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大人不知怎想的,京郊鱼头山离这可有一千二百里,那位——就是在山底化成白骨也不可能逃到这儿来。”应和的那人声音低了八个度,一副想说不敢说的语气。
树杈子动了一下,应当是那人踹了同伙一脚:“走吧,回去交差去。”
这时,景泰蓝从马车里出来,交给容衍今日的功课:“我写完啦,可以去接阿爹了吗?”
他声音大,一嗓子就把那两人惊得回了头。
不知怎么,容衍下意识把景泰蓝塞回了车里。
“那小孩儿是不是眼熟?”那踹人的杵了同伙一拐子,眯着眼睛道。
他们是绣衣局最外围的手下,只见过上头给他们的画像,因此不大确定。
“走,去看看。”
容衍刚把景泰蓝塞回车里,前头树梢上就飞下两个人,均着一身黑衣,腰带和衣摆均用金线绣有莲花式样,佩刀亦是统一制式,刀鞘上亦刻有莲花。
容衍目光从那些式样上收回,那两名绣衣史已到了近前,“唰”一下刀出鞘。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容衍敛了眉目,做出一副害怕的模样:“我是城外李老爷家的二子,给江大人送些自种的瓜果蔬菜,这就走。”
说着赶了马车要离开。
“慢着!”那名年长些的绣衣史一刀鞘拍在马头上,那马受惊扬起四蹄,容衍手背青筋暴起这才拉住受惊的马,吓得气喘吁吁,脸色煞白。
“哼,菜样。”
年老绣衣史嗤笑,接过同伙的画卷在他面上“唰”地展开:“见过上面的人没有。”
容衍瞳孔皱缩,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画卷上一大一小,大的那个一身红衣,脸上戴着一个银制面具,只露出一点下颌,说不好认尚说得过去,可小的那个活脱脱就是景泰蓝!
“问你话呢!”
“不,不曾。”容衍低了头,作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果真听那年轻些的说道:“一个怂包,想来也不可能是那位,咱们走罢,晚了回去又要挨批了。”
容衍心口略松,又听得那年老的说:“不成,方才就看那小孩儿眼熟,我得再看一眼。”
说着略过容衍,挑起了车帘。
那是他这辈子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小小的景泰蓝手握匕首,深深扎进这名绣衣史的脖颈大动脉之中,他紧闭着眼睛,温热的血溅了他一头一脸,与此同时,容衍掌心拍向绣衣史的后背,这人连呼救都没能出口,就经脉俱断而亡。
另一名见状撒腿就跑。
前方忽然落下一人。
方才还对他们点头哈腰的男子步步逼近,眉梢眼角的神情已全然改变,虽仍是着一身淡色青衣,却能让人从骨子里开始不寒而栗!
“你——”他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脖颈就被容衍掐住一拧,转眼毙命。
死前他脑海中划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上级对他的叮咛。
“容衍者,色冠盛京,常戴面具示人,性诡谲,善伪装,类鬼矣,不可大意。”
容衍手指一松,掌下的死尸如软面条倒地,他脑海中山呼海啸一般闪过重重画面,里面刀光血影,哭叫与呼喊充斥着他的耳膜。画面中的他却充耳不闻,一刀一个干脆利落,连婴儿都没有避免。
“我恨你!”
“你为虎作伥,不得好死!”
“容衍,你会下地狱的!”
无数谩骂炸雷般响在他耳边,容衍身体不自觉晃了晃,像承受不了如此汹涌的诅咒般,他单手撑住墙角,缓缓跪坐在地,脸上的表情似哭还笑。
“原来我是个恶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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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咋说呢,容衍性格形成有他童年因素在,他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因此才需要宁长风这样的人带他走出深渊。
第29章
两具尸体横在街头,其中一具还血淋淋的,虽说这巷子人少僻静,但总归会被发现。
熬过最初的恐惧后,景泰蓝鼓起勇气拔出容衍方才塞他手里防身的匕首,抹开被血液糊住的眼睛,一脚将死尸踹回车下。
随后自己也跳下来,吭哧吭哧去拖尸。
拖不动。
小家伙望了望背对着他跪坐在墙根不知发什么呆的容衍,小跑着过去。
“阿父,帮帮忙。”他拍了拍容衍的肩膀。
后者转过头,明明脸上没沾血,景泰蓝却悚然一惊,甚至脚跟都忍不住往后挪了一步。
这感觉,和他每次在皇宫中见到的容衍一模一样。
仿佛多看他一眼,下一秒就会死无全尸。
他的动作自然逃不过容衍的感知,这小孩竟然还敢叫他阿父,他知不知道当初带他逃到鱼头山,就是为了置他于死地?
