笋干和虾仁,还是五公主从长安送过来的。
实际上,就连刚刚用的鸡蛋都是五公主叫人送来的。
楚溪客唯一自产自用的就是胡萝卜和鸡汤了。
他一边炒饭一边打听五公主和阿肆的情况。
自从五公主回到长安,今上虽然没有在明面上跟她撕破脸,但暗地里的打压是少不了的。
最让人恶心的是,今上把德妃和四公主接回了宫。
德妃在猎宫圈禁一年多,大病一场,命都丢了半条,此次回来不仅没有学会蛰伏,反倒更为高调。
并非她蠢,而是她看透了今上的手段——想要打压二皇子的时候,就把三皇子搬出来,二皇子和三皇子都不能让他满意的时候,又把“皇长子”从洛阳接过来。而此刻,今上感受到五公主与贺兰氏的威胁,便用得到德妃与四公主了。
因此,德妃趁此机会大肆开展“夫人外交”,联络起大半京中贵眷与五公主打擂台,在讨好今上的同时也是为了给二皇子和四公主铺路。
事实正如她所愿,那些从前争相讨好五公主的人,转而奔向了四公主。
平川军“造反”的事瞒得了寻常百姓,却瞒不过京中贵胄,从前在他们眼里五公主是“贺兰大将军唯一的外甥女,大昭最尊贵的公主”,如今却成了“反贼的同党,一个不慎就会身首异处”。
仿佛一夜之间,五公主就从人人追捧变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若放在从前,五公主就算心性再强大,也难免会窘迫难过。
然而,自从认识了楚溪客,看到他从一个小小的“庶民”挣扎出这样一番景象,五公主便突然觉得,长安这一方天地太小了,那些贵族小娘子们整日在意的嫁人生子攀高枝也太小了。
当她的心境彻底放开,也就不会把旁人的目光以及一时的困顿放在眼里了。
如今,五公主在楚记暗桩的帮助下,把仙草园和丸子坊换成了她自己的人,虽说生意远不如从前红火,却也没有辱没了“楚记”的名声。
阿肆则离开了皇宫,藏身于黑店,偶尔做一些五公主不方便出面的事,闲暇时间就是给钟离东曦写信。
写得不算勤,也就每日一封吧,内容大同小异,结尾高度一致:“阿兄,我想去平川。”
钟离东曦的回信也千篇一律:“不急。”
楚溪客笑得前仰后合:“你为何不让他来?”
钟离东曦道:“留小五一个人在长安,我不放心。”
“不是还有贺兰贵妃吗?”
“贺兰贵妃在明,终归不方便。”
楚溪客嗤啦一声把米饭倒进去,又挖上一大勺蟹黄酱,一边颠勺一边说:“你也不能太偏心,虽然五公主是你妹妹,可阿肆也是你弟弟,他俩年纪可差不了多少。”
“他是男子,还是兄长,理应照顾小五。”钟离东曦多少有点子重女轻男在身上。
楚溪客眨了下眼:“五公主可不弱。”
《血色皇权》中,阿肆早早就被德妃害死了,五公主不仅搞死了四公主和二皇子,还和主角受对峙十五年,妥妥的大女主路线。
钟离东曦看向楚溪客:“你想让阿肆来?”
楚溪客颠着勺,回道:“是阿肆自己想来。”
钟离东曦俊眉微微挑起:“他想来,你就觉得应该让他来?”
楚溪客一心炒饭,没有注意到他微妙的情绪变化,只是随口说道:“不然呢?他自己想做的事,你这个做兄长的总要尊重一下,不能硬压着让他不开心吧!”
钟离东曦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楚溪客把满满一锅豪华版“扬州炒饭”盛进盘子,想要偷偷喂一口给钟离东曦吃的时候,才发现他的王妃殿下正站在角落默默自闭。
“不开心?”
楚溪客飞快地回顾了一下刚刚的所有对话,连语气词都考虑进去了,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钟离东曦目光沉沉地盯着他,依旧没说话。
楚溪客轻咳一声,放缓语气:“你还记不记得咱们的约定?”
——有事就说,不可以不长嘴!
钟离东曦顿了一下,这才开口:“阿肆是皇长子的时候你就对他很好,吃海鲜自助你还主动跟他说话,给他介绍菜色,不让他吃太多;后来知道了我才是皇长子,你洞房都没进就离家出走了……”
楚溪客:???
“你再好好想想,我明明进洞房了,衣服都脱了才发现你是皇长子!”
