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婴儿尚未足月,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咿咿呜呜冲着人笑,小手抓住了宁长风垂下的衣摆。
他即将离开的脚步一顿,目光扫过地上手舞足蹈的小婴儿和青紫已经染上嘴唇的女人,终是抬起手,掌心凝出绿色光团,拍进女人开始溃烂的肩膀。
女人肩上的腐肉开始刷刷往下掉落,能量修复着她的身躯,血肉重新黏连,不一会便恢复如初。
她来不及震惊,抱起孩子追着扑到破烂的窗口,瞳仁倒映出那道矫健的身影腾转跳跃在活尸之间,绿色能量源源不断自他掌心飘出,所及之处躁动的活尸如同被定格般,纷纷融化成黑水流入青石砖缝,被咬的人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光洁如新。
女人“扑通”一声跪下,深深伏拜于地,泪流满面地高喊:“神来救我们于世间水火了!”
起初只是一声,接着声浪越来越大,数万人跪伏在地,叩拜着他们认为的神。
随着最后一头活尸化作黑水流入地底,宁长风微不可察地向后趔趄了一步,眼角余光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飞来。
他提着的一口气骤然松开,安心地往后倒下,被容衍稳稳接在怀里。
昏迷前他看到容衍惊怒交加的脸,闪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坏了,这下又不知该怎么哄了……
因为宁长风的出手,以一人之力挽狂澜四起,金平城险险渡过一劫。
次日,容衍连发十二道管制令,城中百姓的饮食起居俱被严加看管,包括不得外出、不得饮用自家井水、不得靠近他人交谈等,每三日官兵便会挨家挨户发放米面油水,仅够生存之用。
若有闹事者,就地正法。
飞鸽传书抵达皇宫,将金平城发生活尸吃人之事尽数陈述其上……容衍到底有私心,隐去了宁长风用异能救人一段。
消息一发,举朝震惊。
景泰蓝当即下拨军队驻扎益州边境,以随时等待增援,火炮枪矢乘着军船顺大运河一路南下,两三日便到达了金平城。
随军而来的,是李顺德和于南越巫蛊有所研究的一众顶尖人物,张生华听闻消息主动请缨,背着药箱前来帮忙。
即便如此,城内还是有许多人异化。
有些只是被活尸的指甲刮开一道口子,起初未注意;有些是早就被蛊虫入体,近几日才发作……
这些人一旦被发现就会被带走,送进城西临时开辟出来的疠所,铁甲武装到头发丝的官兵彻夜站岗巡逻,疠所的方向不时有冲天火光亮起,接着城中某户紧闭的窗户内便会传来哭嚎声,那是他们的亲人。
生死离别日复一日地在城中上演,刺鼻的硫磺烟仿佛将人腌入了味,人们从一开始的悲痛惶恐到逐渐麻木,也只过去了十余日而已。
宁长风昏迷了十日有余。
他是被一针扎醒的,疼痛酸软的感觉浸透了四肢百骸,他试图从床上爬起,却连抬起手指尖都废力。
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小腹内被压榨干净的能源核心干涩发疼。
他问张生华自己睡了多久,対方收起银针,语气难得有些阴阳怪气:“不久,今日再不醒我都准备吃你的席了!”
宁长风并未计较,哑着声线说了句:“多谢。”
张生华看了他几眼,神情复杂:“你该谢的是你肚子里的崽,替你把亏损的精血续上了,不然你还得多躺上几月。”
宁长风怔住,有些不敢置信:“又怀了?”
张生华斜眼瞅他:“昂,我理解你们两个浓情蜜意,干柴烈火,但是夫夫生活还是要节制,太频繁了対身体不好——”
宁长风:“……”
他现在没有多余的异能去感知肚子里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况且张生华没必要在此事上骗他,闻言放空了半晌,心道每次容衍都有做措施的啊,难道是——
温泉?
那次为了骗取容衍信任他铆足了劲玩花样,想着対方越意乱情迷越好行事,自然将避孕忘在了脑后……
就一次,怎么又中奖了!
宁长风仰面躺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帷帐,难得露出几分生无可恋的表情。
人都说三年抱俩,他可倒好,一年一个,猪都没这么能下崽儿!
张生华则想起了上次他生除夕时产房内的异象,不由暗自咋舌。
宁长风天赋异禀,自己一个普通人插不上手,便嘱咐道:“你好生休养,无事少出去。现下城中百姓都将你当成了下凡的神仙,家家户户立神牌供着你呢,保不齐就有那神智不清的求到你头上来——”
宁长风不解:“什么?”
