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张试卷的破题,都或有重字,或微犯下文。褚若贞越看越觉遗憾,干脆挑了向张御史举荐的俩学生的答题。
果然这俩人表现地更好一些,其中张如绪的破题相对中规中矩,另一位刘文隽的破题更有新意。
褚若贞难得见到这么好的答卷,正反复吟读,暗暗点头,就听外面有人大喊:“褚先生,褚先生,那位姓张的在寺里等你呢,让你过去一趟!”
喊话的是学馆的工役,工役年纪大了,也不认识张御史,因此只喊“姓张的”。
褚若贞却吓了一跳,不知道是不是举荐的事情有变。
他连忙起身,想了想,又回头将张如绪和刘文隽的答卷揣在身上,并让孙辂将其他人的试卷发下去,互相讨论修改一下。齐鸢的自然被他留下了,他要好好批评一下齐鸢的字。
齐鸢看他神色匆匆地出门,试卷也不给自己,忍不住问:“先生,那我接下来做什么?”
褚若贞扫了一眼,见张刘二人正好也没试卷,在人群里有些显眼,便道:“你这两位师兄的制艺都可评为一等,你先向他们请教如何破题。”
说完冲张刘二人点头示意,匆匆往寺庙后门去了。
齐鸢见褚若贞快步走远,只得依言站起身,冲张刘俩人作揖请教。
然而他刚刚站起来,学堂里却立刻安静了,所有人都神色怪异地盯着他。张如绪更是面色发红,一副羞愧不堪的样子。
齐鸢:“……”怎,怎么了?莫非自己干过什么坏事?
他茫然地看向斋长孙辂。孙辂的眼神也十分复杂,但好歹给了提示:“如绪是你县试的担保人。”
齐鸢愣了愣,“啊”了一声。
参加县试的儒童都必须找本县的廪生作担保,以防出现顶替假冒等现象。可县里的廪生一共就这些,一人给多人担保都是常事,在这遇到了不很正常吗?
刘文隽看他还是不明白,不由嘲讽道:“大少爷还不明白吗?你爹找我们给你做担保,许诺谁肯做的话就给谁二两银子,大家都知道你不学无术,没人答应。只有张兄年年为五斗米折腰,去赚那二两保钱。”
齐鸢参加县试,都是金奴银婢的簇拥着,水果甜点的准备着,等进了考场吃一顿睡一会儿,写几个大字就出来。所以年年考,年年不中,甚至成为了扬州城的笑话,被人叫做“考不通”。
众廪生虽羡慕齐家给的保钱丰厚,却又嫌弃齐鸢丢人。唯有张如绪因为缺钱,每年都给他担保,赚那二两银子。
旁边有人闷笑出声,张如绪的脸色更是涨如猪肝,难堪地低下头去。
齐鸢渐渐明白过来,奇怪道:“廪生为儒童做担保乃是朝廷规定,保钱更是你情我愿的,这有什么丢人的?”
“做担保不丢人,给考不通做担保丢人。”刘文隽丝毫不掩饰对他的鄙夷之情,冷笑道,“张兄上一科乡试未过,大家都说是沾了‘考不通’的晦气呢。”
“刘师兄看着比张师兄年纪大,想必已经过了乡试了。”齐鸢却立即道,“我还以为这学馆中都是生员,没想到还有位举人老爷。”
“你莫要胡说!”刘文隽当然没过乡试,尴尬道:“我是要参加今科乡试的。”
“咦……那就奇怪了。”齐鸢啧了一声,好奇道,“张师兄是沾了我的晦气才考不中的。可刘师兄又没沾惹我,怎么也考不中?莫非这好东西你也能产?”
“你……”刘文隽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齐鸢骂他自产晦气,当即大怒,正急赤白脸地要理论,就听窗外有人哈哈大笑。
褚若贞、张御史以及本县的县令洪钧,三人同时进入学堂。
今天张御史穿了官服,那工役不认识,士子们却能一眼看出,当即个个色变,敛容行礼。
齐鸢也立即转身,随着众人乖巧唱喏。
张御史笑了会儿,打趣道:“齐鸢,我昨日见你便觉你有几分捷才急智,没想到你果然伶俐,这正理歪理都是你家的。”
齐鸢心下紧了紧,如今朝中时局不稳,他之所以非要今年县试,便是想自己选择座师与房师,小心织建日后的师生关系网。
昨日小心应付谢兰庭小心便是因此,他可不想被人注意,万一还未成事就被早早划入某方阵营,那就麻烦了。
但天不遂人愿,谁能想到自己跟人说两句话都能被张御史偷听?
