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庭也后退一步,松开了手。齐鸢借着月光仔细打量他, “你受伤了?”
谢兰庭摇了摇头, 然而脸色发白,目光也发怔。
齐鸢脸色的笑意渐渐散去,不由担心起来。
他今天特意找了个借口, 单独开了一间上房, 免得齐方祖发现。这会儿谢兰庭神色不好,他便伸手要去点灯, 打算仔细看看。
谢兰庭抬手, 拦住了他。
齐鸢疑惑地抬头, 就听谢兰庭嗓音暗哑, 又问了一遍:“在等我?”
齐鸢:“是。”
谢兰庭:“为了齐府的事情。”
齐鸢:“……”
齐鸢听着怪异, 便没再答话,只是往前走了走,仔细瞧着谢兰庭的眼睛。
这人果然有些不对劲, 往日清绝含笑的双眸此刻黯淡无神,眼神也少了几分生气。
见齐鸢看过来, 他笑了下,笑声却很衰颓,有些意兴阑珊的意思:“齐府的事情有些复杂。齐方祖以前……”
“谢大人。”齐鸢却突然打断了他,“你怎么了?”
谢兰庭愣了下,看向齐鸢。
月色下, 妖物褪去往日的精明孤傲,像是从妖界被打入凡尘, 因而失去了灵力, 无依无靠的小动物。
齐鸢心神一动。谢兰庭不知道经历了什么, 今晚显然有些不对劲,齐鸢不敢多问,只能哄孩子一般放缓口气,先去拉住了他的手。
“我不是为了齐府才在这等你。”齐鸢语气温和,缓缓道,“齐府的事情牵扯的多,不着急这一朝一夕说明白。我虽然想知道,但晚几天也无妨。今晚着急见你,是因你那天说要带死士打前锋,我担心你安危。”
谢兰庭眼神微微闪动,惊讶又茫然地看着他。
齐鸢看他果真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想了想更不敢提齐府俩字,只找话安慰道:“我原想去看看你。但又怕你只是军务缠身,或忙于应酬,我去了反而添乱。因此思来想去,只能写个字条,约你过来。”
他说到这,拉了拉谢兰庭的手,示意桌上的油灯:“让我看看你的伤?”
“不想。”谢兰庭沉默一会儿,反手握住他,闷声道,“都是小伤。”
果然是要哄的。
齐鸢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妹妹小时候摔倒了疼得哭,自己都只疾言厉色地命她起来。
那时候觉得哄人和被哄都十分丢脸,哪能想到将来有一天,自己也能无师自通地干这个
齐鸢嘴上“嗯”着,果真不去点灯,只将人拉到窗边,借着月色看他脸上有没有伤口,又看他露出来的脖颈,最后抬手去拉谢兰庭的袖子。
腕骨上,赫然两条交错的刀伤,上面还有药粉残留,但仍旧翻着皮肉,一看便知是这几天新添的。
谢兰庭见他不说话,想了想,低声道:“渡河时,营官李三虎带人断后,被援贼围困虐杀……这是夺尸首的时候伤的。”
李三虎是新江营的能将,援贼被他所阻,恼怒之下几十人蜂拥而上,将李三虎扎成人刺。其他兵士也皆是这般惨死。
谢兰庭听哨官报信,带兵回救,众兵士挥泪杀敌,终于夺回尸首。也正是这一战挫去了援贼气势,扭转了战局。
齐鸢的心情也沉重下来,低低嗯了一声,忽又觉得诧异:“这帮匪寇也有援兵?竟反过来问围剿你们?”
寻常匪贼遇到官兵来剿,大都或逃或匿,等官兵走了再为祸四方。可这群人竟敢反过来围杀官兵?
谢兰庭微微一顿,看了他一眼:“这群贼人早有反意,在藤湖建了硝厂和船厂,当地百姓为其做工,并帮忙遮掩。如果不是这次发兵及时,他们很可能已经占领金陵城了。”
齐鸢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什么?!”
本朝承平日久,江南一带更是几十年不见刀枪,现在竟突然冒出了反贼,甚至就在金陵旁边建厂练兵?
金陵可是江南要地!