话音未落就听到脚步声渐进,容衍推门走了进来。
宁长风“嘘”了一声,无声做了个口型:“先别告诉他。”
张生华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看着他摇了摇头,背起药箱与容衍见过礼离开。
恢复了一些力气的宁长风默默抬起被子,将自己连头蒙住。
床褥微微一陷,容衍坐在床沿看了他半晌,抬手去扯蒙在他脸上的被子,没扯动,便酸道:“你这般将头脸一盖一蒙,倒像是我犯了什么罪大恶极的过错一般。”
宁长风的声音透过被子传来,有些飘忽:“不算……罪大恶极……吧?”
容衍只当他心虚,又好气又好笑道:“不说你。快把被子打开,闷不闷?”
宁长风这才露脸,默默让出一个位置,拍了拍:“躺会。”
容衍剩下的三分气也没了,笑吟吟地脱了靴子,挨着宁长风躺下,将人揽进怀里,捉住他的手把玩着。
宁长风体力尚未恢复,便随他摆弄,只问道:“城内如何了?”
容衍无奈一笑,颇有些怨言道:“你啊,总是有操不完的心。”
却拿他没办法。
他挑着能讲的部分讲了,宁长风静静听着,经历过末世的他怎会不知道要対抗这种东西有多难,他们尚有组织有经验,在这里却只有容衍一人殚精竭虑,摸着石头过河。
想到此,他心口酸胀,微微撑起身,堵住了那两片形状优美的唇。
容衍顺势而为,与他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
“奖励你的。”直到双唇分开,宁长风亲了亲他红润的唇角,低声道。
容衍嗓音发渴,接连几日的困倦一扫而空,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舔了舔唇瓣:“不够,可以再要一个吗?”
手掌抚上他强劲的侧腰。
宁长风翻身躺下,倒头就睡:“没了,困。”
容衍只好遗憾地将手从他衣摆里抽出,老老实实抱着夫郎睡了一个难得的午觉。
*
城中远没有容衍描述的那般太平。
不停有人查出来被感染强行带走,疠所里的大火从未熄灭过,一旦走入便不可能再回来。
渐渐有人开始说,那才是人间炼狱。
疠所外围的诊间内,李顺德快把古籍医书翻烂。
他已近七十高龄,原本花白相间的头发短短数日内竟已全白,稀疏地顶在脑门上,脸上的精气神被憔悴疲惫取代,有官兵押着今日发现的感染者路过,他也仅抬了抬眼皮,麻木地继续配药。
临时搭建的药房内一字排开数十个药炉,有些在咕嘟冒泡,有些才刚刚放入药材,不停有药童进出看火,将煎好的药汤端去疠所。
这样的药房有五个,包括李顺德在内的所有顶尖医者也好、巫蛊大师也罢——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方子被改造试验,至今仍没有哪一剂起过作用。
它们都不约而同缺少一味引子。
李顺德隐约知道有一样药引可能会起作用,但他只是将袖中的药瓶揣得更深了些。
那是早几年宁长风赠与他的一小瓶鲜血,被他制成了药丸随身携带,可解百毒。
如果世上有种药需要放干一个人的血才能拯救更多人,那他宁愿永远不配出那个药方。
在医者眼里,每条生命的重量等同。
被押着即将走入疠所的人突然崩溃,他挣脱官兵的钳制,边哭边往回跑:“我不要死,我没病,我没病——”
还未跑出几步就被射杀当场。
正值盛年的小伙子倒在灰扑扑的地面上,死不瞑目地望着某个方向,逐渐乌青发黑的嘴唇喃喃念道:“为何——神不救我们?”
疠所中渐渐有人围上来,静默无声地伫立。
人群中有低低的呜咽声响起,连绵不绝。
不知是在哀悼这早死的年轻人,还是哀悼未来某一天的自己。
为首的官兵取下头盔抹了把脸,嗓音粗硬道:“带走销毁!”