监察御史虽品级不大,但权限甚广。齐鸢不敢惹,也不敢躲,只得硬着头皮出列,小声道:“学生不该逞口舌之快,有失体统……”
县令洪钧对齐鸢的印象很不好,此时见张御史偏袒,不由担心他因此对刘文隽有意见,忙清了清嗓子,问褚若贞:“褚先生,刚刚你所出示的制艺,可是刘文隽所写?”
褚若贞微笑道:“正是。”
张御史也是因为那两篇制艺精妙,所以临时决定来学堂见见本人的,此时听这话也想到了来意,微微颔首,赞道:“乃兄的这两位学生很争气啊!这两篇制艺概括精到,便是参加会试也绰绰有余了。”
洪县令听这番盛赞,心中甚喜。学生出息,他这个县令当然也有面子。如果今科乡试县里能多出几个举人,那可都算是他的政绩呢。
褚先生的乃园中,孙辂是必然能中的。如今又有张如绪和刘文隽,真让人心情愉快。
洪县令越想越觉欣慰,余光瞥见齐鸢装模作样地也在人群里,忍不住皱眉:“褚先生,这又是什么情况?”
如今乡试在即,应先保证大家安心读书才对吧,褚若贞怎么还把扬州城最能闹腾的小纨绔给招来了?
“齐鸢也做题了?”张御史也十分好奇,看向褚若贞。
褚若贞无法,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齐鸢的那张团团大字从桌案上拿起:“我原本是想看看他破题如何的,可是他……”
他将试卷提起,看了一眼后突然愣了愣,随后眼角突突直跳,盯着那几个大字怔住了。
张御史偏过身,笑道:“让我来看看齐鸢的破题。嗯,以吾心证人心,在必及之而已。”
他念完一顿,也微微怔住,又念一遍,如此反复三次,终于忍不住抚掌惊叹,“此破题心心相证,深得精髓,语意新警,妙哉!妙哉!此必为魁首之作!”
作者有话要说:
[1]”老吾老“的四书题是万历年间的一道会试题。几个破题是选的当年的会试答卷。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梅之焕那一科(看到有小天使说不明白,明天更新的时候在会作话解释一下)。
ps:其他科举的部分多参考《中国古代科举》《明清八股文鉴赏》
第10章 知县怀疑
学堂里寂静无声,除了张御史外,所有人都只有一个念头——怎么可能?
齐鸢怎么可能会破题?即便会,又怎么可能答得这么好?
洪县令是最不敢置信的,齐鸢每次参加县试都要将他气个半死——其他地方,县试当天放头牌时,最先出去的都是优秀儒童,多半还是案首。唯有他们这里,每次最先冲出考场的都是齐鸢。
而在考场外,也必定会有一群大小纨绔子弟等着他。齐鸢只要出去,众人立刻吆五喝六的乱窜,商量着玩乐之事。而那时候考棚里还有许多正在答题的儒生,其中心志稍微不坚的都会受点影响。
因此洪县令的愿望不是齐鸢能考中,而是齐鸢再也别考了。
可是今天这小纨绔竟然答题了?这怎么可能?他要是能答题去年为何会交白卷?
难道是他这一年新学的?
是褚若贞教的?
洪知县想到这,又难以置信地看向褚若贞。
褚若贞此时的震惊却不比他少。他但凡知道齐鸢会破题,压根就不会说出以他的答案为标准的话。
齐鸢的答案可真的跟他的烂字一样叫人意外。
褚若贞的老脸僵住,又见学堂里士子们满面疑虑地看着自己,轻咳一声,若无其事道:“我原本是想看他破题如何的。可是他……这字着实不雅了些,点画混浊,突伸突缩,怪模怪样。这样的答卷,写得再好也是难入人眼的。”
齐鸢的字不仅大,彼此之间还相距甚远,要不然褚若贞扫那一眼时也不至于看不清上面的内容。
齐鸢听到褚若贞训话,忙垂首敬听,做出羞愧的样子。
褚若贞原本是为了保住老师的颜面,所以故意拿他的字说事。这会儿齐鸢态度恭谨,褚若贞倒是多了几分真心,语重心长道:“你既然已经读了四书,那应该知道《大学》之旨,最先强调修、齐、正、平。天地规矩,人心所好,亦是喜中和而厌邪侈,喜端厚而厌粗赖,喜秀美而厌恶丑。你这字迹虽能勉强辨认,但无筋骨气势,在科场中可是要吃亏的。”
齐鸢忙道:“学生一定用功临帖。”
张御史却跟齐鸢格外投缘,怕褚若贞吓着齐鸢,忍着笑点头:“这字是有些大了,但圆润可爱,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这番睁眼说瞎话,不由令褚若贞和洪县令等人纷纷侧目。
张御史久居官场,脸皮当然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见洪县令看向自己,反而笑着问:“洪大人,你看以齐鸢之才,能否中县试?”