谢兰庭看齐鸢瞪圆了眼,满目震惊地望着自己,眼神清澈真挚,嘴巴也微微张着,平白给人一种憨厚懵懂的错觉,不由多看了两眼。
齐鸢此时的确很吃惊,不过同时,他也意识到谢兰庭好像缓过来了。这人脸上浮起了一点浅显的笑意。而自己被他握着的右手,也能感觉到有温暖的气息正一层一层往上反。
刚刚谢兰庭的样子太吓人,齐鸢一心想要安抚他,并没有顾及太多。这会儿看他好多了,便觉得俩人的动作有些暧昧。
“我下午买了些伤药。”齐鸢想要抽回手。
谢兰庭的手掌却倏然一紧,扣着他的手腕不肯放。
齐鸢:“……”
“上面还有伤。”谢兰庭却若无其事地自己往上掀了掀衣袖,将小臂上淤青给他看,“这里,撞的。”
齐鸢:“……”
月亮高升又西落,谢兰庭直到半夜才起身离开,带走了几瓶新的伤药和一本《扬州齐才子文章大选》。
那本文选是他自己拿的,齐鸢拦不住,只得哭笑不得地随他去了。
= = =
隔天一早,齐方祖过来喊齐鸢启程。
齐鸢还没问清楚齐府的情况,这会儿想了想,也不好贸然回京,只得先随齐方祖回去。
俩人拿着孟厂给的信,交给那艘官船的差役,后者果然满脸堆笑,将他们带至两间颇为宽敞的舱内,又指着一旁的箱笼道:“这些都是今天一早上大人让人送来的,二位下船的时候记得吱一声,让船工给抬上岸。”
齐鸢跟齐方祖谢过差役,再看箱笼里,竟然都是些金陵的云锦、折扇等东西。其中的还有两盒樱桃脯,中间夹着玫瑰花瓣,入口酸甜。
齐鸢曾听乔景云说过金陵樱桃脯十分有名,但因这东西价高难买,他又没打算回扬州,所以并没有想着捎带。齐方祖这些天忙得脚不沾地,自然更想不起往家里代写本地风物。
这些谢兰庭提起备好,倒是让俩人又惊又喜。
齐方祖甚至趁机念叨了齐鸢一番,让他不可荒废学业,以前齐家捐银捐地,都没能被洪知县高看一眼,哪像现在,谢大人都肯送他们礼物。
齐鸢唯唯称是,心里却想,既然这东西是今天早上才送来的,那多半不是冲着我读书。
而是冲着摸了半宿的小手吧。
昨晚谢兰庭在客栈待到半夜,齐鸢看他精神不好,便只在一旁安静陪着,要么听他说这几天的恶战,要么给他讲讲望社集会。
俩人正事儿一点儿没聊,手倒是一直拉着。
今天一早谢兰庭送东西过来,显然是又好了。
齐鸢心里觉得好笑,又一想,谢兰庭虽然聪明狡诈,诡计多端,但某些方面又格外君子,也极为重诺。这人昨天不知道耍什么脾气,今天既然好多了,或许这两天就会再出现,主动来交代齐府的事情。
是日午时,官船徐徐离岸,齐鸢陪齐方祖吃过饭后便回了船舱休息。
一觉醒来,只见外面晚霞粲然,铺满江面。
齐鸢回头,看清舱里的人后愣了下,随后挑起眉毛笑了笑。
谢兰庭百无聊赖地等了半天,见齐鸢一醒来便露出这种促狭的笑,不禁有些羞恼,偏又找不出什么借口发作一下,于是俊脸飞起两片薄红。
齐鸢见谢兰庭眸光凛凛,容色艳异,心里大呼妖怪,嘴上却道:“晚辈见过谢大人。”
谢兰庭“哼”了一声,敲了敲桌子,不客气道:“过来。”
等齐鸢坐过来,他又转开脸,开门见山道:“我还有要事要办。关于齐家的事情,你想问什么就快点问。”
齐鸢看出他有些不自在,显然对昨晚的事情感到尴尬,笑了笑,也不戳穿。
“老夫人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齐家小少爷。”齐鸢道,“我为避嫌,很少打听府上情况,一时间也不知道从哪儿开始问。不如大人想到哪儿就说哪儿。”
谢兰庭没想到齐老夫人竟然能看出来,少年纨绔突然勤奋好学才高八斗,便是在戏文里,也只会想到祖宗显灵,天降神遇而已。
这老夫人倒是敢猜。
“看来齐老夫人防备心挺重。”谢兰庭顿了顿,偏过脸问他,“你可知道齐家香方怎么来的?”
齐鸢道:“说是齐家高祖在岭南救过一位老先生,这香方是老先生所赠。”
谢兰庭点点头:“那你可知那位老先生是前朝的一位皇子?他因夺位失败,伪装成御香局的管事逃出皇宫,后又扮成采香户躲在了岭南。而他手里用来重夺大位,养兵买马用的宝藏,也不知去向。”
齐鸢:“……”
“齐家高祖是最后见到他的人。齐府的香方也是前朝的御香局的宫廷秘方。”谢兰庭道,“如果真有藏宝图,齐家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齐鸢皱眉,“历朝历代都有这种藏宝的传言,可是何时挖出来过?恐怕这次也是无中生有罢了。更何况齐家世代制香,那香方少说也有十几人看过了,玲珑巷里老师傅也曾翻过,香方更算不上什么大秘密,如果真有宝藏怎么可能捂得住?”
