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亲眼看到姜纾一按,一扯,又一推,咔哒一声,自家老大、不,前老大的胳膊就完好无损了,孩子们一个个睁大眼睛,肃然起敬。
姜纾叮嘱道:“十日之内不能打架,三十日内不能用力,百日之内都要小心,否则容易形成习惯性脱臼,十石以上的弓别想拉开了。”
听着前面的时候黑子还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直到最后一句,他神色一整,认真地点点头。
有个怕头,就还有救。
姜纾淡淡一笑,随便在路边扯了两把马齿苋,碾碎了给黑子敷到关节处,一看就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对待黑背犬就完全不同了,姜纾不仅从荷包里掏出事先为楚溪客准备的伤药,轻柔地涂到黑背犬的伤口上,还摸了摸头,顺了顺毛,态度如春风般温暖。
神奇的是,看上去凶神恶煞的黑背犬居然毫不抗拒他的触碰,甚至在他离开的时候还主动蹭了蹭他的手!
黑子这个主人都惊呆了,更加觉得楚溪客是个人物——毕竟连这么厉害的人都愿意给他当小弟。
姜纾抱着桑桑上了马。
原本,小虎斑是不肯在除了家人以外的人面前出现的,因此就连云飞、云浮这些人都没见过它。这次为了救楚溪客,确切说是桑桑,小虎斑意外露了面,也就不躲了,当即跳上马背,和桑桑贴贴去了。
孩子们的目光一路追随着这只“小白虎”,如同欢送英雄一般。
楚溪客脱掉那身“金缕玉衣”,也翻身上马打算离开。
不成想,黑子竟三两下收拾出一个脏兮兮的包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紧接着,其余孩子也匆匆忙忙地收拾起来,提着锅的,抓着盆的,抱着猫的,俨然一副搬家的架势。
楚溪客震惊极了:“你们这是做什么?”
黑子绷着一张小黑脸,一本正经地说:“野狗帮的规矩,帮主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
楚溪客努力强调:“我真没想挑战你的帮主之位,今天的事就是一场意外,你们就还和从前一样,成不成?”
黑子拧着眉头,显得有些激动:“输了就是输了,我绝不赖账,帮主也不必拿话试探我,我堂堂一个大男人要是说话不算话,也就不配带着小弟们这些年了!”
楚溪客看着面前这个“大男人”一阵无语:“我真当不了你们的帮主,也没这个时间。”
黑子似乎明白过来:“帮主是不是不想让我们跟着?”
楚溪客用力点头。
黑子沉默了一下,说:“那好,我们就继续住在这里。帮主,一路走好。”
孩子们齐刷刷道:“帮主,一路走好!”
楚溪客差点没被送走。
算了算了,以后遇见了躲着走就好。只要看不到,就是不存在!
***
事实证明,楚溪客还是太天真了。
第二日,他前脚跨进廊桥美食街,后脚就乌拉拉冲过来一帮告状的。
跑堂伙计忐忑不安:“小郎君快管管吧,不知哪里来了一帮孩子,非说是您的小弟,把我们的活都抢了!”
保洁大叔苦着脸:“勤快倒是真勤快,就是吧,带着那么一帮猫猫狗狗,孩子们在前面抢着擦地,这帮毛崽子在后面脱毛。”
不良人也是一脸无奈:“那些猫儿狗儿的还挺凶,方才一个客人想要赖账,咱们的人还没到,就被那只大黑背踩在了爪下。瞧见的知道它是在抓坏人,不知道还以为咱们纵容恶犬伤人呢!”
孩子们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看到楚溪客便一下子涌了过来,齐刷刷捶胸口。
“见过帮主!”
霎时间,廊桥上方仿佛有一群乌鸦呱呱飞过。
不少客人投来怀疑的视线:“还说跟你们没关系,都叫楚小郎君帮主了!”
楚溪客:“……”
我有冤情我能说吗?
听说孩子们一大早就来了,抢着干了大半晌的活,午饭都没吃,楚溪客又心疼了,请云娘子煮了一锅丸子汤拿给他们吃。
孩子们显然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待遇,一个个小心翼翼地看向黑子。
黑子闻着香喷喷的丸子汤,努力压制住咽口水的冲动,梗着脖子说:“我们有手有脚,能偷能抢——”
“闭嘴。”楚溪客端着大盆在他面前晃了晃,“你们抢了两筐丸子,全是半生不熟的,就不想尝尝煮熟了是什么滋味吗?”
