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见了血,事情就无法回头了。
城楼上。
楚溪客心头一惊,他已经尽量让那些内应保护好普通灾民了,没想到还是伤及了无辜。
钟离东曦捏捏他的手:“差不多了,该钓的鱼都钓出来了。”
楚溪客点点头,用力吹响指间的竹哨。
城楼下,郑三的人还在奋力推着粗大的圆木,疯狂的冲向城门。原本纹丝不动的大门突然开启了一条缝。
郑三面上一喜,高声喊道:“继续!别停!马上就开了!”
撞门车更加剧烈地撞击起来,一下,两下,三下……只听“嗡”的一声,似乎是门栓脱落,厚重的木门打开一条大缝。
郑三激动大喊:“兄弟们,冲进去!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其实,很多百姓没想往里冲的,却不知道为什么被推到了前面,便随着疯狂的人群一拥而入。
经过黑暗的门洞,眼前陡然间亮堂起来。
率先看到的是耀眼的火把,照得四野亮如白昼,然后便是一条宽阔平整,没有一丝扬尘的街道,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气派的街道,长安都没有。
目光沿着街道望过去,所有人都僵立在原地。
那里有数不清的人,数不清的马,每个人都穿着黑沉沉的甲衣,每匹马亦是一身铠甲。他们的表情动作像是同一个人,然而那排山倒海的气势却胜过千军万马。
这是平川军。
这是贺兰大将军的亲卫。
城门打开,平川军降临。
数百人马就那样静静伫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群跳梁小丑。
闹事的灾民仓皇而立,脚下仿佛生了根。
如烈日映雪,那是连逃跑都不敢生出的绝望。
第160章
见过被悬挂在高耸的木柱上的尸体吗?
平川城外的灾民们这次见到了。
那些带头闹事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被绞死, 悬尸三日方可下葬。
至于那些参与夺城却罪不至死的人,楚溪客依照律法, 把他们丢到煤窑做苦力去了。
另外, 还有那些在反叛者撞门之时挺身而出的老人、少女与孩童,楚溪客当众给他们办理了平川户籍,并分给了他们房子和土地。
还有一部分是没有加入但也没有阻止或举报的人,那就不奖励也不惩罚, 继续待在城外,想进城?老老实实干活攒积分吧!
这是平川王殿下第一次展现出他的雷霆手段。
然而, 没有一位百姓觉得他残忍。尤其是那些饱受压迫的灾民们。他们心中压抑了太多苦楚和不甘,越是直白的手段越能满足他们的发泄欲。
这一刻, 看着那些前一刻还一呼百应、仗势欺人的反叛者如风干的腊肉般挂成一排,灾民们竟有种说不出来的快意。
他们的眼睛看到的是郑三等人, 脑海中想起的却是这些年曾经抢夺过他们田地的富户、盘剥过他们田赋的小吏、强迫过他们服徭役的贪官,以及眼睁睁看着他们冻死饿死却无动于衷的统治者。
灾民们心底不由生出一丝期盼, 是否可以相信一次,平川城是不一样的, 平川的官员是不一样的……
后世史学家在评价这位“中兴之主”昭德帝时, 基本分成了两派。
一派认为,昭德帝是位将“垂拱而治”发挥得淋漓尽致的仁君,在位期间诸多大事都由身边那帮各有所长的臣子主导。
另一派则坚信,昭德帝根本不像他每每在朝堂论争时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和绵软, 实际他颇有手段, 依据之一就是这次的“烈日映雪”事件。
《平川志》记录得很清楚, 将来的昭德帝、此刻的平川王早就发现了闹事的苗头,却没有阻止,而是静静等着,等到那些怀有异心的人犯了更大的错误,继而一击毙命。
因此,这一派学者认为,昭德帝从不缺乏政治头脑与手腕,只是从不滥用罢了。
经过这次事件,平川城中陡然间多出一些“热心群众”。
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身份可能是一位官府小吏,也可能是街边闲逛的妇人,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开始相信官府,看到不对的地方就会毫不犹豫地上报,绝不再冷眼旁观。
而且,他们变得敢于挑战权威,即使是六部官员,倘若“热心群众”发现了对方违法乱纪的证据,也会毫不犹豫地举报。
这是平川王殿下给他们的底气。
平川城虽好,但并非所有灾民都选择留下来。
仲春一过,天气转暖,积雪融化,许多灾民便三五成群地踏上了返乡之旅。
他们并非空手而归,而是带着做工赚来的路费,以及在三关口买到的平价食盐、棉布和专门针对灾民而打折的棉衣棉被。
最宝贵的还是他们在平川学到的手艺,楚溪客甚至允许他们购买梳绒机和手摇式织毛衣机,回家之后自行经营。
灾民们万般感慨:“咱们哪里像是来逃难,明明是找了个好营生,赚够了钱,衣锦还乡喽!”
