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鸢喝了口茶,顺着他的手指朝上面看了眼。然而只这一眼,就叫他险些没憋住,噗嗤一下笑喷出去。
孙辂见齐鸢突然呛了茶水,一下子咳嗽起来,忙站起来帮他拍背,又递了帕子过去:“你没事吧?”
齐鸢摇摇头,咳了一会儿终于渐渐止住。他擦了把脸,重新看向那本册子
孙辂显然极其喜爱那一篇,特意将它打开压住,郑重地指着文章的落款:“这可是顺天府的小神童祁垣所做的。师弟,你快看看,这祁才子的文章如何?”
第89章
辑录中, 顺天府祁垣所作的文章气象浑厚。祁垣细细品读半晌,最后由衷赞叹, 低声道:“这篇文章文气醇茂, 彬彬然有君子之风……”
多半是国公府的徐三公子所作。
齐鸢虽然对徐瑨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徐三公司在京城中早有美名——一是人美,丰神俊秀有天人之姿, 二是神美, 品性高洁,有魏晋名士风韵。
听说小纨绔新结识的朋友里, 方成和和徐瑨都会为他代写。齐鸢曾看过方成和的文章, 才气斐然, 虽文风多变, 但总有神词妙句, 气格浑成,与徐瑨的理正端方大不一样。
今年大比,如果徐瑨也参加, 那他必定会名列一甲。只是国公府一门三子,个个声名显赫, 身居要职,以元昭帝多疑善妒的性格,这可未必是好事。
齐鸢手指轻轻点着辑录,又去看前面的几篇。
方成和的文章妙手天成,自成一派, 扬州郑冕的文章则是中规中矩,有理由则。
齐鸢暗暗点头, 本朝最有才气的文人士子, 十之五六都在国子监, 这本小册子上的可都是俊杰之才,文章气脉不同凡响。
可惜,里面没有陆惟真和文池。
当年他们三人面圣,那俩人无辜受到了自己牵连,六年不能参加科举。不知道他们俩人有没有荒废学业。
“师弟,”孙辂见齐鸢出神,不由凑过来,好奇道,“你最喜欢谁的文章?”
“各有千秋。”齐鸢回过神,笑了笑,手指停在了前面的一页上,“这个人是什么来历?”
孙辂探头看了一眼:“你问的任彦?”
他知道齐鸢之前不务学业,对各地的名人士子了解不多,因此笑道:“这位是松江府的小三元,据说他遍访名师,曾经跟逸禅先生学画。我听说人国子监祭酒也是松江府人士,祭酒对这位任兄很是看重啊。”
“逸禅先生?”齐鸢眉头皱了皱。
“正是,师弟,可是有什么不妥?”孙辂问。
齐鸢思索片刻,忽然抬头:“之前何进办的兰溪社曾有人暗中指点,据说是国子监的人士,我依稀记得那人是国子监某诗社的……那诗社社长叫什么?”
孙辂愣住,仔细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好像是姓任的!”
“国子监中姓任,又有能力举办诗社的,恐怕没有几个。多半是这位任彦了。”齐鸢淡淡扫了那文章一样,摇一摇头,“先不管他,马上就要大比,师兄准备的如何了?”
孙辂笑笑:“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我这次过来,正是跟你说一声,我们几个明天就下山了,你在书院好好看家。”
齐鸢点头,笑着对孙辂拱拱手:“那师弟就祝师兄乡试大捷。”
翌日,孙辂等人从书院下山归家,同时去贡院门前看公布的各地考生入场时间,为考试做最后的准备。
八月九日,乡试开始。
书院之前已经为师兄们统一准备过考篮,里面笔墨纸砚等用品都是上等,因又孟大仁之事在前,书院的山长在众人下山前又细细叮嘱,让大家看好自己的东西,去贡院前再检查一遍。一定不要遗漏东西。
这是逢舟书院的第一年,一共三十多位士子应试,山长和掌教们严阵以待。
洪知县也暗暗关注,不知道最后能中多少人。他让齐鸢到县里聊天,顺道考察下齐鸢的课业。
齐鸢在后衙将知县出的题认真答了,又老老实实地听洪知县勉励了一番。
最后,洪知县将他的文章放下,沉吟了一会儿。
“鸢儿,你可知道京城斗香大会的事情?”
齐鸢道:“听父亲说起过。”
洪知县点点头:“这次斗香盛会是太子提议举办。太子在礼部历练,届时一定会亲自主持,不知道你有没有想法,跟家人一道去京城看看?”