黑子终究没忍住,狠狠地吞了下口水。
孩子们的肚子此起彼伏地唱起了空城计。
楚溪客噗嗤一笑,抵触的情绪消解大半,是真心实意招待他们了:“去水渠边洗洗手,过来吃饭——这是命令。”
黑子重重捶了下胸口:“遵命,帮主!”
孩子们有样学样,齐声道:“遵命,帮主!”
恐怕这是楚溪客继任帮主以来,孩子们叫得最真情实感的一次了。
肉丸真好吃啊!
热乎乎的汤也好好喝!
还有这些不是肉丸的东西,香得要把舌头吞下去了!
这些孩子中,绝大多数人长这么大从来没吃过这种连汤带水的热乎饭。甚至,第一次抢到丸子的时候,他们才知道没有坏掉的肉居然是这个味道。
刚开始,每个人都是狼吞虎咽的,仿佛晚一点就会被打——放在以往确实是这样,抢来的馒头、萝卜甚至生肉都要立刻吃掉,不然很快就会被抓住,肚子填不饱还要挨一顿打。
直到被黑子收进野狗帮,这些孩子的日子才好过一点,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
吃着吃着,孩子们的速度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仔细咀嚼着,认真尝着味道,要把它牢牢记在脑子里,之后再饿肚子的时候想一想,就会不觉得那么饿了,他们平时都是这样做的。
这么好吃的东西,猫猫狗狗也要吃一下,这样的话即使有一天不小心被人打死,也不觉得有遗憾了。
楚溪客毫不意外地心软了。
他就是这么个人啊,倘若孩子们依旧又偷又抢讨人厌,他绝不会当滥好人,偏偏这些还有药可救,他就没办法再冷眼旁观下去了。
“黑子,我问你,帮规里那条‘有手有脚,能偷能抢’能不能改了?”
黑子从丸子汤里抬起头,说:“帮主想改就可以改。”
楚溪客:“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同意当帮主,就能把帮规改成‘有手有脚,自力更生,不许偷抢’吗?”
黑子果断点头。
楚溪客挑了挑眉,就这么简单?
黑子一边吃肉丸一边解释:“谁当帮主谁说了算,这是我从一开始就定下的规矩,只要你能保证自己不饿死。”
因为,野狗帮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抢到食物之后先让猫猫狗狗吃,然后是生病的人,再之后从小到大排列。
黑子最大,所以都是最后一个吃。
“现在最大的是你了,你不带我们去偷去抢,没有足够吃的,就只能饿着。”黑子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楚溪客一拍桌子:“也不看看我是做什么的,还能饿着不成?”
黑子啧了一声:“这样的肉丸汤,你舍得天天让我们吃?”
楚溪客给他画大饼:“只要你答应不偷不抢,好好干活,别说肉丸汤,烤全羊都不在话下。”
孩子们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黑乎乎的小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
楚溪客最初做出这个决定,只是为了拉他们一把,接触之后才发现,这些孩子就是天生的跑腿小哥呀!
首先,他们从记事起就满长安地跑,哪个坊间都有熟人,哪条街巷都认识。只需要培训一下接人待物的规矩,直接就能上岗。
其次,别看他们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跑起来可快了,普通的金吾卫都追不上!
再者,这些孩子基本人手一只猫猫狗狗,还个个凶残又护主,有它们跟着,楚溪客就不担心孩子们遇到危险了。
当然,那些五六岁的就算了,还是留在大杂院养着吧!
既然成了人家名义上的帮主,楚溪客就不好意思再让他们去住那个摇摇欲坠的牛棚了。刚好,大杂院的房子是新盖的,还有一间大通铺空着。
考虑到他们的情况,楚溪客在院子里给猫猫狗狗搭了窝,屋里也放了麻布垫,它们愿意住外面就住外面,愿意和孩子们挤挤就挤挤。
敞敞亮亮一间屋子,屋顶是木椽和瓦片盖成的,不用担心半夜漏雨,也不用在刮大风的日子还要用力扯着,防止屋顶被刮走。
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一排樟木箱子,是给孩子们放私人物品的。箱子表面铺着草席,不打开的时候就能当桌子和书案用。
贴墙垒着一个长长的大炕,炕上铺了一层茅草隔绝灰尘,又铺了一层草席用来打平,再上面还有麻布毡子,最后是宣软的褥子,足有一个拳头那么厚!
