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面面相觑,随着老师来到院中。陈管家带着诸位家仆正儿八经的朝褚先生施了个礼,又寒暄两句,这才双手递上一张文书。
众生抬头去瞧,只见上面写着:“乡侍生齐方祖顿首……侧闻先生学行纯懿,闬钦仰之日久矣……”
陈管家作揖道:“褚先生,这是我家老爷下来的请书,后面几箱聘礼都是些灯油课纸等物,另有聘银二百两,一并送上。”
身后孙大奎将聘银箱子搬到院中,乃园的士子们见那里面白花花的银子码的整整齐齐,不由个个咋舌。
褚若贞也是十分意外,他昨天跟齐方祖谈好之后,已经准备好这几天收拾东西了。没想到齐方祖竟然会郑重其事地下关书送聘礼,走一走过场,显然是在给他做面子。
果然是经商之人,头脑精明,偏又体贴周道,事情办得也漂亮。
当然经过陈管家这一路的敲敲打打,沐风书院被齐家收回,打算请褚若贞当山长,重新开院收徒的消息也在扬州府流传开来。
同时被众人知道的还有沐风书院的改名一事——齐家各香铺纷纷在店铺门口放了个大木箱。并言明谁有好用的书院名字,可以写在纸上,投入箱中。
凡是参与征名者都可以领一角清凉膏。倘若哪位的建议被齐府采用,齐府还会为其免费供应一年的熏香。
几天的功夫,扬州府六县两州,无人不知江都县的齐府收回了沐风书院,并聘了褚若贞为山长,如今正忙着改名收徒。
只是这生徒的选取十分严格,只要品行兼优,可以造就的优秀生童。入学院的方式也是考试,时间则是三、六、九月的最后一天。
然而只要考取进去,学生便可以选择寄宿,伙食由学院供给,家贫者可以向书院申请膏火补贴,这样只要考核通过,便不用考虑每日所费的灯油课纸,以及冬日取暖等费用。
齐家书院一时风头无两,有人看不过齐家排场,讥讽不过齐府是低贱商户,如今故意附庸风雅罢了。然而这话很快被人反驳了回去——如今谁不知道齐家的小少爷齐鸢是扬州府的府试案首?
这位可是县试也是夺了案首,前不久又在金陵大出风头的,望社社首都对他称赞不绝。
现在眼看着就要院试,若这位再院试夺魁,那扬州岂不是要出个小三元?如今别说扬州,整个江苏都几十年没见小三元了。
于是,不少人的注意力又从齐家书院转移到了齐鸢身上,暗暗期待这位的院试表现。
齐鸢这些日子一直忙着书院的事情。偌大的书院,肯定要扩招生徒,老师自然也不能只有褚若贞一个。
他写信询了桂提学,由后者举荐了两位颇有名望的儒师。等郑重下了聘书将儒师请来书院之后,时间也到了月底,扬州各县总共来了三百多名报名考试的生童。
孙辂等师兄们虽然分领了书院不少职务,但现在乡试在即,众人都不敢耽搁时间。
于是入学考试这一天,齐鸢便作为书院的学长,带领众生童拜祭先贤。
黎明时分,三百位前来应试生童衣冠齐整,分成数排列于书院讲堂。齐鸢位于众生之首,一袭青衫,神色端谨,眉目凛然。
褚若贞在讲堂前面,目光掠过齐鸢时,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了当年带着一群纨绔嘻嘻哈哈,闹腾着进社学的齐二少爷。
印象里那个小小的,骄纵恣意的身影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进退有节的神童少年。
齐鸢……齐鸢……
褚若贞轻轻摇头,心中暗想,以后谁还敢说齐家纨绔不读书?齐鸢之才,且走且看吧!