洪县令听出张御史的偏宠,显然是看中齐鸢,心中惊愕,却不好直接反驳,想了想道:“若只此一试就下定论,下官恐怕有徇私包庇之嫌。齐鸢,今年县试你可要参加?”
齐鸢赶紧拱手道:“学生想再试一试。”
洪知县点点头,见褚若贞也皱着眉,突然意识到另外一种可能,重重地“哼”了一声,冷喝道:“那你可知科场作弊要受严惩?犯案者不仅要下狱,而且终身不予录用!”
“学生知道。”齐鸢心里清楚洪知县对他的印象不好,干脆理直气壮道,“学生虽读书不行,但行得正坐得端,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反正以前也不是没交过白卷的。”
这倒是实话。洪知县脸色缓了缓,问出心中疑惑:“你这答题,可不像是读书不行的。你可否解释下,为何你去年还不通文墨,现在就会破题了?”
洪知县问出了所有人的疑问,学堂里的士子们纷纷抬头朝前面看过来,褚若贞也道:“齐鸢,非老师疑你,只是你往日堕于学业,今日却突然一鸣惊人,着实令人吃惊啊!”声音中难掩笑意,显然还是高兴居多。
齐鸢在答题时已经想过许多借口,但读书学问并非朝夕可就的,多少人勤勤谨谨,昼夜苦读,到老也就是个童生。头发花白仍参加县试的也不是没有。更何况原身的纨绔之名在外,洪知县对他的偏见颇深,即便他冠冕堂皇的编出几样借口,恐怕对方心里也不会相信。
那些用情用理的话还是日后说给褚先生听吧。
面对洪知县,自己需要下一剂猛药。
齐鸢心里拿定主意,也不急着回答,而是徐徐站直身体,目光灼灼地看向洪知县:“学生以前整日鲜衣怒马,寻欢作乐,自然不愿意被拘在一处背书作文。更何况科举虽是正途,但百人之中能有几人登科入仕?其他不能入仕之人,学一肚子酸腐文章,肩不能提,手不能挑,要么赖家中妻子养活,全无用处。要么做个塾师先生,那点束脩还比不上长工杂役。又比我们商户之家高贵多少?我齐鸢命好,生来就能花乡酒乡,何必走这科举之途?”
这话一说,学堂里嗡声一片。
学馆里的士子原本都瞧不起齐鸢的,士为四民之首,商是四民之末,两者地位名望天差地别。更何况他们一旦考取功名,成了官老爷,那日后田产奴仆也会不请自来,因此向来自觉高人一等,看到那帮纨绔子弟时也绕道而走。
但今天,他们竟然听到了小纨绔的心里话。众人愤愤不平之余,心里却不得不承认,齐鸢说的对。
科举路途艰辛,荒废数年光阴一事无成,最后还不如手艺人的读书人大有人在。张如绪家里不就是这样吗?张如绪的爹是个秀才,考了一辈子举人也没考上,家中经济全赖媳妇支撑。一家人过的十分艰难。
褚若贞的脸皮也是一痛,他不就是靠束脩做事的吗?要说不羡慕齐家的钱财家业,那是不可能的。要论有钱,他还真比不上这个小齐鸢。
“那你继续花乡酒乡便是!何必要来参加县试?”洪知县一听他露出本来面貌,斥道,“就凭你这心性,恐怕也参不透圣贤之道!”
“学生当然参不透圣贤之道。学生只是想问问圣贤,何为因果报应,何为杀人偿命?”齐鸢冷笑一声,朗声道,“这世间之理,无非一个‘求’字。学生在生死之际苦思不得其解,如今不得不挣命回来,也走走这科举大道,为自己求一个公平!”
洪知县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几乎忘了齐鸢前几日的“溺死”之事。那件事的确有些难办,因犯案之人就在知府家中做客,洪知县为此几次修书给钱知府,都遭到了钱知府的驳斥。后来齐鸢突然醒了过来,洪知县也不想得罪上司,于是此案便不了了之了。
这几日他为了县试和修建义仓的事情忙碌,又赶上张御史路过扬州,正焦头烂额之际,见到齐鸢活蹦乱跳,自然没有多想。直到此时齐鸢暗含怒色和冤屈,一字一顿地发问,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这次“失责”。
愧疚、自责以及惊惧之情齐齐涌上心头——张御史就在场,自己这官途怕是要完了!
洪知县脸色煞白,藏在袖子里的手也忍不住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