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长风目不斜视,迎着他的刀步步前进,推开破败的院门。
霎时四面八方又落下好几个黑衣护卫,为首的是落无心。他向前急走几步,又蓦然停住,目光在宁长风和他背上昏迷的容衍身上逡巡不已。
宁长风的目光在他身上掠过,背着容衍径直往主屋走去。
身后护卫渐成围拢之势,堵住了院子所有可能逃走的空隙,刀已半出鞘。
被落无心掌劲推了回去。
“老大?”有人不解。
落无心打了个手势止住那人的话,发令道:“别动他。”
然后他们就看着自己眼中的老大,素来有“天下第一杀手”之称的落无心轻轻敲了敲紧闭的房门,躬身问里面的人:“老爷有何吩咐?”
话语里竟然带了几分心虚。
众护卫看得一愣一愣,心道这是哪尊大佛,竟能让杀人不眨眼的落无心为他弯腰待命?
门内传来宁长风的声音:“热水,毛巾,金创药。”
落无心领命而去,临走前警告地看了一眼已成鹌鹑状的众护卫,吓得大家一个激灵,瞬间作忙碌状。
烧水的烧水,找毛巾的找毛巾……
落无心走到十七面前:“我记得你出身医药世家,祖传秘制金创药更是一绝,借来用一用。”
十七撇过头:“给谁用?此药稀有,若是给主人我自然责无旁贷,若是旁的什么不相干的人,不给。”
落无心脸色一拉,语露警告:“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十七猛地抬头,低声而快速道:“我如何不知?可就是这个人,害得主人服下长生蛊,受蛊虫日夜折磨不提,朝堂上更是备受牵制,时时刻刻如履刀尖,那些伤……那些伤都是拜他所赐!”
他说得激动,眼底也泛出泪光:“不是他,十一不会叛变,主人不会被押回盛京受那狗皇帝的钳制——”
“落十七!”落无心低声喝止,疾言厉色道:“主人要做什么事,救什么人全由他一人作主,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吆三喝四了?”
落十七怔了半晌,从怀里拿出金创药朝他身上一扔,转身足尖点地,消失在夜色中。
……
宁长风轻轻踹开房门,迎面便被满屋的腐朽气息冲了一脸。他腾出手,弹指点亮屋内油灯,昏黄光亮照亮房内一隅。
一桌,一椅,一床。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他正欲将人放在床上,便见那床褥上大块褐色脏渍,一层叠一层,有些像是将整个被面都浸透了,乌黑发硬,用手一搓便成块状掉落。
宁长风嗅了嗅,是干涸发硬的血块,在这褥面上不知积了多少个日月。
他脸色沉得厉害,背着容衍在屋里转了一圈。桌椅、墙面、地上到处都是干涸发黑的血迹,有的是一滩,有的斑斑点点印在白墙上,砖石铺就的地面上布着许多坑洼和裂痕,一看就是受不住疼内力外溢所致。
望着这间无处下脚的屋子,梦中孩子十指血迹斑斑抓挠在石窟壁上的情景与这间屋子重叠,宁长风心口血气翻涌,不禁咬牙低声骂道:“好,你好得很!”
递了东西进去,落无心便在门口守着。果然不到一刻钟便听见里头收拾东西的声响,不多时一床被褥连脏毛巾脸盆全被扔了出来,伴随着里头明显带火气的声音。
“换新的来。”
满院子护卫心肝跟着那被扔出的物件颤了颤,求助般望向落无心。
那可是连他们都严令不许进去的地方,那人不光进去了,还将里头主人的私物丢垃圾似的丢了出来,这……
反观落无心见到被丢出来的脏污被褥倒是松了口气,招呼大眼瞪小眼的诸护卫:“看我作甚,寻新的去。”
“哎,等会。”
他叫住其中一个,略思索会嘱咐道:“拿两床被子,枕头要鸳鸯枕,裘衣两套……”
护卫眼睛越睁越大,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落无心一推,同手同脚地走出去了。
走前还下死手掐了把自己。
今晚可真他妈玄幻,莫不是中毒了?
