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的嘴角于是翘得更高,压都压不下去了。
云柱憨声道:“你俩怎么奇奇怪怪的?”
蒲柳神色一僵,连忙往旁边挪了挪,生怕旁人看出端倪。
黑子瞪了云柱一眼,恶声恶气道:“好好吃你的!”
接下来,两个人就像刻意避嫌一般,不再互相夹菜,连眼神交流也没有了。
过了一会儿,终究是黑子没憋住,杵了杵蒲柳的手臂:“你不是有话对小郎君说吗?”
蒲柳忙道:“小点声,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谁知,他话音刚落,楚溪客就扭头看过来:“跟我说什么?想涨工钱吗?”
“不不不,不是!”
蒲柳忙摆了摆手,如实说道:“我听说小郎君打算开奶茶分铺,就想问问,还缺人手不?”
“缺呀!”楚溪客干脆地说,“你有靠谱的人选推荐吗?”
蒲柳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放下筷子,面向楚溪客,郑重地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小郎君能让我阿娘试试……我阿娘做饭很好吃,哪怕是最寻常的野菜都能做出不同的滋味,当、当然了,和小郎君的手艺没法比。”
楚溪客耐心地听着,没有打断。
蒲柳被他平静的目光鼓励道,不由自主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就是想着,让她出来走走,见见长安的繁华,不要困在那个小地方,到死都被人拿捏……”
楚溪客其实挺佩服蒲柳的。
那样糟糕的身世和境遇,却奋力挣扎出一番天地,如今还能抓住机会为母亲争取,别说这个时代被三从四德荼毒的女子,就连现代很多女孩子都不一定能做到。
是的,蒲柳是个女子。
他其实是“她”。
楚溪客安抚般笑笑,说:“伯母是在洛阳吧?那就接她过来,试一试,看看她愿不愿意做下去,倘若不愿意也无妨,权当过来瞧瞧你的工作环境,也好放心。”
蒲柳一下子站起来,激动见礼:“多谢小郎君!”
楚溪客摆摆手:“快吃吧,再不吃就要被那几个小子抢光了。”
蒲柳重重点头,藏起眼底的泪光。
黑子替她开心:“我就说了,小郎君一准儿同意。”
蒲柳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收回视线,过了一会儿才非常小声地说了句:“多谢。”
“什么?”黑子凑过去,似是没听清。
“什么也没说,快吃吧!”蒲柳没好气地夹了个蒜瓣丢进他碗里。
黑子毫不在意地送进嘴里,嚼得可香。
蒲柳噗嗤一笑,眼底有暖暖的光彩荡漾开来。
……
这边,楚溪客念叨起了开分店的事。
只是,他对长安各坊不太了解,因此借机向众人请教:“我听说长安各坊对于临街开店的要求都不一样,还有,有没有那种人流比较多,或者办公地点密集、舍得花钱吃饭的地方?”
其余人都在埋头吃肉,只有钟离东曦放下筷子,耐心地介绍起来:“鹿崽的意思是说,要找住户密集,或者人流较多的地方,那就是布政坊、安仁坊、升平坊这几处了。
“布政坊衙门众多,来往官员至少有两餐要在官署解决,然而公家饭到底少了些油水,因此大多是花着公家的钱去外面吃,这也是公开的秘密了。
“安仁坊中有小雁塔,日日香火旺盛,尤其逢年过节,卖花的,卖香的,卖点心果子的都能小赚一笔。
“再有就是升平坊,鹿崽去过吧?乐游原每逢休沐都会有人登高游赏,自带餐食点心又不方便,若把店铺开在附近,再加上跑腿配送,生意定然不错……”
钟离东曦语气不紧不慢,分析得头头是道,把楚溪客心里想却表达不出来的话全都说中了,关键是,声音还是楚溪客最、最、最喜欢的那种低沉苏爽风。
说到后面,楚溪客已经没再听了,只一脸崇拜地看着他,眼睛里装满了小星星。
钟离东曦也不由笑了,屈指弹弹他脑门。
楚溪客殷勤地夹了一块肉给他。
钟离东曦蘸好了酱料,却没吃,而是转手送到楚溪客嘴边。
楚溪客就弯着眼睛一口吞掉了,一边吃嘴角还抑制不住地扬起来。
五公主打了个哆嗦:“不成,我受不了了,我得换个桌子。”
说着,便端起碗,下意识往姜纾和贺兰康那边走。结果,还没走到,就看到贺兰康正夹起一朵小香菇,放进姜纾碗里。
五公主脚下一顿,顿时拐了个弯,凑到云字辈四人组那桌去了——云烟和云浮已经先一步过去了。
云崖笑眯眯,一副“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表情。
云霄抿着笑,帮云浮抢了一坨粉丝。
五公主一块块裂开了,仰天长叹:“请给我这种立志孤独终老的奋斗少女一个容身之地好吗?”