正是借着这些灾民们的口,平川的富足与神奇传遍了大昭的每一个角落。
姜纾抓住机会,隐晦地放出一些真真假假的消息,关于楚溪客的真实身份,关于今上一直没找到的那块玉玺……
消息传到长安,今上眼前一黑,顿时忘掉了平日里伪装的风度与和善,发出诏令质问楚溪客是何居心,并责令他回京受审。
不等楚溪客做出反应,那些旅居在平川城的文人学子先炸了。
“平川王殿下是何居心?自然是一片爱民之心!”
“不用殿下亲自回京,学生替殿下去!学生必会将这些时日看到的、听到的、参与的原原本本说出来!”
“我等倒要看看,该受审的是平川王殿下,还是那些弃灾民于不顾的庸官污吏!”
灾民们也被激起斗志。
“我们也去,平川王殿下是为了让我们有口饭吃才让人扣了黑锅,我们决不能眼睁睁看着殿下蒙此冤屈!”
“对,要审就审我们,绝不连累平川王殿下!”
这些人当真浩浩荡荡地去了长安。
学子们聚集在朱雀门外,搭起清谈台,足足讲了三天三夜。无数文人学子轮番上阵,慷慨激昂地向全长安的百姓评说此次的“平川援助”。
还有一些人没有轮到上台,便写下一则则诗赋,讲述今日的平川,颂扬平川王的功绩。
期间,今上也曾派出金吾卫镇压。
金吾卫到的时候,学子们刚好说到那场轰动的“烈日映雪”事件。
金吾卫们不自觉停下了脚步,小声嘀咕着:“平川军在外杀敌打叛贼,我们却要把屠刀对准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子,这叫什么事啊!”
我在做什么?
我真想一直这样下去吗?
——这是所有尚有良知的朝廷官员共同的想法。
最后,中书令带头,户部、吏部、工部三位尚书紧随其后,公然为楚溪客说情。
今上冷静下来,也意识到自己着了姜纾的道。
他虽然气得呕血,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声称是受了佞臣蒙蔽,于是在户部尚书的“委婉”提醒下,赐给楚溪客一个封号——
德。
这还是自前朝起,第一次有异姓王有封号。
平川德王,终将载入史册。
***
三月三,又是一年上巳节。
平川城,晨钟敲响,百姓们聚在城门口,或出城上工,或进城办事。
突然,不知哪里传出一个空灵的声音——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是侬愁。”
嗓音甜美,曲调婉转,如山间百灵,直入人心。
众人难掩惊艳,纷纷举目四顾,找寻这美妙歌喉的来源。
不知谁激动地大喊一声:“在城楼!”
所有人都齐刷刷看过去。只见一位身着山水衣的小娘子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百姓们一片惊呼,下意识伸手去接。
没想到,那飘逸的羽衣只是轻柔地拂过他们的指尖,眨眼间,小娘子便在空中掠过一圈,又稳稳地落在了城楼上。
尽管她手中抓着一道彩绫,百姓们依旧觉得这等风姿,恍若天女下凡。
就在众人的视线被小娘子吸引的时候,城楼上再次响起一道清亮的男声——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
这一阙和小娘子的唱词一样,皆是出自前朝才子刘禹锡的《竹枝词》。
演唱者同样穿着山水衣,同样站在城楼上,和小娘子相对而立,歌声相和,仿佛一对神仙眷侣。
今日三月三,正是男男女女以诗词歌声表达美好爱情的日子。
百姓们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继而鼓掌欢呼。人群中一片沸腾。
其中不乏远来的客人,有惊喜,也有遗憾:“离家数载,好久没有听到家乡的小曲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段与平川话口音迥异的唱词响起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是先秦时候的《越人歌》,歌者用楚地的方音唱出了楚人的风情。
那些听懂的已然泪流满面。
即使大多数百姓听不懂,也不妨碍他们闭上眼睛,静静地欣赏这悠扬的曲调和蕴含其中的青涩情意。
众人正沉浸在这酸酸甜甜的柔情蜜意中时,突然画风一转,响起一阵激昂的鼓点。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这是汉代的《匈奴歌》,唱的是千百年来这片土地的悲怆,是每一位边境百姓融入骨血的家国情怀!