钟离东曦:“嗯,换成我是皇长子,你就开始嫌弃了。”
楚溪客……简直无法反驳。
钟离东曦的怨念几乎要具现出来:“直到此刻,你都在帮着阿肆说话,想让他来平川,担心他不高兴,嫌弃我不尊重他。”
楚溪客脑袋钝钝地转了一下,突然回过味来,这人该不会在吃他弟弟的醋吧?
楚溪客哭笑不得地解释:“我关心他,是因为他是你一手养大的弟弟,险些为你丢掉一条命——事实上,在我知道的那个故事里,他确实为你陪上了一条命,这一点就连主角受都做不到——作为大嫂,我关心他一下不是应该的吗?”
钟离东曦挑了挑眉:“鹿崽刚刚说什么?”
楚溪客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我是说,阿肆是你弟弟,我作为——”
作为大嫂……
他刚刚说的是大嫂吧?
钟离东曦缓缓勾起唇角:“嗯,既然是来自阿嫂的关心,那便让他来吧!”
楚溪客:“……”
第144章
楚溪客只短短休沐了一日,就又马不停蹄地投入到棉田的采收工作中。
平川城的一千亩棉田不是他个人的,也不是楚记的, 而是隶属府库,通俗说就是“国营”。
因此, 从种植到采收都是六部衙门相互配合, 平川的屯田兵执行,楚溪客负责出主意加监督。
说到屯田兵,就要提到大昭的征兵方式了。
如今,大昭正处于从府兵制到募兵制的过渡时期。
所谓“府兵制”, 笼统理解的话可以用“兵农合一”来形容,朝廷在各地设置折冲府, 本地军户轮流上番,轮不到的时候就在家种地, 自给自足。
“募兵制”征募的兵丁更贴近职业军人,脱离农业生产, 由朝廷派发军饷粮草,兵士们按照当地的情况行戍卫之责。
平川军的职业军人严格来说只有两万, 如今正在贺兰康的安排下进行“特种兵训练”。剩下的就是屯田兵,王城的建造, 盐湖与煤矿的开采, 以及这一千亩棉田都是他们在干活。
若是按照其他州的传统,屯田兵为官府干活不用给钱,不过,为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 楚溪客跟贺兰康商议之后, 还是给兵士们算了工钱。
包括这次, 需要人手采收棉花的时候,楚溪客也是优先从屯田兵的家属中选拔。
兵士们心内感激,干起活来更有动力,将棉田打理得很好。
此刻,看着一望无垠的棉花田,楚溪客的心都敞亮了。
当初,他壮着胆子离开长安,靠的不就是“棉田”这块大饼吗?说实话,那时候也就是凭着一腔孤勇,他自己心里都没底儿。
直到此刻,看着一朵朵雪白的棉花,楚溪客提着的心终于踏实下来。总归是没有辜负那些跟着他千里迢迢背井离乡的伙伴们。
一声锣响,棉田采收正式开始。
当初,小吏们在城镇与村落中选拔采棉人时,除了军属优先,还依照楚溪客的叮嘱,给没有其他收入来源的老弱病残一个机会。
令楚溪客没想到的是,来的人中居然三成以上都是十四岁以下的孩子!最小一个只有六岁!装棉花的大包袱都快比那孩子高了!
楚溪客愤愤道:“号召各家给娃娃报名上学的时候,都说家里没孩子,一说干活赚钱,倒是一个个地冒出来了。”
钟离东曦安抚道:“总归过了秋收才正式开课,到时候再想法子也不迟。”
楚溪客眯着眼哼哼:“也对,到时候看看我怎么治他们!”
这事不怨孩子们,怪就怪某些大人目光短浅,愚昧无知!