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褥子,好奇地问“为什么会有两个被子”,一个被子就好了呀,他们在牛棚或者桥洞住的时候都没有被子,是跟猫猫狗狗住一起的。
小一点的孩子好奇地东看西看,但只是看着,舍不得摸一下,生怕碰脏了。
黑子则躲到屋子后面,把脸埋到黑背的脖子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从小到大,他遭受过太多太多恶意,他从来都不害怕,因为习惯了,渐渐养成了想要什么就抢,不要期待别人施舍的观念。点点滴滴的善意反而会让他觉得陌生,惶恐不安,生怕是假的……
楚溪客没去打扰他,默默地离开了大杂院。
回去的路上碰到钟离东曦,他闪着泪花的眼睛被对方看在眼里。
钟离东曦关切道:“鹿崽这是刚从通济坊回来?”
楚溪客点点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么不成熟稳重的一面,随口糊弄了两句就跑走了。
钟离东曦看着他的背影,缓缓笑了,既然他的小鹿崽向来同情弱小,那他不介意让自己变成“弱小”。
“云崖,准备一册祥云楼的账簿,赔到裤子都押上的那种。”
第70章
楚溪客收到信, 林掌柜请他去一趟祥云楼。
楚溪客还以为是送去的肉丸出现了什么问题,因此喜忧参半地放下让他昏昏欲睡的《诗经》过去了。没想到林掌柜没瞧见,却看到了钟离东曦。
钟离东曦面前摆着一个食案, 案上放着一个个造型精美的小碟子,碟中是近来长安十分流行的生鱼脍。
似乎……还有虾?
刀工和摆盘无一不精细, 楚溪客险些没认出来。
他疑惑地看向钟离东曦, 这是唱的哪一出?
“听闻鹿崽前段时间在找虾蛄,刚好,祥云楼的运货船从南边捎来一缸,鹿崽可要坐下来尝尝?”
钟离东曦笑得温润可亲, 却让楚溪客心底发毛,仿佛下一刻就会掉进他挖的坑里。
“我之前找虾蛄是为了做撒尿肉丸, 眼下已经用其他食材代替了,就用不着了……那个, 多谢好意,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回去念书了。”
钟离东曦勾唇:“鹿崽近来很好学呀!”
不, 我只是今天突然想好好学习了而已,好好学习保平安!
楚溪客已经不动声色地挪到门口了, 再往后迈一步就能转身逃走了。
钟离东曦冷不丁叹了口气,忧伤道:“好吧, 我装不下去了。实话告诉鹿崽, 今日拐弯抹角把你请来,其实是为了求你帮忙。”
楚溪客腰板往上挺了一咪咪:“求我、帮忙?”
他第一反应就是钟离东曦在酝酿什么诡计,但是又有点担心万一他真遇到难事了呢,于是忍不住留下来再观察一下。
钟离东曦非常自然地把懊恼、惭愧、故作洒脱等情绪呈现在脸上, 说:“原本想借助吃鱼脍的机会拉近一下跟鹿崽的关系, 再顺势把这件事说出来, 没想到鹿崽居然避我如蛇蝎,我也就顾不得面子了。”
呃……钟离公子这么光风霁月的人物,居然把内心的小算盘都抖出来了,楚溪客忍不住信了。
“需要我做什么?”既然是帮忙,楚溪客就不能退缩了,于是心安理得地坐到钟离东曦面前。
钟离东曦压下唇边的笑意,给他倒了一杯果酒,腌渍好的鱼脍和虾肉也推到他面前。
楚溪客抓起筷子吃了一口,完全就是下意识的动作,钟离东曦布菜,他理直气壮地吃,如果不是相似的情况经常发生,根本不会如此熟门熟路。
楚溪客突然意识到,虽然和钟离东曦认识的时间还不到一年,可他们已经像家人一样在相处了。
楚溪客心情复杂地咽下那口虾肉,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说吧!”
按照最初的计划,钟离东曦是要拿出那本赔得裤子都押上的假账本给楚溪客看的,让楚溪客心软,继而主动关心他,就像他对待野狗帮那群小崽子一样。
不过,临到头钟离东曦又改主意了,他终究舍不得用欺骗的方式对待他的鹿崽,哪怕是这种无伤大雅的小套路。
于是,钟离东曦改口道:“得益于鹿崽的肉丸,近来祥云楼生意不错,只是如今客人大多集中在一楼的大堂和三楼雅间,二楼一直空着……想让鹿崽帮忙出出主意,看看二楼能做些什么。”
“二楼为何空下来了?”楚溪客话一出口,紧接着就反应过来了。
祥云楼的二楼是一个大通间,之前的掌柜经营的时候偷偷设了一个赌坊,接待的都是那些不方便光明正大去赌的士人阶层,偶尔还会请一些歌舞女妓前来助兴,不能见光的东西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