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情太过理直气壮,宁长风一顿,随即将马鞭交给容衍,语气已然有些沉了:“你来赶车。”
容衍给了景泰蓝一个自求好运的眼神,认命地接过鞭子。
“阿爹,我错了!”刚被拎进车厢,景泰蓝就抱住宁长风的小腿嚎道。
“错哪了?”宁长风问。
景泰蓝眨巴眨巴眼睛,也很茫然。
于是他低下头,抱腿继续嚎,把见风使舵诠释得活灵活现。
宁长风:“……”
得亏这会路上没人,否则还不知他怎么虐.待孩子呢。
他抓住景泰蓝胳膊往上一提,训道:“站好了,别嚎!”
景泰蓝即将喷涌而出的眼泪一收,要落不落地包在眼眶里,看起来可怜极了。
宁长风拿他没法,心道小小年纪演技练得炉火纯青,也不知道学的谁的,面上却不显分毫,只沉了声音道:“我问你,我是谁?”
景泰蓝微微张了嘴,似乎不明白宁长风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理所当然道:“你是阿爹啊。”
宁长风:“倘若有一日我老了病了残了,你也要将我扔掉,任我被山里的豺狼虎豹啃食吗?”
景泰蓝联想了一下那个场景,呜哇一声哭出来,抱住宁长风边哭边摇头,好像那样就能把脑海中的画面甩掉似的。
“不要,景泰蓝不会扔下阿爹的,永远不会。”
这次是真伤心了,小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宁长风却没有劝他的意思,只是冷冷道:“若做什么都以有用无用作为标杆,我当初就不该救你们!”
“不——不——阿爹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景泰蓝哭得更大声了,他整个人都挂在了宁长风腿上,仿佛生怕下一秒就被扔下。
马车突然停了。
容衍撩起车帘,担心地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宁长风斜睨他一眼,没好气道:“怎么,你也这么觉得?”
容衍连忙摇头,火速放下车帘。
景泰蓝边哭边往他怀里爬,紧紧搂住他脖颈哭道:“阿爹,别扔下我,我会变得很有用的呜呜呜——”
脖颈处温温热热,全是小孩的眼泪。
宁长风又气又心疼,扬起巴掌揍了他屁股一下:“小王八蛋,我是在说这个吗?”
那巴掌还挺重,景泰蓝被揍得大叫一声,捂住屁股蛋子扭头看向他,满脸都是泪花子,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别提多搞笑了。
连宁长风也破了功。
他抱起景泰蓝,干燥的手掌替他揩去鼻涕眼泪,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用利益去衡量,如果不幸生在名利场中,我希望你在拿起刀的同时,先学会善良。”
……
耽搁半天,景泰蓝似懂非懂地点了头。宁长风也没指望一个四岁的小孩能听懂多少,只希望在他将来人生某一刻的抉择中,还能记得这句话。
下午,马车终于驶进谷兴村。
经过村口的大柳树,容衍便勒了缰绳,拉着马车往山脚走。
“哟,这不是宁哥儿回来了么?”
“这是你那夫君,居然真的能走了,瞧瞧,多俊的小伙子呀。”
“啧啧啧,宁哥儿你好大的福气哟。”
……
村子里的人三三两两围上来,对着容衍啧啧称奇,尤其是还未出嫁的小姑娘哥儿们,艳羡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更有甚者一些老妈妈开始偷偷打听容衍是否纳妾了。
宁长风耳力好,村妇们自以为的悄悄话在他面前就跟拿个大喇叭喊一样,听得他一阵牙酸。
想是容衍也察觉到了,急忙给乡亲们分了礼物,拉着车溜得飞快。
两人去拜访了里正,送了他一个府城里时兴的大烟斗,高兴得宁发林直夸宁长风有孝心。
“我从小吃百家饭长大,这村里人虽说有时候嘴碎一点,但心肠都不坏,那年冬天我差点被冻死,若不是里正一家给我暖被窝灌热汤,就没有今天的我了。”
宁长风边说边朝躲在院子后面正朝外张望的双生子招了招手,从马车里拿出两把小儿玩的弓箭:“喏,答应给你们的。”
家琪家旺眼睛“噔”一下亮了,接过弓箭时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谢谢长风哥!”
