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迹、混乱,纸箱散落遍地,箱子破出的口子中有粉末倾倒在外,与满地的晶骨与枪械的残骸与碎片相交混杂,墙边毫无美感地堆了一叠昏迷的制服大汉。
多尔塔头疼地小跑上前,捂着鼻子从旁边掰了一根铁棍,拎着上前哗啦两下将堆在其他人上面的家伙全给撩到了地板上。
可别人没被杀,反而是在昏迷的时候被其他人给压窒息了啊!
就在中校内心吐槽的时候,一个黑影“嗖”的一下从某个方向飞了出来。
好巧不巧,又是正对着多尔塔。
“草!”
多尔塔这次迎面上前,伸手一抓,直接将人从半空拎住,丢到一边。他没有理会这个人,而是向着人飞来的方向看去——在那儿有着一处打开的入口,阶梯斜斜向下,看样子底下是有个地下室。
他没有耽搁,当即朝着阶梯小跑而去。
刚一下楼,入眼的就是一片极其宽敞的空间,以及……像蛛网一样,横七竖八地锁住了整片空间的、晶莹剔透到了极致的尖刺晶骨。它们从上将的肩胛骨而出,一生二、二生四,不停分裂增殖成了现在的模样。
晶骨开启了自动防御功能,多尔塔一露面,就有一道晶骨迎面刺来。
“将军!”多尔塔急忙躲过,高声喊道。
血泊与网状晶骨之间站着一名挺拔的男人,暖色灯光之下,军装勾勒出强壮而结实的肌肉。
他一手插兜,另一只手里握着长.枪,枪口随意地抵着地面。但多尔塔很轻易地就能够判断出来,这把枪今天晚上根本就没被用过。长靴踩在叛乱者的手腕处,样子看起来漫不经心。
听到喊声,他低沉地“嗯?”了一声,回头看去。
“你来干什么?”横挡在多尔塔面前的晶骨如潮水般褪去,克莱门特随手拿枪口敲了敲靴下败将的后脑勺,神色间有些不耐地对副官说,“这是最后一个,处理完了。”
多尔塔:“……”
“不是,将军,您看看现在这时间,再不回去我们都要怀疑您是不是在路上遇到索林·威尔卡打架去了。”
遍布空间的紫色晶网就朝着上将的方向高速收回,带起一阵飓风。短短半秒钟的时间,整个空间就只剩下满目疮痍。
多尔塔压下差点要被吹飞的帽子,跑到上将身边,看向上将脚下已经昏迷的境外渗透者,无奈地叹了口气:“这种家伙根本轮不着您来动手啊,将军,扔支小队过来就够了。”
“顺路,不行?”上将瞥他一眼。
多尔塔小声嘟囔:“您顺一次路也就算了,这天天顺路……”
多尔塔忽然感觉背后一股刺骨凉意,当即干咳一声,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上司顺路端了敌方的点之后向来是不爱收尾的,中校熟练地做好安排,然后小跑地跟上上将,离开了这个破旧仓库。
他悄悄地看了眼将军,冷肃的月光之下,上司的侧脸显得比平时更加冷硬,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看上去正走神地思考着什么事情。
多尔塔没有读心术,但他敢打一百个赌,将军此时此刻在想的一定不是工作上的事情。
——哪怕对方已经连续加班了两个月时间。
斟酌许久后,他忽然开了口。
“将军,今天晚上基腓国举行的西运会开幕式上会邀请陛下线上致辞。”
上将的双手揣在兜里,听到这话脚步微微一顿,下一秒立马恢复了正常。他头也没回,只是冷淡地应了一声:“嗯。”
多尔塔小心翼翼地说:“距离开始还有二十分钟。”
冷淡的上司:“嗯。”
多尔塔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从上司的语气中已经听出了一种即将爆发的暴躁情绪。他很怀疑自己如果再多说一句,就要被上将就此逐出镇西军了。
但看着上司脚不沾地地工作了两个月时间,多尔塔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拜托,他一点也不希望自己的上司真的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工作狂人!