小小的院落,响起一片笑声。
这场聚餐一直从中午持续到傍晚,食材就在那里摆着,大伙聊一会儿,吃一会儿,再逗逗猫,活动活动筋骨,就这么连带着把晚饭也给解决了。
客人们离开的时候,火红的云霞布满了半边天。
楚溪客难得文绉绉了一回:“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日定是好天气!”
众人齐齐抬头,看向天空。
贺兰康抓着一个沙包朝黑子丢过去,黑子就像身后长着眼睛似的,突然转身,一把抓住。
贺兰康抱着手臂,俊眉一挑:“身手不错,有十五了吗?”
——这里需要说一句,黑子和长安城的大多数少年一样,心里有一个崇拜的大英雄,就是贺兰康。这是楚溪客百思不得其解的一点。
要知道,第一次来蔷薇小院,近距离看到贺兰康的时候,黑子人都傻了。
现在的情形也差不多,虽然已经见过几次面了,但彼此交谈却是头一回,还是贺兰康主动的!
这下,换成蒲柳帮他了:“大将军问你几岁,快说呀!”
黑子这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十、十六,不是,过了年就十七了!”
其实十七是虚岁,周岁还不到十六,但小少年嘛,总爱故作老成。
“有没有兴趣参军?”
“有,有!!!”
黑子回答了一句,又担心显着决心不够似的,紧接着昂首挺胸,大声重复。
贺兰康笑笑,指了指他手里的沙包:“成,拿着那个,去我府上找何参将,他自会给你安排。”
“得令!”
黑子当即单膝顿地,行了个标准的军礼——一看就是私下里偷偷练过许多回了。
这下,换成大伙替黑子高兴了。
黑子高兴了一遭,才想起来楚溪客这个名义上的帮主加雇主,顿时自责又为难。
楚溪客大方地拍拍他的肩,笑眯眯地说:“你可能不知道,贺兰大将军和我还是有点关系的,四舍五入也算是咱们野狗帮的自己人了,所以,你且安心去吧,不算背叛野狗帮。”
黑子不懂就问:“大将军跟帮主是何关系?”
楚溪客勾勾手,等黑子凑近了,便大声说:“贺兰大将军是我准阿娘,等他再表现好一些,我阿爹就会娶他进门啦!”
黑子……裂开了。
所有人都听到了。
楚溪客捂着脑袋,飞快逃窜着,躲避贺兰康丢过来的沙包。
绚烂的晚霞映着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生灵,尤其偏爱那个无时无刻不散播着快乐与温暖的小郎君。
钟离东曦柔下眉眼,缓缓重复:“是啊,明日定是好天气。”
第87章
仅仅过了两天, 蒲柳的母亲就到了,想来是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往长安赶了,看来对方和蒲柳一样, 十分珍惜这个机会。
楚溪客将其视为长辈,想着怎么也该主动过去见一下, 因此趁着午后休息的时间, 便提上礼物去了大杂院。
意外的是,蒲柳丝毫没有预想中的开心,反而脸色不大好,见到楚溪客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阿娘就是过来瞧瞧我, 过两日就回去了。”
楚溪客原以为是蒲柳的母亲没看上这份工作,正想当面沟通一下, 便看到一个细眉尖脸的妇人迎面走来。
“您就是东家小郎君吧?诶呦,可算见着了!我家蒲柳这些日子多亏了您照顾, 妾身在这里给您见礼了……一直听蒲柳说东家小郎君年轻有为,不成想竟是这般年少俊朗!”
妇人看上去像是见过一些世面的样子, 几句恭维话说得还算得体,但又见得不够多, 从头到脚透着股精明市侩之气。
楚溪客都担心,对方下一刻就会扑过来, 从他身上刮下一层皮!
“小郎君, 这是我婶娘。”
蒲柳一副吃了苍蝇的恶心样,然而当着楚溪客的面又不想彼此脸上难看,因此努力忍住。
只一句,楚溪客就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昱媳
八成是消息送过去的时候, 不知怎么的被这位精明的婶娘知道了, 因此巴巴地跟过来, 想要分一杯羹。对方八成不是什么厚道脾气,因此,蒲柳拼着不让自家母亲留下,也不愿给楚记带来麻烦。
下一刻,蒲柳二叔的出现正好验证了楚溪客的猜测。
如今,大杂院这边由董书生和王娘子管着,两个都是体面人,又素来与蒲柳交好,因此特意置办了一桌席面,迎接蒲柳的家人。
不成想,这位二叔竟是个不顾脸面的泼皮,正经席面不吃,竟直奔煮丸子的大锅!就连眼下,听说东家小郎君来了,他都不肯放下饭碗,还趁王娘子转身的功夫又从锅里捞了一勺!