“嗯,去玩吧。”
一路走一路发,马车上的货卸得也差不多了,容衍便让宁长风坐上去,自己驾了马车往山脚走。
“颠簸了半个月,总算可以好好歇几日了。”宁长风后腰靠在横梁上,眯眼望着越来越近的鹿鸣山,舒舒服服地感叹道。
“是啊,回去先烧水洗个热水澡。这几日你就别管了,地里草我和景泰蓝去拔。”容衍应和道,嗓音说不出的放松。
只有景泰蓝一听急了:“又让我做功课又让我拔草,你们就把我劈成八瓣使吧。”
宁长风故作思考,逗他道:“说得有道理——”
接着朝容衍一抬下巴:“问你阿父怎么办?”
“才不——”景泰蓝机警后退,就听容衍在前头的声音悠悠响起:“长风说过,劳动课也是功课的一种哦。”
景泰蓝:“……”
要不阿爹还是扔了他吧。
两人正拿景泰蓝寻开心呢,就听得前边大路上传来一阵吵嚷声,两人定睛一看,不是宁大壮一家还能是谁?
自从归还宁长风所偷盗的财物后,宁大壮一家不仅将地卖了,连辛苦几十年建起的房子也卖给了别人,自己一家则住进山脚下一间狭窄破烂的土房子里。
宁大壮自从被新娶进门的儿媳气得中风卧床后,宁荣便一蹶不振,成日只知酗酒,嫁进来的寡妇仗着肚子里的孩子伸手要吃要喝,半点阳春水都不沾,整个家全靠赵小芝打点,给镇上人家做洗衣妇赚点铜板过活。
今日赵小芝才接了工钱回来,小寡妇就伸手问她要买肉钱。她哪里舍得给,气不忿下打了小寡妇一巴掌,这下可闹翻天了,小寡妇哭着喊着要上吊,恰巧就被官府派来的稳婆给撞见了。
北昭国人丁日少,官府对新生儿极为看重。产妇待产前半月便会由官府派稳婆前往家中看顾,直到孩子顺利生下。
可以说,一切妨碍孩子被顺利生产的行为都是大罪。
小寡妇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咬死赵小芝那一巴掌动了她的胎气,这不三言两语下来就让赵小芝被官府拷走了。
说是要等生下孩子了才给放回来呢。
穿越这么久,宁长风依旧不能理解这个朝代对于生孩子这件事上某些近乎变态的规定,例如女子或哥儿一旦有孕便不可外出,更不用说从事任何职业了,只能老实待在家中养胎,更有甚者,流传于稳婆间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产妇与胎儿若同时发生危险,必先保小。
宁长风觉得官府脑子有病。
宁大壮一家脑子也有病。
围聚再一起的人群三三两两散尽,宁家土房的房门关上,宁长风这才直起身,示意容衍驱车往前走。
屋里的争吵声还在持续,这次主角换成了宁荣,时不时有哭嚎的声音传来,嘶哑的、绝望的、仇恨的……
不止女人,还有老人。
房门内的屎尿骚味顺着门缝飘到路边,经过的村民都捂着鼻子躲得远远的。
容衍扬起马鞭加快经过他们家门口,轻声对宁长风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他们施诸在你身上的,我替你讨回来。
*
闲话不表。
将马卸下鞍鞯,放回半山腰,容衍牵着景泰蓝和宁长风一起上山。
见到久违的竹楼,景泰蓝是一个扑过去的,临走前才拔的草一个夏天过去长得比他人还高,景泰蓝也不嫌弃,绕着家里家外巡视一遍,从荒芜的菜地里掏出一窝鸟蛋来。
“报,家里一切正常,还多了两只鸟抱窝!”
“好,奖励你晚上吃鸟蛋。”宁长风笑道。回到熟悉的家,他的神情放松不少。
生火做饭,烧水洗澡,忙完已是晚上,连日来奔波劳顿,几人都累了,倒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这样的生活过了几日,宁长风被弄得一身骨头发软,心想再这样下去可不行,于是一早便取了猎刀和弓箭,要去山里看看。
容衍吃饱魇足,自是不好得了便宜还卖乖,送他走后便带着景泰蓝下山。
宁长风不在,这两人也不用再装,出得村口,景泰蓝便默默退后两步,以一臂之距缀在容衍身后。
容衍也敛了笑容,父子俩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过了片刻,容衍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朝他招手,面色不善:“过来。”
景泰蓝警惕停住:“干嘛——”
“嘛”字还未说完,就见容衍上前弯腰一手将他抄起,运起内劲腾空一跃,眨眼便飞出数米。
“你的腿太短。”头顶响起他抱怨的声音。
景泰蓝噘嘴,往外蹬的小腿慢慢放下了。
有内力的加持,往常好几个时辰的路,不过须臾便到了。
被牵着走进牙行,景泰蓝眼睛都瞪大了,吓得直往后退:“你不会要把我卖了吧,我告诉阿爹去。”
容衍捏住他的手不让他跑,嘴角噙着抹笑:“小孩子细皮嫩肉最好卖了。”
景泰蓝头皮发麻,张嘴就要喊救命,嘴里猝不及防被塞了颗糖。
“唔——”满嘴甜味散开,景泰蓝鼓起腮帮子,心想算了,看在糖的份上就不叫了吧。
容衍牵着他来到租赁商铺的柜台,伙计看他衣着虽称不上富贵,气度却着实不凡,忙迎了笑脸上前:“客官想看什么商铺?”