他说完顿了顿,又觉得奇怪,“钱知府贪财好物,对道听途说的东西信以为真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觉得是真的?”
这话问的过于直接,谢兰庭却不觉得被冒犯。
“钱弼可不是道听途说来的。”谢兰庭摇摇头,“他有个家仆是雷州人士。当年岭南瘟疫,那位皇子曾拿出了一点珍宝用来济民,这家仆是亲眼见过的,用血玉雕的凤凰,缀满南珠的金缕衣……一共三样东西,却换了足够灾民一年的粮食来。只可惜那皇子也正因露了财,险些丧命。”
齐鸢:“……”
“先帝时,这位皇子的后代几次出海寻宝,打算将宝藏献给先帝。先帝感其才高气清,远见卓识有补于世,特赐他称号……”谢兰庭说到这轻轻打住,一字一顿,“……清远道长。”
齐鸢心里咯噔一下,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
谢兰庭冲他轻轻颔首,神色也有些凝重。
“钱弼这些年不敢声张,一是他不确定香方一定跟齐家有关。二来他怕把齐家逼急了,你们一怒之下毁了方子,他竹篮打水一场空。第三,应是他摸不准朝中风向,不敢轻易压宝。齐家香方是他用来保前程的。”
如今两位皇子争储之风日重,钱弼不可能一直做墙头草。等他拿定主意,选好了自己最终投靠的一方后,扬州齐府便会成为他的踏脚石。
然而齐家的危机又何止他一个?
只要香方跟藏宝有关的消息泄露出去一点,那多的是不管不顾来抢东西的。
齐鸢沉默下来,他这会儿明白了谢兰庭的用意。
“你让我留在齐府继续科举,是为了让我自己搭上几方势力,一旦情形不对,我至少可以自己选择投靠哪边。齐家老小也能保住性命。不过……我有一事不明。”
齐鸢暗自琢磨片刻,突然抬眸看着他:“谢大人跟齐府无亲无故,为什么会在乎齐家人安危?反而为齐府考虑?”
他说完一顿,几乎不给谢兰庭思考的时间,继续道,“如今朝中党派纷争不断,蔡公公拥护二皇子,那谢大人呢,可是有其他人选?假如我有选择的机会,你希望我选谁?”
第81章
晚霞镀满船舱, 金光熠熠,
谢兰庭坐在满室的霞色里, 霍然抬眼, 双眸亮得吓人,
齐鸢含笑回看,然而神色却十分郑重:“谢大人, 你要么不说, 要么就说实话。”
“选我。”谢兰庭竟毫不犹豫,径直道, “不管到时候别人怎么样, 我只希望你选我。”
齐鸢:“……”
俩人第一次把彼此立场摆到上面来说, 齐鸢纵然有过准备, 也万万没想到谢兰庭会这样大言不惭。
可不, 按谢兰庭说的,他选谁自己都跟着选谁,那俩人还有什么分歧?
然而这又确实是实话, 齐鸢找不出毛病,不由气结。
谢兰庭倒是理直气壮, 见齐鸢默然不语,他想了想又道:“府试前,钱弼送了几样字画,想要讨好我义父。我看里面有幅《万壑松风图》不错,所以自己留了下来, 让人令买了另一幅替他送上。”
齐鸢回神,意外道:“《万壑松风图》在你那?”
当初齐府发现这幅画不见后, 齐鸢如临大敌, 偷偷摸仿了几幅假画塞在府里, 打算将来真出了什么事,看能不能借假画开脱。没想到,这画原来被谢兰庭劫下来了。
“钱弼费尽心思讨好我义父,我拦了东西,当然不希望义父发现。于是让手下打探了一番,看这画儿哪来的。没想到拔出萝卜带出泥,反倒知道了这么一桩隐情,徒增麻烦。”
谢兰庭轻叹一声,又看向齐鸢,“你心性坚定,如今也已在扬州金陵两地扬名,桂提学和褚若贞都对你负有重望。你若继续走下去,进可清清白白入仕,退可保齐府老小安危。但你若把那小纨绔换回来,你觉得依他的脾性,能干得了什么事,保得了什么人?”
小纨绔虽然聪明机警,但自幼受尽娇宠,不是能吃亏忍让的性子。
齐鸢几乎要被他说服,可是转念想到京中情况,又不得不撇除这种念头。
“若是伯府里平安无事,我再等两年也使得。可现在我爹被人污蔑通敌叛国,全家人性命难保,这种时候我怎么能让他替我?”齐鸢摇摇头,坚持道,“将来不管发生什么,都只能怪造化弄人罢。”
谢兰庭眸光微闪,随后垂睫默默听着,一只手轻叩着桌面。
他慢慢思索着,忽然又看向齐鸢:“你觉得忠远伯府最坏的情况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