好在容衍手底下的人动作都极快,护卫们迅速铺好新被褥,拿着洒扫工具将屋子内外洗洗刷刷,除却一开始有些摸不着头脑,后来堪称兴高采烈了。
容衍自打被赐了这间破宅子后就一直蜗居在此屋,还下令除落无心之外的任何护卫都不得靠近,他们只能守着院子眼巴巴地望着落无心一趟一趟地送药进去,一盆一盆的血水与脏衣带出来,到后来连落无心都进去得少了……
此次有机会能替容衍扫尘,他们一个个干得比杀人都卖力。
听着帷帐外热火朝天的动静,宁长风难得默了默,这群护卫和传闻中的绣衣局杀手似乎不是一个物种。
他将容衍的衣物除下,这才发现除了他摸到的那两处,前胸后背又添了不少别的伤。宁长风能辨出几种刑伤,别的更多倒像是自己用锐器划伤的,与手臂上的伤口出自同一人。
也就是他自己。
宁长风深吸一口气,这才替他处理伤口。
所幸伤口虽多,只是皮肉伤,上了金创药就止血了,只是左胸上的伤难办。此前他在愤怒怨恨下是下了死手的,此时那处圆环状的伤口血流不止,金创药洒上去便被浸成一团,宁长风只好上手给他按住伤口,指腹却触到了异物。
他细细摸了摸,从血糊的伤口深处挑出一根“线头”似的东西。
甫一被他捏住,那“线头”便急遽挣扎着要往里钻,宁长风下意识捏紧,便见昏迷得好好的容衍身体像离岸的鱼一般弹跳了一下,口鼻上迅速涌出血来。
宁长风心一惊,立时松开手,那“线头”得了自由,眨眼钻进血肉里不见了。
容衍却未得喘息,他紧闭双眼,额头脖颈瞬间起了斗大的汗珠,本垂放在身侧的手开始无意识地抓挠起胸前的伤口,几下便让他自己抓得血肉模糊。
即便昏迷也痛不欲生。
宁长风忙压住他的手,低声喊:“容衍,醒醒,醒过来!”
容衍却像是陷入某种梦魇中,苍白的颊边浮起不正常的红晕,表情时而惊惧时而沉溺,挣扎的动作十分剧烈,宁长风被他甩开好几次,不得已剪住他双手,全身都压了上去。
他低喘着,额头抵上他的,放出一丝异能,顺奇经八脉游走而下。
蓦地,他僵住了。
容衍的心脏处紧紧盘绕着一条铁丝粗细的线虫,此时正随着他心脏的泵动越缠越紧,牢牢嵌入他的血肉里,乱线似的缠成一团,察觉到异能的靠近便开始疯狂挣动。
身体的主人便随着体内线虫的动作开始了新一轮的颤抖挣扎,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喘息。
宁长风不敢再探,收回了异能。
以防他再自残,后半夜宁长风是箍着容衍睡的,直到天将晓时才身下人的挣扎才渐渐微弱,吐息渐趋平缓。
宁长风出了一身冷汗,起身跨过消停了的容衍,让落无心在床帏外守着,自要了热水去洗澡。
幽暗尘封的屋内被洗扫一空,冬日难得的暖阳从支开的窗户外照进来,随着树影跳跃成一圈一圈的光晕,新换上的被褥暖和干净,云似的堆在他身上,醒过来的容衍被这热烈的阳光刺得想要流泪,不由抬袖遮住了眼。
帷帐外忙忙碌碌,是护卫们在更换家具。
“主人。”帷帐外落无心的声音传来:“夫人守了您一整宿,现下去沐浴了。”
良久,帷帐里才传来一声沙哑的:“嗯。”
第53章
宁长风急急冲了个澡,洗去身上的汗渍与血迹,抬眼就瞥见一名护卫送了干净衣裳过来,放在屏风外。
他穿好衣物,抬手用指腹按了按眉间清洗后露出的孕痣,最终将易容膏放回了怀中。
转出屏风,一抬眼便瞧见了熟面孔。
十三抱着他的脏衣物,笑嘻嘻地朝他打招呼:“主母好!”
宁长风皱了皱眉:“叫我名字。”
十三吐了吐舌头:“此前叫您旗长是为了掩人耳目,现下周围都是主人的人,我便随大哥叫您老爷吧?”
宁长风不置可否,他目光四处一扫,心下觉得奇怪,便问道:“你们府上怎么破败成这幅模样,你主子没钱修葺么?”
说起这个,十三小脸一拉,抱着衣物边走边向宁长风诉苦。
“怎么会,主人统领绣衣局,满朝文武送礼的送不过来,更别提手下私产无数,别说修葺这座破宅,便是十座八座也是等闲。”
说着他苦下脸:“还不是主人不让修,我和大哥把嘴皮子磨破了都不管用。”
又愤愤然道:“其实也不能怪主人,只怪那狗皇帝居心叵测,特地赐下这座旧宅恶心主人!”
宁长风适时接过话头:“怎么说?”