尸体被叉走投入熊熊燃烧的大火中,焦臭味飘散在整座城池上空,经久不绝。
这是一场比瘟疫还可怕的灾难。
人们在容衍的高压政策下被保护起来,尽管每天都有人被清理,但活着的人占多数。
他们被圈养得久了,眼里看到的只有亲人被带走时的绝望与哭嚎,久而久之便忘了活尸袭城那夜有多可怕,感激变了味,愤怒与怨怼逐渐占据上风,城中每日都要上演与官兵争抢夺人的戏码,最后都以血溅三尺收场。
容衍回来得越来越晚,面上的憔悴日甚。
所有人都在质问,为何宁长风不出来救他们,明明只是抬手便能做到的事,就像那夜一般——
为何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怨怒的情绪在城中蔓延,长期的恐慌压抑汹涌着寻找着出口,他们将供奉宁长风神位的牌子扔到地上用脚踩,用最恶毒的话诅咒谩骂他,每天都有人自戕身亡,容衍顶着莫大的压力,护卫将府内围成铁桶一般,就是不让宁长风露面。
自然,还在休养的宁长风也不知外面正在发生什么。
直到他恢复得差不多,能踏出院门时,落无心拦住了他的去路。
“主人吩咐属下好生照看您休息。”
宁长风盯着他,目光沉冷,语气发寒:“他软禁我?”
……
片刻后,落无心沉默地侧身,让开一条道路。
金平城最繁华宽阔的主街道上此时挤满了人,他们手无寸铁,却胜在人多,潮涌般推挤着官兵,高喊让宁长风出来救他们。
官兵也是血肉之躯,也有父母亲人消失在疠所,在连声的质问下拿刀的手并不那么坚定,被推着节节后退。
就在这时,数道黑衣身影翻上房顶,他们手持□□,领口和衣摆都绣有金色莲花纹的样式。
弩箭齐发,冲在最前面的一批人应声倒下,鲜血染红了青石板街。
暴动的人潮猝然一静,齐齐抬头朝房顶望去。
容衍出现在最高处,他语气森然,字字含冰带雪:“所有人退回去,否则格杀勿论。”
“咔嚓”一声,又一批弩.箭上弦,対准了他们。
静寂过后,有人萌生了退缩之心,却总有那不怕死的更进一步,一声质问尚未出口就被弩.箭穿过脖子,洞穿一个豁大的血口,鲜血飚溅在周围人脸上,还是热的。
那人喉中“嗬嗬”几声,倒地不起,新鲜粘稠的血液流动,黏在人们鞋底。
“看来是我対你们太仁慈了,别让我说第二遍。”
容衍阴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所有人抬头仰望,在那一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惧怕。
仿佛在那个人眼里,他们与那些该死的活尸没什么区别。
人潮逐渐松动,被逼回各自屋内,绣衣史自房顶上跃下,训练有素地站开,确保方才暴动的每户人家都在视线范围内。
容衍脸色阴冷地转身,周身低气压在看到身后那人时骤然一凝。
宁长风站在屋脊北面,视线落在下方尚在清理的尸体和血迹上,抿唇久久不语。
……
“你不准去!”
容衍脸色铁青地拒绝:“南越是姚厝的老巢,他上辈子着过你的道,这一世不知还会用什么办法来対付你,你孤身潜入太危险了!”
宁长风疾行几步拦住他:“如今城中暴.动情绪日甚,靠高压能维持多久?姚厝一日不死则长生蛊一日不绝,我们迟早都要被拖死!”
容衍厉声:“那也不准!他们是死是活与我无关,我只要你活着!”
随着这句话抛出,回廊内霎时一静。
容衍转身背対宁长风,片刻后才开口,声线喑哑晦涩:“他们说得没错,我薄情自私狠辣唯己是图,金平城沦陷了就换个地方,大不了躲进深山与世隔绝,长生蛊対你无效……赖活着总比死了强。”
良久,宁长风艰涩开口:“那你呢?”
容衍张了张嘴,尚未出言就听他又问:“除夕呢?景泰蓝呢?”
在他的连声质问下,容衍死命掐着手心,不肯回头。
“——我肚子里的崽子呢?”
“你想让他一出生就没有阿父吗?”
容衍怔住,缓缓转身,目光落在他平坦的小腹上,呼吸深深,眼眸也深深。
宁长风顶着他难以置信的视线,语气略显无奈:“又揣了一个,你可真能干。”
“那更不行!”
容衍深深吸气,扭头就走,不给他商量的余地。
“要去也是我去,姚厝恨的是我和先帝,这个账理应我去找他算。”
宁长风只得又追上去,跟在他身后道:“你去了谁来守城?何况他炼长生蛊将自己炼成了个毒王,普通人沾上就死,没有人可以対抗他,除了我。”
容衍蓦地停住,转身狠狠吻上那双薄唇。
他的吻又急又凶,唇舌攻城略地,似要将他拆吃入腹,藏起来好叫谁都找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