第83章
转眼进入七月, 书院的三位先生给孙辂等人讲课之余,也开始忙着阅卷筛选, 为书院招收第一批学生。齐鸢每天做完功课就去给先生们打下手, 干些誊录记名的杂活。
三位老师除褚若贞外,另俩人一位姓孙,一位姓李, 都是浙江的时文大家。
这次因有桂提学从中牵线, 又听说褚若贞在这做山长,两位先生才答应来书院看看。没想到这书院比他们想象得好太多。先不说孙辂等弟子们个个文采俊秀, 单是齐家给老师的束脩就极为动人了。
他们两人每年脩脯银就各四百两, 年节的敬银每次二十两, 另外伙食费, 父母寿礼银, 年节回乡来回车马银,粗略算算也得有二百两银子。齐方祖为人慷慨,甚至表示将来他们辞馆回籍, 都会另给安置费。
至于褚若贞这个山长,待遇当然更好一些。
虽然文人喜谈穷, 但他们口中的“清寒”并非真正的食不果腹的穷酸,而田园富足之后的闲情逸致。更何况如今朝中官员,一品文官的岁俸银不过二百多两,禄里也是二百多斛。
他们几人自然不敢跟一品大员比,但是跟三四品的文官比起来, 这束脩可真是丰厚多了。别的不说,就他们说知道的书院学馆, 这里是独一份。
银钱富足, 几位先生便也多了许多雅致, 或聚一起品茶饮酒,或请三五好友来书院讲学,顺道穷揽胜景,看扬州风物。
他们俩人都是一方名士,朋友自然也都擅书画。其中有位姓曹的老先生,书法极妙,只是深居简出,不像逸禅先生那般张扬。孙先生与他是至交好友,如今也写信将人请来,打算齐家选定书院名字后,请曹老先生为书院题字。
老先生到扬州的这天,齐鸢陪着孙先生去接人,就听孙先生问:“书院名字可定了?”
齐鸢这几天忙得顾不上选名,闻言摇了摇头:“各铺子送来的征名虽多,但大多以山或以景命名,并无新意,学生还得再看看。”
“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你莫要耽误太多功夫。”孙先生道,“你这两次的功课我看了,文章还算通达。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扬州虽然科举不弱,但远不如浙江绍兴、江西吉水等地。我看你最近整日忙于杂务,是不是因府试案首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将来院试乡试必过?”
齐鸢最近的确很忙,书院收回后,齐二老爷便又打上了主意,先是要去做掌教,后来又闹腾着要让齐旺和那群不学无术的伙伴进去。
齐鸢不肯答应,齐二老爷便联合了齐家族长和各旁支长辈,向齐方祖施压。
自家书院,如今又请来了名士大儒,族里人当然个个都跟齐二老爷一样,想方设法要塞儿孙进去。于是齐方祖每天都要面对一族人的讨伐。
齐家祠堂开了两三次,齐鸢每次都会被叫去问话。
虽然有老夫人顶着,但时不时这样的确很费精神。
“都是些家务事。”齐鸢对此也很无奈,苦笑道,“学生会注意的。”
孙先生也知道齐家如今闹腾地厉害,敲打了两句后,便道:“我让老友带了一本《昭阳文集》,这本集子是他那得意弟子写的。那学生跟你差不多大,颇有灵性,如今已作为绍兴的贡生进了国子监。你且看看他的文章。”
齐鸢应是,想了想,问那位学生的名字。
“姓方,叫方成和,会稽人士。”孙先生说完,见齐鸢愣住,又道,“你可不要小瞧他,这位可是是杨太傅的得意门生。”
杨太傅……
齐鸢点点头,低声道:“学生知道了。”
他当然知道。
当年他去太傅府上时,曾在东书房见过一张纸,上面是杨太傅没抄完的一则《端砚铭》。齐鸢当时心生好奇,低头去看,然而越看越觉吃惊。
那铭文气象磅礴,汪洋翰墨,绝非老太傅的手笔。
果然,那天杨太傅回府后,告诉他这是浙江的一个学生写的,那学生名叫方成和,天资颖悟,但家贫如洗,平时给别人写诗作文赚点钱。
这《端砚铭》便是他的代笔作。而买这铭文的同乡学子,因打听出太傅喜欢各种砚台,因此借着进京的机会,送了一方古砚给杨太傅,顺道附赠了自己的文章和这则铭文。
太傅看其文章平平,这则铭文短短三十二字,却雄壮雅秀,不由惊异。于是将人叫到府上询问。
那同乡左右支吾半晌,终究不敢遮掩,说出了方成和。
齐鸢当时神色不动,内心却想,这人文采不错,心机也深沉。
他那天也写了一则铭文,同样三十二字,压在了太傅的桌上,心里想着回头倒要听太傅如何评价。
不料隔天,自己便惹恼了皇帝,被禁足在府中,再也没能见到太傅。
如今转眼六年过去,这位竟已成了杨太傅的得意门生,并以贡生身份进入了国子监,若没意外,他今年就要参加乡试了。
齐鸢神色微微黯然,眼见着快到码头了。他忙收敛心神,请孙先生去江边的酒楼坐着喝茶,并派小厮去码头盯着。
天气炎热,幸好这酒楼临江,有凉风吹着。齐鸢要了两份解暑的茶饮,脑子里却忍不住回想当年的两则铭文。思绪正纷乱,忽然听身后有人问:“是城东齐府的齐二公子吗?”