容衍道:“不拘,随便看看。”
那伙计又道:“可想做些什么买卖,小的给您介绍介绍?食肆茶馆、成衣布料、胭脂水粉……正好这个月空出来的铺面多,客官您多看看。”
听他逐一介绍,镇上几乎三分之一的铺子都关门或转租,租金也便宜得很,容衍便问是为何。
那伙计倒是个实诚的,闻言瞬间苦了眉毛,小声道:“唉,实不相瞒,自今年来商税连涨了五次,咱们小城小镇,本就是赚个温饱,这税一涨客源就更少了,关店的可不就多了。”
“为什么要涨税呀?国库里不是有好多银子吗?”景泰蓝不解。
伙计低头一看,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不由得“噗嗤”笑了,摸了摸景泰蓝道:“你这孩子倒是聪明,不过这天家的事咱们小老百姓可不敢瞎说,当心被砍了脑袋。”
景泰蓝半点不怵:“哼,我可不是被吓大的。”
见他着实可爱,伙计忍不住逗了他几句,就听容衍翻着指着集册里的一个铺面道:“回春医馆怎么也垮了?”
伙计解释道:“嗨呀,这医馆算得上咱们镇数一数二的大医馆了,上半年不是传得沸沸扬扬的盗窃案您该听说了吧,这医馆掌柜的本就风评差,出了这事被官府罚了好大一笔银子,加之前段时日馆里的招牌张大夫也辞了职,医馆经营不善便关门了。”
见他似是有意,伙计便要带他去铺面看看,被容衍阻止了。
“不必了,那地方我熟,就定了它吧。”
交付了定金,约好十日后取房,容衍便带着景泰蓝出了牙行。
此时是正午光景,往日热闹的街道竟有些萧条。放眼望去,十家铺面关了四五家,路上人也少,即便经过的也多是脚步匆匆,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愁苦之色。
他们来到经常吃面的那家小摊,却被告知店老板已经关了铺子回乡下了。
景泰蓝不由得想起自己以前锦衣玉食的生活。即便是最简单的一碗面也要用上等的老母鸡,佐以十六道滋补药材煸炒,再文火熬制六个时辰以上,撇去浮油才能端到他的桌前……更不用说午晚膳动辄三十二道例菜,道道精品,而他动筷子的也就五六样,其余尽数倒了。
容衍正在买冰糕,突然袖子被拉了拉,他低头,正好看到景泰蓝仰着脸,五官皱成一团,一副羞愧的样子。
“想说什么就说。”
景泰蓝低着脑袋:“我以往太浪费了。”
没想到他小小年纪能说出这种话,容衍抬眼看了他一眼,心口似乎被拨动了。
但那也只是一瞬,下一秒就听得他将冰糕收进怀里,冷笑道:“世道本就不公,有人生来坐高楼,有人生来如蝼蚁,你能做什么呢?”
景泰蓝望着自己胖胖短短的小手,似乎的确什么都做不了。
于是他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跟着容衍回去了。
日光拉长身影,待他们走后,寥寥无人的街道尽头出现另一道身影,那人黑衣配刀,领口和衣摆都用金线绣有莲花的纹样,他望着容衍离开的背影,眼底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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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景泰蓝:每天都被阿父阿爹混合双打,我好难。
第31章
冰糕是特意给宁长风带的,热了就不好吃了。于是容衍胳膊底下夹着景泰蓝,施展轻功,不到半个时辰便回到谷兴村。
怎知刚到村口就被村里的媒婆拦下来了。
“菊花婶,找我何事?”容衍对村子里的人一直都很客气,一半是感激一半是装的。
王菊花今儿特地涂了胭脂红粉,鬓上还学人家戴了朵现摘的野花,一笑那嘴咧得跟个血盆大口似的,热情地拉了容衍的手:“嗨,这不赶巧儿么,婶子在家闲得慌,这不想去看看你,正好就碰上了。”
说着又去摸景泰蓝肉嘟嘟的脸蛋:“哟,小娃娃长高不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