他反倒以赌相邀——邀刘文隽与自己的弟弟鉴赏名画,由枫林先生做评。若刘文隽赢了,他愿意资助刘文隽替梨香赎身,以美人赠雅士。若刘文隽输了, 那刘文隽便要加入望社,替望社在扬州招揽人才。
金陵士子有鉴美捧妓之风, 这场赌约一出, 在场之人无不赞其风雅。而刘文隽看那位纨绔子弟一副谄诈之态, 又知道枫林先生秉性慈厚,不会徇私,当然不将其放在心上,于是欣然应邀,同幽公子等人一块到了得月馆。
得月馆的馆主是李月仙,为金陵第一名妓。今天幽公子等人在这小聚,便是为了请李月仙琴筝佐觞。刘文隽借此得见名妓,心中恐怕暗喜不已,哪能提防这其中有诈。
谢兰庭拉着齐鸢的手,一路边走边说。
齐鸢听得无奈,苦笑道:“扬州也是风流之地,二十四桥风月的名声也不在秦淮粉黛之下,怎么之前没见刘师兄这样?”
“刘兄大约是想了解市井百态吧。”谢兰庭忍笑,揶揄道,“况且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刘兄或许偏好这一口呢?”
齐鸢:“……”
说话间,已经有小龟奴提了灯笼来接,带俩人通过得月馆后门,径直进入了李月仙待客的伴月轩内。隔扇门外,便是正饮酒赏画的幽公子和枫林先生等人。齐鸢看了看隔扇门裙板上的木雕花鸟,幅幅画意诗情,足见主人富裕丰足。又见那龟奴待谢兰庭十分亲热恭敬,不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隔扇门外,正有一道暗哑的声音,徐徐道:“江南中主时,北苑使董源善画,多写江南真山,能得山之神气。老朽今日正巧从逸禅先生处得了一幅董源真迹,就在这三幅画中。二位谁能鉴出真品,便算谁胜出。如何?”
这位说话的估计就是枫林先生了,枫林先生跟逸禅先生同是江左名儒,前者擅文,后者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