容衍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
景泰蓝更害怕了,这种害怕程度直超方才杀人的恐惧,他默默把手背到身后绞来绞去。
“阿父,帮我抛……抛尸。”最终,景泰蓝还是鼓起勇气请求道。
容衍动了动眼珠,像是听到一个极好笑的笑话,僵滞的眼底竟然露出几分玩味:“还叫我阿父,不怕我将你脖子也拧断么?”
当然怕。
景泰蓝腿肚子都在打战,怕得都快哭了,连抽抽鼻子都不敢。
他都知道的。
那夜容衍挟着他来到山顶,就是为了带他跳下去一了百了,但当雷公钻袭来的那一刻,他却没有拿他抵挡,反而翻身将他护在了身下,自己承受了那一击。
景泰蓝并不明白是什么让他改变了想法,但他醒来时的确是趴在容衍胸口的。
幸运的是两人坠落过程中被树枝勾了几下,掉进了河里,一路顺水漂到一处村庄,不幸的是容衍被水中巨石撞了头部,醒来时就已失忆,那时的景泰蓝还不识人间险恶,求助的第一个人就是黑牙婆子。
失忆后的容衍和之前判若两人,景泰蓝编了个身份,叫他一声阿父,他便真护着他,几次三番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不松手,只是容衍腿伤加上旧毒复发,昏迷的时候居多,他们辗转被卖了不知几手,直到在鹿鸣镇遇到宁长风。
那是小小年纪的他至暗人生中倏忽照进的光。
纵使景泰蓝此刻怕得恨不能转头就跑,也焦急不已地哭道:“再不藏起来阿爹就要出来了!”
*
谢绝知府和守备,宁长风走出江府大门,从老管家口中得知容衍赶着马车去巷子里了。
他顺着老管家指的方向走去,一眼就看到蹲在墙根底下抓蛐蛐的景泰蓝。
“你阿父呢?”他替景泰蓝拍了拍身上的土,问道。
景泰蓝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指着巷子出口道:“马生病了,阿父去换马了。”
宁长风心中升起一丝疑窦。
马是他亲自去马行挑的,才走了三十里路,怎么会突然生病?
他牵起景泰蓝的手:“走,我们去找他。”
谁知掌中的小手反而往后缩了缩,宁长风回头看他,语气疑惑:“怎么?”
话音刚落,就听得巷子尽头传来马车辘辘的声响,景泰蓝高兴得连忙一指:“阿父回来啦!”
容衍赶着马车来到近前,朝他伸出手,含笑看他:“久等了。”
空气中飘来淡淡的血腥味,宁长风动了动鼻子,最终什么都没说。他握住容衍的手,借力跃上马车,然后把景泰蓝也抱了上来,淡淡道:“以后别把孩子一个人落在巷子里。”
容衍一怔,点头道:“是我考虑不周。下次不会了。”
马车载着三人渐渐离开,不知过了多久,江府内墙根底下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
“哪个杀千刀往我院里抛尸!”
……
三人返程路上一派轻松,遇到城镇便进去玩上一日,回到鹿鸣镇时已是半月之后了。
张生华不顾张掌柜的挽留,执意辞去在回春医馆坐诊的差事,脚步轻松地往家走。
远远地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自家门口,执缰那人一身玉色长衫,发冠高束,眉目如画,正侧着脸和车头上坐着的人说话,唇角笑意明媚。
不是容衍和宁长风两口子还能是谁?
“宁哥儿!容兄!”
不等他打招呼,两人就已注意到了他,从车上下来。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在外面等着,快进来!”张生华打开门,朝院子里喊道:“婉玉,宁哥儿两口子来了。”
宁长风忙道:“刚回来,没等多久,你信中提到喜得千金,这不我们来看看侄女。”
他边说边把府城买来的礼物送给张生华,这时,张婉玉抱着襁褓从房里出来,见到完好站着的容衍先是一怔,眼底浮过惊艳,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笑道:“进来屋里坐。”
“容公子龙章凤姿,如今去了伤病,那真真是神仙似的人物,倒叫我们不知怎么招待了。”
屋内,张生华给二位沏了杯茶,半真半假地说道。
茶是粗茶,入口有些发涩发苦,容衍却未表现半分,端起茶杯一饮而下,笑道:“张大夫说笑了。没有你和长风我还是那个躺在墙角等着被买卖的废人,景泰蓝更不知会做了哪家地主的家奴,谈何今日?”