十三顿了顿,似乎觉得不该说,但想起容衍背后为他所做的种种,心一横便将这桩旧事讲与他听。
“这座宅子的原主姓姚,曾经在盛京也是煊赫一时的官身,家主姚万里官拜户部尚书,长子十六岁随军驻扎西北,勇猛彪悍,屡立战功,次子新科状元,被公主相中指为驸马,一门显贵,风光无两。”
“只是后来这姚万里被查出贪墨白银百万两有余,先帝震怒,令诛九族,家产尽数抄没,男丁流放营州,女丁充作官妓,这宅子充公后便一直荒废至今。”
宁长风边走边走边问道:“这与容衍——他有什么关系?”
十三摇摇头:“我知道得不全,只知当年这桩案件是先帝授意主人一手操办的,抄斩前夜这宅子走过一次水,姚万里的长子自西北被召回,尚未戴枷定罪就硬生生被烧死在这座宅子里,为此主人受满朝文武口诛笔伐数月。若不是主人随身伴驾住在宫里,恐怕一夜能被刺杀四五次……”
宁长风拧紧了眉:“他此前都是与先帝同住?”
十三摇头:“不甚清楚,总之办完姚万里一案后主人约有半旬都未出宫,后来便无人再敢在他面前提起这桩案子,如今这新即任的狗皇帝却将这姚家旧宅赐给他,我看就是成心的!”
他说到后来堪称咬牙切齿,将宁长风的衣物捶得“啪啪”响。
宁长风跃上房顶极目远眺,果然在西面瞧见了大火燃烧后的残垣断壁,整座宅子居于盛京极为繁华的地段,占地又广,虽已破败,只残留些架子都能瞧出此前的主人阔绰。
一阵风吹过去,齐人深的野草树藤随风飘摇,容衍住的院子和其他地方荒芜连成一片,若不是进进出出的护卫,说是座鬼宅恐怕都有人信。
宁长风的身影掠过几个树梢,落在唯一有人进出的院子前,推门进去。
昨夜那名冲他拔刀相向的护卫端着一盆脏水,见到他先是一愣,视线在他额间孕痣上停留许久,待宁长风目光看过来时又一扭头,侧身自他身边过去了。
宁长风倒未与他计较,摆手让落无心别声张,自己在门前站了许久,接过护卫手上的食盒,这才轻轻推开门。
屋内焕然一新,细小的粉尘在充沛的阳光下飞舞,微风吹得帷帐轻轻晃动。
宁长风走近,将食盒放在桌面上,“嗒”一声轻响,随即帷帐内传来容衍病恹恹的声音:“不是说了无需照顾——”
“是我。”
话音戛然而止,一时帷帐内外静得只剩呼吸声。
不知怎地,宁长风昨晚压下去的那点火气又开始往上拱,方才进屋前还想着要与他好好说,这会儿却禁不住冷言嘲讽道:“是了,你堂堂绣衣局首领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怎会关心我这粗痞人是否担惊受怕,蒙骗我良心很好受吧?”
帐内默默不语。
宁长风盯着那层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纱幔,继续道:“你不是最恨我见你狼狈不堪的模样么?不巧,昨晚我又见着了一次,怎么,还不叫你的护卫们杀了我?”
他缓步走近,眼底快意与恨意交织,隐藏在底下的更为浓烈的情绪被他死死压住,几乎称得上咬牙切齿。
“我将你金尊玉贵地养着,不敢让你下地,不敢让你干重活,风大了怕你冷,太阳大了怕你热,咳嗽一声我的心便要吊上好几天,生恐怕你身体没好透没好全,你倒好,离了我转头又是服毒又是自残,想死早说,算我宁长风瞎了眼费劲救你!”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低吼出来,说完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慢慢靠着床边坐下,眼眶隐隐发红。
“每次都如此,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靠猜,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也会误解、会心痛、会想要放手啊。”
“容衍——”他声线变低,这个在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沉稳坚定的人此时嗓音带上了一丝明显的不确定。
“在西北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我总在想,也许你只是在溺水时随手抓住了一根浮木,那根浮木可以是我,也可以是别人。”
“我们之间……在你心里其实不重要,对么?”
满室回荡着他一人的声音,另一位掩在帷帐内,沉默得仿佛不存在。
博古架上沙漏的声音一点一点穿过耳际,宁长风默默数着时辰,一刻钟后,他扶着床沿站起,脊背挺得笔直,和方才那个捧着一颗心反复剖白示弱的判若两人。
他转身开口,嗓音低而哑:“我讨厌隐瞒,讨厌有人为我牺牲,昨夜今日——就当我没来过。”
“你好自为之。”
他抬步往门外走去,一步、两步、三步……
不过短短十余步,便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