多尔塔中校顶着上司越来越强的低气压,深吸一口气,说:“这是陛下这两个月内唯一一次公开露脸,如果您还想赶上直播,我建议您现在立马回到营地。”
克莱门特上将突然停下了脚步,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深邃无比的幽绿色眸子阴沉沉地盯着副官,其中的压迫感让多尔塔差点放弃继续向下说的胆量。
“我为什么非要回去?”克莱门特盯着他。
为什么?那您为什么之前那么多年里一场都没缺席过?多尔塔心下嘀咕。
“这是您的自由,将军。”
上将沉默着,副官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这两个月里所有陛下出现过的报纸和杂质我都给您留下来了,将军,再堆我的房间可就要放不下了。所以……您还要它们吗?不要我可就毁掉了。”
原本还沉着脸的上将一下就如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瞪大眼睛:“你敢扔!”
这突然暴起的情绪让多尔塔心里一下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
不过他面上却不显,继续梗着脖子说:“那没办法,将军,你知道我的房间向来东西堆得多,这两个月的报纸杂志堆下来,我连放自己的文件都没地方了!再这么下去,我、我的东西都得堆到卫生间里去了!”
他看着上将越来越差的脸色,干咳一声,声音越来越小:“而且您知道的,最近我养了一只流浪猫,它到现在都还没学会用猫砂,再放下去我可保不齐哪天……”
克莱门特要气笑了。
听听这些离谱的理由,他哪能看不出自己这位好副官是在逼他做出选择?
这是他不想做出决定吗?
可是面对“它们有可能被猫挠破弄脏”的威胁,克莱门特深吸一口气,粗暴地抓住了副官的手臂,烦躁地说:“现在回去,把东西给我。”
回去的路程很快,东西转运也很快。
一路上上将都表现得非常沉默,以至于中校一时间不知道该喜该忧。
终于,东西全部搬到了上将的房间,多尔塔松了口气,打算速速离开免得被上司算账的时候,克莱门特忽然叫住了他。
“问你一个问题,多尔塔,诚实回答我。”
多尔塔回过头,借着营地里通亮的灯光,他恍然觉得自己从上司的眼中难得见到了一丝迷茫。
但下一瞬间,这种感觉就悄然消失,宛如错觉。上司看上去依旧是平日里他所熟悉的那个能动手就绝不多废话的凶残将军,目光冷静得不行。
多尔塔搓了搓手,有些紧张地说:“您问。”
克莱门特盯着自己的心腹副官,犹豫了一瞬,终于还是问出了自己纠结了两个月的问题:“你……觉得我人怎么样?我的意思是,真的很讨人厌吗?”
多尔塔愣住了。
他的思维一下有些卡壳,好一会儿才从中缓过神来。
他深吸一口气,说:“不……不,将军,您是我从军这么多年以来遇到过的最好的上司。镇西军对您的尊重不可能有一丝水分,我们都很感谢您能成为我们的统领。”
多尔塔顿了顿,有些尴尬于这样直白的说法,当即挠了挠头,试图缓和过于严肃的气氛,说:“当然,如果您在对待我们的时候可以不要那么凶就更好了。”
上将眉头本来渐渐松开了。
可在听到最后一句话后,眉毛一下皱得更紧了。
上将不解地喃喃自语:“可我从来没凶过他啊……”
*
门关上了。
刚刚在下属面前冷静淡然的男人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靠着墙壁,一点一点地坐到了地上。
他一把撑住自己的额头,身周氛围瞬间变得极其压抑。
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手边刚被搬进来的一叠报刊杂志上,觉得自己大概真是无药可救了。
是的,无药可救。
他本来想努力地要点骨气,本来想硬气地说上一句让他走那他就走。
可他每晚闭眼的时候,眼前、耳边、手边,哪哪都是那名金发少年的影子。
浅金的发丝,淡蓝的眸子,洁白的羽翅,瘦弱的身躯……
还有他一点儿也忘不掉的极尽温和的笑意。
于是他忍不住地从箱子里搬出自己的收藏,从仪板里翻出偷偷录下的视频,回忆他们牵手相拥时的触觉。
他的指尖一遍遍地划过陛下的笑颜,怀里似乎还残留着陛下乖巧靠着时的香软与温度。
他与陛下明明曾经靠得那么近。
他们躺在同一片草坪上欢笑,躺在同一张床铺上亲密相拥。
陛下不会拒绝他的触碰,不会拒绝他的拥抱,不会拒绝他的亲吻,也不会拒绝他一次又一次的对他效忠。
可是为什么,最后将他赶走的时候,陛下却是那么地决绝?