钟离东曦失笑,平川王殿下一眯眼,八成又要冒坏水了。
楚溪客亲自体验了一下摘棉花的辛苦。
农历七月,天气还是有些热的,为了不被认出来,他换上布衣草鞋,捂上面罩,戴着小凉帽,顿时就和周围的采棉人一个样了。
钟离东曦原本要陪他,却被楚溪客赶走了。
这个人哪怕穿着草鞋、披块麻布都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有他在旁边跟着,楚溪客分分钟暴露。
于是,钟离东曦就被赶到棉纺厂去了。
地头搭着一个大草棚,棚子里放着一桶桶解暑的绿豆汤、凉茶和清水,采棉人可以随意取用。旁边还支着一张桌案,案旁坐着个书记官。
按照楚溪客一贯的原则,采棉人计算工钱的方式是多劳多得,书记官的作用就是记录每个人采棉花的数量,每日结算工钱。
楚溪客走到地头,报了个假的姓名、年龄和住址,也不完全是假的,他为了“行走江湖”方便,特意让钟离东曦在户册上给自己添了个小马甲。
书记官一查确有此人,于是分给他一个大布包,说了些注意事项,然后指着某处地头,说:“你就负责那两垄,不可串到旁人区域,也不能摘生棉,摘满一包就来这里称重。”
楚溪客笑眯眯地点点头,乐颠颠地去了。
书记官不由多看了他两眼,见过干活积极的,但是这么开心的还是头一次遇见。
棉田在耕种的时候就留出了采摘的通道,还是楚溪客亲自下的令。此刻他站在这里,向左伸手采一朵,再向右伸手采一朵,刚好两边都能够着,也不会碰伤棉花苗。
胸前的棉花包也是他设计的,随着棉花一团团放进去,就像腆起了一个大肚子似的,不用弯腰,也不会太重。
但是,那些孩子们就没这么轻松了。
不过,孩子有孩子的办法,他们仗着身量小钻来钻去,没一会儿就采了大半包。肚子前面放不下,就背到背上,等到集满一包之后就送到书记官那里,回来继续采。
恰好,楚溪客旁边就是那个六岁的小孩子。
小家伙明显就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身上的衣服也皱皱巴巴的,但是一张小脸十分倔强,行动起来也很迅速,别人喝水休息的时候他还在钻来钻去努力采。
似乎生怕自己落后了会被淘汰掉,所以要比大人更努力、更积极。
楚溪客没有圣母地认为雇佣童工不人道,反而想到了当年的自己,也是这样遇到一个机会就牢牢抓住,付出百分之二百的努力。
所以,他得到的机会也越来越多,也遇到了很多不声不响拉他一把的好人。
就像这位书记官。
书记官看着小孩热得通红的脸,没有说什么关心的话,而是在统计重量的时候故意慢了一些,这样刚好让小孩可以趁机歇一会儿,去喝一杯凉茶。
楚溪客还看到,秤砣挂在了八斤和九斤之间,书记官什么也没说,只在册子上记了一个“九”。
真好。
如果平川城的官吏人人如此,何愁天下不兴、国民不安?
楚溪客上前两步,正要交上自己的包袱,身后突然撞过来一个人,趁着他被撞歪的空隙,强硬地把自己的包袱插到了他前面。
光插队还不算,对方还自作聪明地说了句:“小哥不打算交啊?那我先来了。”
这话说的,不打算交他来这儿干嘛?
楚溪客原想怼回去的,扭头一瞅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书记官见他没计较,也就没多管闲事,不过在检查妇人包袱里的棉花时仔细了些。
结果,还真让他发现了问题:“再三强调,只摘绽开的熟棉,不可摘尚未长成的生棉,更不能混入棉壳,你这一包袱掺杂了生棉是小,糟蹋了多少棉树?”
生棉没有长成,棉绒没有伸展开,根本不能用。这老妇人却仗着生棉水分大就投机取巧,虽然脑子灵活,人品却差。
楚溪客也很生气,因为糟蹋的这些没有长成的棉桃,若人人都像老妇人这样,棉田至少要减产一半!
书记官冷着脸,把这一兜棉花的工钱结算给她,说:“今日就到这里吧,往后你也不必来了。”
老妇人一见,登时慌了,连声求道:“是我老眼昏花,没看清楚,官爷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再试试,这回我定不会再出错。”
书记官不为所动,抬头瞄了眼楚溪客:“下一位。”
楚溪客挺满意他的做法,于是上前,把自己的包袱放上。
书记官扫了一眼就看出,这些棉花不仅符合要求,还用了十分心思,一丝枯枝杂叶都没有。
于是,书记官很快就摆摆手,让旁边的兵士去称重了。
老妇人一见,顿时心里不平衡起来:“官爷为何对他这般松散?您要是想抽成一两文,老婆子也不是不给。”
书记官当即虎下脸:“你不说这话,兴许我看在你年老的份上还会再给你一次机会,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速速离开吧,再不许来了。”
老妇人狠狠一惊,登时闹了起来:“平川王殿下都说了,要照顾老弱病残,你一个芝麻小吏却嫌弃我老眼昏花,妄图辞退我,我这就告到殿下跟前,让你这官当不成!”
刚好这个点交棉花的人多,听到这边的动静全都围了过来。其中有跟老妇人熟识的,看到她撒泼打滚地哭喊,少不了上前问上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