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
格洛尔转过身,向着巷子方向看去。
巷子很暗, 只有路边一盏忽明忽暗的闪烁路灯能够给它提供一丝光亮。
而在黑暗的街角里, 一名少年倒在地上, 一只手和半张脸露在外面, 其他地方都隐藏在黑暗里面。
远远看去,少年的整只手臂全都是伤,鲜血不停向外涌着,奄奄一息,却坚强地保持着清醒,吃力地想从地上爬起身体。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少年颤抖地靠着墙壁,抬起了头。
昏暗的路灯之下,一双幽绿色的眼睛忽然撞入眸中。
格洛尔怔怔地看着对方扶着墙站起身,拖着血痕,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来到他的面前。
在距离五步路的地方跌倒在地,咬着牙用手臂继续向前挪着,爬到了他的脚边。
然后,一手抓住了他的裤腿。
大口喘息着,简简单单十几米的路程,却像用尽了他全身的余力。
深绿色的眼睛有点凶,很明亮。
像是一只狠厉的小狼。
不过是一只小小就学会了隐藏利爪的狼。
小狼伤势很重,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裤腿。紧紧地,让人根本无法摆脱。他喘着气,声音沙哑而稚嫩,每说一个字都非常艰难。
“请给……我一个……效忠的机会。”
这句话不长,他断断续续,说了几次才将它说完。
就像刚刚的那段路,不远,可他费劲全身的力气才将它跨越。
这……
就是小时候的克莱门特啊。
格洛尔缓缓蹲下身。
指尖微抖地抚摸上少年的脸庞,用指腹抹去了他脸上的血迹和污泥。
尚未长开的面容上,已经隐隐有了三分未来的凌厉模样。
格洛尔下意识地摸向颈前,却只摸了一手空。
“效忠的机会……”格洛尔低声喃喃,“原来当年你向我要的,只有这个吗?”
小克莱门特艰难地喘着气,身上的伤势让他难以再有其他动作。
只是那双眼中,写满了对生的渴望。
如果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遇见陌生的求助少年,格洛尔当然也是会救的。帝王想要救一个人的命太过容易,他有足够的能力去成为臣民的救世主。
他不记得自己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事,但救下一命、再指出一条道路,大概也就止于此了吧。
当时的他从没想过,这样的情分竟然能让克莱门特惦记那么多年。
格洛尔抿了抿唇,当即将小克莱门特带到飞舰内,叫来随行医师为他包扎伤口。
衣服掀开,手臂、背部、腰部上满是伤痕。
此时的克莱门特并不是未来强壮的镇西军上将,他只是一名常年营养缺乏、受尽虐待的孩子。他的眉眼没有长大之后那么锋利,受了伤的样子更是罕见得很。
格洛尔从随行医师的手上接过膏药,想要亲手帮他涂上,小克莱门特却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样,浑身紧绷。
“别怕,”格洛尔温声安抚,“不会弄疼你的。”
格洛尔轻轻地将药膏涂在他的背上,说:“你的眼睛很好看,我很喜欢。现在几岁了?”
“十五岁。”
小克莱门特回答完,安静了会儿,又忍不住朝格洛尔看了一眼,低声补充了一句:“您更好看。”
他说得太过模糊,格洛尔没听清楚,茫然地抬起眼,问:“什么?”
小克莱门特低下眼,将头埋在床铺上,看上去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格洛尔涂完药膏,将手擦干净后,凑上前去,将他的脸捧着歪向自己。肌肤相触,少年整个脊背紧紧绷起,看上去非常不自然。
半晌,他干涩地开口,声音很小:“我说……您不用亲自给我上药的。”
“认识我?”格洛尔问。
“诺伦兹卡帝国的陛下。”小克莱门特回答道。
格洛尔认真凝视着他,笑了一下。
他轻声说:“如果能活下来,我会对你负责。”
话音刚落,梦境便开始破碎。
梦境是不稳定的,画面很快一切,他就来到了三十八世的书房里,对上继任人的惊讶目光。没等他上前打招呼,梦境就再次坍塌,很快,苍白的病房取代了一切。
预知梦的到来让格洛尔一下就对梦境没了兴致。
他像是泄了气一样,闭眼梦中躺在病床上。
现实里,他大概也像是这样在病床上躺着吧。
现在是什么时间了?他的生日过了吗?不知道。可他一想起昏迷前克莱门特和塞利安的样子,他就有些不敢醒来。
大概会被狠狠教训一顿吧。他想。
时间在梦境中缓慢流逝。现在的梦,和他以往每一次预言梦一样。
针头,疼痛,麻木,半死不活地吊着。
这就是梦境的全部。
他有些后悔自己准备了几年的事情,却在最后关头犹豫了。这是个不负责的选择,可是坠落时的绝望感以及克莱门特接住他时的细微颤抖,都让他不太愿意在梦里细思这件事。
他尝试着在梦境中伸手拔去氧气管,可惜被制止了。他无声叹息,但这样的叹息并不能被梦境听到。
好在不知道过了多久,梦境就感受到了一阵撕裂。
他能醒了吗?