那声音尖细,带着几分犹豫。
齐鸢回头,就见身后站着一个个头不高的男子,眉眼依稀有些眼熟。
“我是齐鸢。”齐鸢疑惑挑眉,“你是……”
“果然!”那男子闻言大喜,见他转过脸,又仔细地看了看,这才惊叹道,“这才几月不见,小少爷竟就大变样了,小奴差点认不出来。”
他说完见齐鸢微微蹙眉,连忙道:“齐公子不认识我,我是婉君姑娘跟前的二勇。”
齐鸢一愣,立刻想起来了。
这人是婉君姑娘身边的小龟奴。自己之前想求见婉君,曾被他讥讽过一顿。后来在玲珑山见婉君的时候,这位倒是不在身边。
“你怎么在这里?”齐鸢愣了下,心中一动。
莫非婉君回来了?不对,婉君如果回扬州,一定会安置好后再告诉自己。这小龟奴看着风尘仆仆……倒像是刚从外地回来。
果然,二勇道:“回小少爷话,小奴这次回来是为了送信的。我们姑娘说,信里能说的事情有限,所以让我自己跑一趟,这样小少爷想知道什么,问小奴就是了。”
第84章
齐鸢上次写信, 问的正是忠远伯府的小神童如何,如今听二勇这样说, 知道是婉君打听了不少那边的情况, 不由“噌”地一下站起来,脸上带了丝激动,“果真?那……”
说完顿住, 回头看向孙先生。
孙先生看他神色, 知道齐鸢定是有什么要紧事,便笑着挥挥手:“你有事去忙就行, 我在这里等一等。”
齐鸢犹豫了一瞬, 又坐了回去。
孙先生请了老友过来给书院题字, 如今让他自己接人, 这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齐鸢只得强忍住内心激荡, 对孙先生笑道:“无妨,先陪先生接到人再说。”
说完又看向小龟奴二勇:“你可是刚到扬州?”
二勇眉开眼笑,立刻回道:“回小少爷, 小奴才下了船,打算在这歇歇脚呢。可这店家狗眼看人低, 说小奴买不起茶水,不让小奴在楼上。”
酒楼的小二就跟在二勇身后,神色有些尴尬。
齐鸢颔首道:“你想吃什么看着点,让店家记我账上就行。等用过饭,你就去齐……书院等我。我有话问你。”
齐府现在族里人闹事, 人多眼杂,万一有一言半语被人听了去, 难免多生事端。齐鸢给了二勇书院的地址, 又告诉他去了之后找谁。
二勇走开没多会儿, 就听孙大奎在下面喊:“少爷,曹老先生接到了!”
齐鸢立刻跟孙先生下楼,码头上,几个小厮正帮忙往下搬东西,一位方脸蓄须,个头高大的老先生弯腰从舱室走出,对小厮们指手画脚:“不要碰坏了那个!小心脚底下!这孩子怎么毛毛躁躁的!”
齐鸢:“……”
孙先生见老者走出来,笑道:“曹兄一路辛苦……”说完略以侧身,指了指齐鸢,“这位就是扬州的小才子齐伯修。”
齐鸢梁莽拱手,拜见老先生。
曹老先生抖了抖眉毛,却不看他,只招呼小厮们小心搬动他的东西。之后几人乘车回书院,老先生也没理齐鸢。
孙大奎跟在齐鸢的马车外面,见状十分生气:“这老头子太没礼貌了,都不搭理少爷!”
齐鸢却求之不得,他现在想先见小龟奴,巴不得曹老先生冷淡一些,不用他作陪。
果然,等进书院之后,曹老先生不等齐鸢开口,就抬手把他撵走了。齐鸢内心大喜,立刻快步走到自己住的小院里,吩咐孙大奎把二勇找来。
二勇却很晚才回来,齐鸢在小院里等了一个多时辰,孙大奎才把人带到。
齐鸢见这人头脸齐整,身上的衣服也换了身新的,靠近时有阵阵清香,不由心下暗笑,果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小龟奴整日跟在婉君这位名妓身后,看来也比寻常男子爱干净些。
他客气地请二勇坐下,让孙大奎上了茶。
二勇又起身施礼,这才笑嘻嘻把信奉上:“我们姑娘说了,京城风俗跟咱扬州不一样,齐公子有什么好奇的尽管问,让我知道什么都说什么。”
齐鸢听这话笑了笑,知道婉君姑娘没说太多,便先笑着问了京城风俗。
二勇果然十分伶俐,齐鸢问得笼统,他便先从当日入京开始聊,当初婉君姑娘进京走的什么门,如今在什么地儿,京城里寻常人家花用多少。
城东城西各有什么有名的地方,城南城北哪边帮闲清客多,哪边都是勋贵大宅。市集风貌、饮食住宅,服饰礼仪,方方面面说得头头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