蒲柳又羞又气,泪珠都在眼里打转了。
为了不让楚溪客为难,她便赶在叔叔婶子攀关系之前,把话说绝了:“二叔和婶娘听说母亲来长安看我,担心路远不安全,因此一同陪着过来,明日便和母亲一道回去了。”
“怎么就回去了?不是说要留下来做工吗?”蒲家婶娘一脸惊诧,显然没料到蒲柳这般决绝。
蒲家二叔倒是没什么反应,只一味抱着碗往嘴里扒拉肉丸子——是的,他过来见楚溪客,都没把饭碗放下。
“做什么工?你们这样能做工吗?煮出来的丸子能不能供上二叔吃的!”蒲柳终于按捺不住,脱口而出。
蒲家婶娘果真是个精明的,没跟她吵,反而狠狠地拧了自家男人一把,然后上前两步,越过蒲柳,直接笑吟吟地同楚溪客搭话——
“咱们是听说小郎君这边缺人,才马不停蹄地从洛阳赶过来。我家嫂子手艺确实是一顶一的好,咱们那边红白喜事办个酒席都会请她去帮忙。嫂子会的我不敢说也会,但在旁边打打下手还是可以的……
“还有我家这个,吃的多,身板也好,干起活来一个顶仨,平日里背背扛扛的只管找他!”
“快别说了!小郎君这里能人多的是,不缺咱家的!”蒲柳快要忍不住哭出来了。
蒲家婶娘噙着一丝假笑,阴阳怪气道:“你这孩子,亲近的知道你是心疼你阿娘,不知道还以为你生怕咱们这些穷亲亲沾光呢!你看,东家小郎君还没说什么,你怎么就急吼吼地拒了?难不成,这丸子坊竟是你做主了?”
蒲柳气道:“婶娘也不用在这里给我上眼药,我就算自己不干了,也不会让你们给小郎君添乱!”
“嘿,你这个臭小子——”
“行了,都体面些罢!”
一位打扮素净的妇人进门,目光淡淡地扫过蒲家婶娘和二叔,继而站在蒲柳身边,向楚溪客见礼。
楚溪客还了个晚辈礼。
这位,便是蒲柳的母亲,蒲娘子了。
看到母亲,蒲柳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禁不住流了下来。
蒲娘子心疼地拍拍她的手,温和地对楚溪客说:“冒昧前来,搅扰小郎君了。如今瞧着蒲柳这孩子有吃有喝还有事做,我也就放心了,明日我们便回去了。”
蒲家婶娘还想说什么,被蒲娘子的视线淡淡一扫,当即闭了嘴。
楚溪客其实对蒲娘子印象不错,然而蒲家这门亲戚却实在不是好相与的,说实话,他确实不想让好好的楚记掺进两颗老鼠屎,因此便点了点头,塞给蒲柳一串钱。
“这两日不必上工了,好好带着蒲娘子在长安转转,若缺钱,尽管在董先生这里支取。”
蒲柳满心无力,连推辞都忘了,怔怔地接过钱,讷讷道谢。
楚溪客心里也不大舒服,因此没有多待,寒暄了两句便离开了。
他刚跨出院门,蒲家婶娘就把蒲家二叔拉到角落,两眼放光:“看到没?随手就是一大串钱,账上的还能随便支用!你以为是蒲柳本事大吗?只能说明这位小郎君财大气粗,不在意这些!”
蒲家二叔连连点头:“这可比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强多了,必须留下!”
“对,不管想什么法子,也得留下才好。”
***
下午出去看铺面的时候,楚溪客还在跟钟离东曦念叨这件事。
“蒲柳是个好孩子,她明明那么想把她母亲从那个泥潭里择出来,但是为了不让她叔叔婶子沾上楚记,还是决绝地做出了选择……
“她母亲也挺好的,体面素净,进退有度,虽然跟云姨比少了些气度,但是还挺有亲和力的,当个店长绰绰有余了。”
钟离东曦从一堆待售的店铺资料中抬起头,温声说:“你若想留下她,也不是没有办法。”
楚溪客唔了一声:“我其实是想拉蒲柳一把,不过也要看她自己的意思,回头我再跟她谈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