齐鸢一愣,拱拱手:“学生还不知道家中安排,要问过父亲才能知道。”
“那你回去问问,按说也该早点出发了,扬州去京城走水路也要不少天,最近各路关卡又查得严,行船会慢些。”洪知县叮嘱完,挥挥手,让齐鸢回家了。
齐方祖在玲珑巷一直待到天黑才回。
齐鸢下午时一直在后面跟老夫人说话,那批珍藏的书画宝物都已经运送安置妥当,瓜州的宅院也由迟家几个可靠的家仆守着。
齐鸢有意好好答谢迟雪庄,因此来问老夫人意见。
老夫人颔首,道:“让人看看迟家以往采买的香品,按照单子上的给他们送份节礼过去,另加一盒龙涎香。我们齐家制香,送这些东西理所当然,旁人也只当你出手阔绰,不会起疑。”
迟家一年用在香饼香药上的费用,至少也有几百两银子。
齐鸢挑些贵重香品送,不会引人注意,但其实花费也不少。
齐鸢点头,又想起迟雪庄上次送的两匹上好的绸缎料子。
他不知道小纨绔在京中怎么样,如果俩人通上信,自己可以将那两件料子给小纨绔送过去。那是他朋友的一片心意。
不知道小纨绔何时回信。
“鸢儿?”老夫人跟齐鸢说了两句话,见他走神,又喊了一声。
齐鸢回过神,愣了愣。
老夫人关切地看着他:“是不是最近读书累着了,你大病初愈,先好好歇着养好身子要紧。”
齐鸢心念一动,他有意告诉老夫人小纨绔的情况,但思来想去,还是等那边回了信更稳当一些。
一者有小纨绔的笔迹,自己更能取信于人。二者,那边回了信,老夫人也不必跟自己现在这样焦灼地等待了。
想到这,齐鸢拱拱手:“孩儿正打算在家里歇两天,不知道这次斗香大会,爹是打算怎么参加?”
老夫人笑笑:“刚听嬷嬷说,你爹这会儿回来了,你自己去问问吧。”
齐鸢闻言,忙去到前院。
齐方祖果然已经在花厅了,管家在一旁记账,正是乡试过后,用在扬州士子身上的花费。
读书人多清贫,乡试中举后,士子们需要去京城参加来年的会试,因此路上花用也是个问题。寻常来说,各地县衙会给出盘缠,但各地官吏不同习性,不乏借此刁难索贿的,倒霉的士子只能拿到几钱银子。
扬州的士子去比别人有钱些,因齐老爷每年乡试过后,都会出资为众人办公宴,再额外给出盘缠。算下来每人能拿五六十两银子。
这笔开销着实不少,齐家又不是盐商巨富,齐方祖的这番作为纯粹是因看中读书人而已。
但是几年以来,从扬州出去的士子不少,能记得齐府这点恩情的却不多。
齐鸢默默看完,又一想,今年受资助的士子估计有不少是自己的师兄,心里好歹踏实了一些。
齐老爷和管家算完账,抬头见齐鸢安静等着,忙问:“鸢儿,怎么了?”
齐鸢拱拱手,将洪知县的话转述了一番:“县尊大人问咱家是怎么安排的?”
“我正想跟你商量。鸢儿,你想不想去?”齐方祖笑道:“你这几年制香手艺精进,不在老爹之下。你要是想起,我就给你拨几个人跟着。”
齐鸢一愣,随即摇了摇头。
“孩儿不能去。”。
先不说他对制香一窍不通,就看洪知县的意思,他也不能贸然进京。
“这次斗香盛会是太子主持。我如果代齐府出面,就有了接近太子的机会。先不说太子会不会对我有印象,但在外人看来,齐府肯定有意巴结太子党。”齐鸢道,“如今朝中形势复杂,我们小小商户,需离这些是非远一些。依我看,不如让陈伯代为出面。”
齐鸢当然想回京城,但他知道自己一着不慎,极易为齐府惹祸。
齐鸢若是不知道小纨绔的下落或许还会冲动一把,但自从知道小纨绔替他下狱后,他心里便充满了感激,并下定决心一切以齐府安危为重。
齐方祖点点头,随后叹了口气:“你说的对,皇子争储事关重大,我们这种平头百姓,一不留神就要掉脑袋的。而且我听说现在是二皇子更受宠些……”
齐方祖说到着突然打住,让陈管家先回去。等人走后,他又屏退了左右的小厮丫鬟。
齐鸢瞧着,猜到齐方祖是有要紧话跟自己说,于是耐心等着。
“鸢儿。”果然,等确认四下无人后,齐方祖低声问,“我问你,谢大人是什么党?”