没有谁能比平川城的百姓更为感同身受了。这一刻,男女老少眼中皆是一片坚毅。
……
这些不同地方、不同时代、不同口音的歌辞便是礼部的吏官们从那些年老的灾民口中听来的,除了民歌,老人们还传授了许多在书本、在官场上学不到的东西。
听完歌,还有参军戏。
楚溪客命人把戏台搭在了城外,为的就是方便灾民观看。
除了戏台,还有一簇簇篝火,一口口大锅。
楚记的员工搬来一筐筐肉丸和火锅面,城中的百姓们则贡献出自家种的萝卜白菜,城外的灾民们也没白白占便宜,把自家采来的野菜放进去,便是一锅用料丰富的“麻辣烫”了。
蔷薇小院一家人也悄悄搭了个帐篷,低调地混在百姓中间,一边吃麻辣烫一边看戏。
这出戏是楚溪客特意让人写的,名字很简单,就叫《平川志》,讲的是平川城从无到有的过程。
写作者没有渲染楚溪客个人或者六部官员的功劳,而是选取了几个有代表性的小事件,突出了普通人的功劳。
演到一半,突然有人站起来,激动地指着台上的演员说:“这是我,他演的是我!那次去河边挖胶泥,好几个工友险些掉进冰窟窿里,是我把他们拉了上来!”
围坐在篝火旁的正好有他的工友,彼此间激动异常,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哭了。
类似的场景不只一个,很多参与过平川建设的百姓都在这出《平川志》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看到后面,所有人都泪光盈盈。
原来,他们做的事不是只有自己记得;原来,他们也可以成为故事里的主角。
灾民们终于知道了,为何平川城这般与众不同,为何平川的百姓如此团结友善。
小小的帐篷里,大佬们亦是难掩动容。
姜纾脑海中闪过了很多东西,有少年时在先帝书房中听过的宏图伟业,也有家国不在后的颠沛流离,还有来到平川后的齐心协力,兢兢业业……
他的崽崽从未展现过称霸的野心,却用自己的能力一步步实现着他的祖辈们都没有达成的愿景。
姜纾感慨地揉了揉楚溪客的头。
楚溪客咧嘴一笑,暴露出嘴边的一圈油渍,还有没吞下去的半截酸笋:“阿爹吃笋吗?这个酸味刚刚好,放在麻辣烫里简直绝了!”
孝顺崽一边毛手毛脚地夹给姜纾,顺便又从贺兰康碗里抢了一根,“嘎吱嘎吱”吃得欢。
全家人都笑了。
姜纾逼退眼底的泪光,笑得尤其温和。
第161章
阳春三月,平川境内处处一派忙碌的景象。
数千灾民的加入极大地补充了平川人口的不足。这些百姓和当初加入平川的外地人一样,被安置在了城外的村落。
如今, 平川周围聚集起了六大村落——
稻田村,村中百姓沿河聚居, 他们除了拥有自己的田地, 还协助屯田兵们打理着万亩稻田。占城稻经过和本地野生稻种的杂交,彻底在平川扎下了根,今年秋天楚溪客就可以敞开肚皮吃蒸米饭了!
草棉村,这是距离平川城最近的村落, 村中住的除了屯田兵的家眷,还有很多棉纺厂的员工。家中的大人们种棉花、纺棉线, 孩童们便从小树立起将来成为山水衣设计师或者高级染匠的决心。
砚台村,距离平川城最远, 人数还很少,可以说是切切实实的“小山村”。然而, 这个隐藏在山坳里的小村庄住的却是经验丰富的采石工和雕刻匠人,每一位都享受着官府发放的“人才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