他忍不住地想,难道那三个月的欢喜与温度,全部都是他的遐想吗?
难道陛下的喜悦与笑容,也全部都是虚假的吗?
克莱门特想不通。
他真的想不通。
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去将先前三个月的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扒出来掰碎地去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哪个环节惹到了陛下。
以至于陛下就连赶走他的这道命令,都要让塞利安伯爵向他转述。
——陛下就连见最后一面道别的机会都不想给他!
难道自己这么努力地去靠近、去追求,最后却连一点痕迹都没有办法在陛下的心里留下吗?
难道他就是天生卑贱、惹人厌恶,不论他花多少心思多少血汗都不配在喜欢的人心里拥有方寸之地吗?
是,他是贫民窟出生没错。
地位低贱又贫穷,没有任何贵族血统,就连学都没能上两天。
可他花了十年时间,从贫民窟到一线战场,从北部混乱之地开始走过每一片分裂的土地,争着去做没人敢接的必死任务,抢着去往最危险的混乱战场,终于从普通小兵一步步地走到现在的地位,成为一名帝国上将……
还是不配吗?
克莱门特盯着面前这摞已经有他膝盖高的报刊杂志。
他本来想戒掉的。
两个月不闻不问、不去碰。这就已经是极致了。
……是的,他已经做到极致了。
陛下明摆着不想见他,不想理他,他还在这天天念着人家……真他妈的没骨气!
克莱门特闭上眼。
但下一秒,他又睁开了眼。
去他妈的骨气。
他一边低声骂着自己,一边将刚从副官手上拿来的一叠报纸杂志放到腿上。
他随手翻出剪刀,紧抿着唇,咬牙翻开第一本杂志,找到其中陛下出现过的页面,小心翼翼地将它剪裁下来。
他的动作十分熟悉,像是做过了无数遍那样。
不过,也确实如此。
这件事情他已经做了十年了。
除了刚刚过去的两个月之外,他从来没有停止过。
而现在,他把过去的两个月也补齐了。
接着,他又拿出仪板,打开了西运会开幕式,耐心地等待着他国领导线上祝福致辞的环节。
等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等到了那为时两分钟的代表了诺伦兹卡帝国的短暂致辞。
看上去好像瘦了点,是镜头的影响吗?
不对,骨气……上将面无表情地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
去他妈的骨气。他自暴自弃地想。
他忽然呆坐在了地上,仰头将后脑勺抵着墙壁,陷入一阵莫名的迷茫。
陛下真的不想见他吗,陛下真的不想理他吗,陛下为什么离开之前还要给自己送一对鹿角,是为了可怜他才给个离别礼吗?
他躺到床上,睁眼想了一晚上,终于做出一个决定。
要不……给陛下写信吧。
就这样,从这天开始,他给陛下写起了信。
他知道陛下的喜好,知道陛下的习惯,知道陛下会对什么感兴趣。陛下好奇远方的事情,陛下喜欢自己见不到的事情,陛下喜欢他所讲的各种各样风土故事。
于是克莱门特就将这些写到信里,连带着一份份亲手准备、制作的小礼物,锲而不舍地寄向王宫。
他想,陛下被伯爵管着大概没有办法吃多少甜食,于是他给陛下寄去了米斯塔拉最出名的甜糕。
他想,陛下这么长时间没出过王宫,肯定很想念外面的景色,于是他在工作间隙记录下了许多米斯塔拉和德林莱诺的风景,将照片汇聚成册给陛下送去。
可是,每一封信,都石沉大海。
他每天都会去问天使之眼的特殊联络人,问他有没有自己的回信。
得到的答案永远都只是摇头。
于是慢慢的,克莱门特变成两天问一次、一周问一次。
可是依旧没有回音。
他坚持着,一封一封的信,一个一个精心制作的小礼品,一切的一切都以他对陛下的了解为基础,努力地通过这样的方式,沉默地向远在天边的尊贵少年传达着自己的心意。
克莱门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坚持着什么。
他不是笨人,陛下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他的信、他的礼物、他的一份份心意,现在是不是都在碎纸机、焚烧厂里被随意地丢弃着?
陛下是不是其实连看都没看过,甚至连拆都没把它们拆开过?
不是没有可能,毕竟陛下从来不缺这些东西——爱慕、尊敬、礼物、财富,陛下什么都不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