齐鸢一愣,随即摇头:“孩儿不知。”
“啊,你也不知?”齐方祖面有忧色,“我看你俩关系亲厚,以为你能猜出一二的。”
齐鸢面上一热,抿了下唇,解释道:“谢兄是蔡贤的义子,蔡贤权倾朝野,跟二皇子往来密切。但我看谢兄行事,却又不像二皇子的人。是以不好猜测他的想法。”
何止是太子和二皇子,齐鸢分析过,他甚至觉得谢兰庭不是皇党,也不是楚王党……
齐方祖点点头,忽然又问:“你可知道他的父母是哪里人?”
“谢大人是孤儿。”齐鸢惊讶,如实道,“传闻蔡贤是在金陵游湖的时候,遇到了小时候的谢大人,从此收为义子带在身边。”
齐方祖沉吟了一下,暗暗嘀咕,“金陵?”
齐鸢察觉到齐方祖应该是在怀疑什么,他等了会儿,见齐方祖还是琢磨,不由道:“爹,谢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齐鸢不过随口一问,并没有抱有希望。
谁知道齐方祖却叹了口气,从身上拿出一截绣着图案的素纱,递给齐鸢看了看。
“那天,谢大人来找你,我看他手里拿了一把剑,上面绑着的素纱跟这块有些像。”
齐方祖道,“这原本是前朝纱织的刺绣图,有羊九只,寓意九羊启泰。在前朝也是难见的极品。后来这幅刺绣图被人一毁为二,我这半截上有六只羊,不知道谢大人的那份只是相似,还是正巧是遗失的另一半。”
齐鸢仔细摊开布料看了看,只见上面是各色丝线织出的奇特画面,除了几只羊外,还有孩童和兰花等图案,又不知道用了什么技法,各色彩线在光下流光溢彩,色彩图案都不一样。
齐鸢几乎看入了迷,他将这半截画记住,才抬头问齐方祖。
“这幅画原本是谁所有的?怎么会一分为二了?”
再罕见的画,一分为二便不值钱了。
齐方祖叹了口气,也跟过来看。
“这是唐将军的遗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半截。”
齐鸢点点头,随后猛得愣住。
唐将军?大将军唐临?
第90章
一个是朝廷三品大员, 一个是罪臣之后。
齐方祖若不是有几成把握,不会贸然将这两者联系起来, 并告诉齐鸢。
显然, 这位富老爷虽然嘴上说可能是巧合,但心里早已经笃定了,谢兰庭手里的就是另外一半。
“这九羊开泰图不会有第二幅?”齐鸢暗暗吃惊, 又仔细看了一眼。
“按说不会。你看它这绣面厚而密, 图案变化万千,这可不是一般绣娘能做到的。更何况这是苏州献给先帝的贡品, 不会有第二幅。”齐方祖道, “另外, 那天我看谢大人……多多少少, 跟唐将军有几分相似。”
否则, 他会以为谢兰庭从哪里得到了这东西,而不是怀疑谢兰庭本人。
总是有过猜测,齐鸢听到齐方祖如此笃定, 心里仍是一震——齐方祖赫然怀疑谢兰庭是唐临之子。
他神色渐渐凝重,仔细回想谢兰庭身上的疑点。
当初谢兰庭对自己留意, 是因自己在元昭帝面前的那番回话——元昭帝借前朝之事问今朝,齐鸢便也借钱大人赞唐将军满门忠烈。
他高估了帝王心胸,同时也引起了谢兰庭的注意。
后来俩人在扬州再见,齐鸢已经借身在小纨绔身上。谢兰庭暗中试探,邀他游湖, 却在聊天时候一下猜中了将军弩和虎蹲炮。
记录那几样兵器的书籍孤本早已被焚毁,这世上见过的人不会很多。齐鸢并不清楚还有谁看过这书, 除了一个人, 大将军唐临。
因为唐临在西南大战时, 便大量造过将军弩,将西川王赶出了崖川。
如果谢兰庭真是唐临遗孤,那他能知道这两样东西也合情合理。
只是齐鸢并不敢确定。
谢兰庭是蔡贤义子,受尽宠爱,若是蔡贤搜罗天下奇书兵法给他看,也不是没可能。
齐鸢越想越觉不好判别,迟疑道:“我听娘说,当年唐家上下一个活口也没留下。将军有个三岁稚儿,是被活活烧死的。”
“是,满门被灭,一百多口人一个没活。”齐方祖叹了口气。
齐鸢疑惑:“那爹为什么会觉得……”
齐方祖摇摇头,怆然道:“我也只是盼着如此罢了。你想,当初唐将军知道自己大祸临头,能提前将珍藏的字画宝物偷运出来安置在我这,按理说,他总不能不为自己留条后路吧?这些年,唐家的东西我一点儿没动,为的就是将来若能遇见他的后人,将这些东西物归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