张生华定定看了他半晌,容衍不闪不避,落落大方地回视。
突然张生华笑了,这笑容真切许多,只见他朝宁长风一眨眼,道:“先前是我想错了,你这夫君是个重情义之人。”
容衍面不改色,捏住茶杯的手指却紧了紧,听得宁长风声调高了些,语气都是上扬的:“那是,我看中的猎物没一个走眼过。”
他忍不住看了身边人一眼,宁长风已经聊起来了。
面对外人时宁长风总表现得沉默寡言,又因着硬朗的五官往往被误会成一脸凶相,只有在熟悉的人面前,他才会表现得健谈一些。
容衍离开堂屋,把空间留给了他们。
他离开后,张生华说了自己已经辞掉差事准备去游医的事。
宁长风沉吟道:“孩子还这么小,你真想好了?”
张生华叹了口气,面露难色:“如今这些医馆药堂哪管百姓死活,听闻要求和都使劲囤药材,他们宁可囤积在仓库里的药材被虫咬烂,被老鼠糟蹋也不愿意拿出来贱卖……每每看到那些来求医问药的百姓因高昂的药费而离开时,我良心都不好受。”
“行医治病做成了生意,岂不可笑?”
“只是苦了婉玉和孩子,要跟着我四处颠簸了。”
……
“我不苦,夫君在做他认为对的事,我和小汤圆跟随他就是了。”院外,张婉玉坐在石凳上,边逗着怀里的女儿边说道。
她是典型的南方女人长相,眉眼温柔,笑起来像微起涟漪的湖水。
一直趴在旁边巴巴望着的景泰蓝激动得直拍手:“妹妹笑了,好可爱。”
张婉玉弯下身,把襁褓凑得更近了些,温柔道:“小汤圆在和哥哥打招呼呢。”
景泰蓝激动得小脸通红,哒哒哒跑出去,一会又跑回来,手心里攥了颗松子糖:“这个给妹妹吃,当是见面礼吧。”
容衍坐在她对面,闻言神色微动,片刻后报出几路州府大人的名字,以及一些地方有名的善人,道:“若是路过这些地方,遇到难处可向他们求助。”
张婉莹感到惊诧,正要开口问,就看到两人从堂屋出来。
张生华手里拿着一张契票要还给宁长风,脸上露着不好意思:“这本是我自己的事,如何好要你的银票呢?”
宁长风一摆手:“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那些需要救治的百姓的。你出门在外,就当帮我积德了。”
话说到这份上,张生华只得收了银票,将他送到大门口。
“往后若是需要什么尽管来信告诉我,我去帮你找。”
宁长风跳上马车,扬鞭一甩,一家三口的身影逐渐远去。
路上,容衍问宁长风:“江大人邀你做教官你回绝了,张大夫这里却舍得一掷千金助他游医,这是何意?”
宁长风赶着马车道:“江山云和裴瑜想让我做他们的刀,目的不纯,我若是卷进去怕不能独善其身,张大夫一片赤诚之心,为的不是天下而是黎民,就算把全部家当掏出来我都愿意。”
容衍撅断手中的草茎,薅过一旁玩蛐蛐的景泰蓝,对他道:“听到你阿爹的话了吗,你愿意么?”
景泰蓝想了想自己被鸠占鹊巢的偌大家当,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黎民,没用。”
从小的经历告诉他,刀和军队才有用。
逃亡以前,他只在四书五经上读过有关黎民百姓的词语,极尽夸赞推崇,他才咿呀学语时太傅便教他念“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得民心者得天下”诸如此类,可放眼望去,他只看到充斥权利与欲望的勾心斗角,哪有黎民的身影?
宁长风勒住缰绳,马车缓缓停下。
“景泰蓝,我们该好好谈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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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宁长风:培养正确的三观得从娃娃抓起。
第30章
“谈,谈什么?”景泰蓝睁着双水汪汪地大眼睛,小脸上写满了疑惑。
皇祖父是被一刀穿胸而死,宫里的火是殿前指挥使放的,象征帝王权力的玉白长阶被无数双军靴踏过,黑衣佩刀的绣衣史们收割着宫中侍女使奴的头颅,景越踩在新鲜粘稠的血液上猖狂大笑,他们提着刀逼近,恐吓、谈判……想救他的女使被他们斩在了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