格洛尔努力地撑开一丝眼皮,入眼的是一片黑暗。医疗仪器在身边规律性地闪着绿灯,不知什么机器传来缓慢规律的“滴滴”声。
他并不喜欢黑暗,这会让他非常窒息。不过,这倒是和预言梦里的黑暗对上了号。
他无声自嘲地想,看来还是躲不过啊。
一道身影忽然闯入病房。身影在黑暗之中显得格外模糊,但又有些眼熟。
充满怒气的低吼声从门口传来:“为什么不给他开灯!”
……灯?
格洛尔下意识地感觉到这个场景有一丝眼熟。下一秒,“啪”,病房中亮起了一盏柔和的小灯。
快速的脚步声伴随着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
“把刚才发生的事全部和我说一遍……等等。”
声音一顿,脚步声加倍急促。很快,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握上了他。
“陛下……醒了?”
医疗人员们当即忙碌起来,这让病房显得嘈杂,男人当即低喝一声:“安静!”
病房便重归于静。
模糊的面容进入视野。
“陛下?”
墙上的时钟显示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半,克莱门特怎么这个点还在这里?格洛尔很想开口,让克莱门特回去好好休息,可格洛尔尝试着张了张口,出来的,却是一声接一声虚弱无力的低咳。
“别说话,”克莱门特握紧他的手,喃喃低语,“等等我,再等等我……可以找到办法的,相信我。”
办法?格洛尔并没有将这个说法放在心里。
毕竟,每个医生、每个人,都会不停地这样跟他说。如果说出这句话就能让他的身体变好的话,那他早就好了成百上千回了。
格洛尔他昏昏沉沉,很快又睡了过去。
从这天开始,他开始断断续续地醒来。清醒得越少,难得的清醒就越显痛苦。
好在每次醒来,身边都能见到有人陪着他。
一开始常常是克莱门特,后来塞利安和里斯蒙德陪伴的频率便越来越高。
再往后,他清醒的时间逐步增加,身体好像也逐渐变得轻盈了些。
难道是生日过了,身体进入了恢复期?
格洛尔不知道,他虽然能够偶尔清醒,却还是没有力气开口说话。
终于在某一次清醒时,他又一次见到了克莱门特。
“陛下。”
格洛尔尽力地侧眼看去,柔和的灯光中,克莱门特与他五指相交,坐在病床边上认真凝视着他。
克莱门特穿了一身长袖的日常衣服,看来至少是已经到了秋天。他与格洛尔记忆中的样子没有多大的区别,不过不知道是没睡好还是怎么样,他的脸颊比起之前似乎有些瘦了,面色也显得有些苍白。
克莱门特笑着趴下,亲了一下他的唇角。
“艾萨克他们找到方法了……再等等,睡一觉,醒来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克莱门特轻缓地抚摸着他头顶的鹿角,它刚刚长出不久,摸着会带起一阵痒意。格洛尔被摸得痒,却又没有办法动起来抗争,这让他感觉难受极了。
他很想问问克莱门特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自己又要再多久。可是克莱门特捂上他的眼睛,温热的气息凌乱地打在他的耳边,柔软的舌尖撬开齿关,浅尝辄止地无声吸吮。
格洛尔恼怒地想,克莱门特果然喜欢趁他虚弱的时候欺负他。等他能动了,他一定要向克莱门特把这些旧账一一算清。
迷迷糊糊中,格洛尔又一次昏睡过去。他觉得自己这次睡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长到了一种什么地步呢?
长到当他又一次能够睁开双眼的时候,见到病房中熟悉而又陌生的仪器时,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还是在梦境里。
“陛下醒了!”
艾萨克欣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接着,便是塞利安急促的脚步声。
伯爵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问:“陛下?”
格洛尔缓慢地眨了眨眼,太久没有用过嗓子让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沙哑。
“日安,塞利安。”
塞利安的眼眶中一下集聚满了泪水,这名刚刚年过半百的中年人在他的面前忽然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喊着“陛下”。
格洛尔有些措手不及。
他想要伸手去安慰一下管家,但手刚抬起来就重新垂下。这个动作对于他来说暂时还是有些难了。塞利安猜到了他的想法,哭着笑着抬起了他的手,将它放到自己的头上。
格洛尔安抚了一下塞利安后,目光扫过病房,里斯蒙德在门口守着,却没有发现克莱门特的身影。
他沙哑地开口问:“塞利安,克莱门特不在这吗?”
房间安静了片刻。
艾萨克看向伯爵,就连门口的里斯蒙德都投来了注视的目光。
塞利安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半晌,说:“图林联邦找事,克莱门特上将需要回米斯塔拉处理些麻烦。”
伯爵温和地向他说:“您这段时间可能暂时见不到上将了,不过别担心,等他处理完问题就会回来帝都找您的。不说这些,陛下,有没有感觉身体有哪里不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第78章 莅临
塞利安的话语让格洛尔忽然意识到, 自己的身体似乎真的出现了一点变化。这样的变化很微弱,让他有些不敢确定。
“好像……有。我说不清。是找到新的方法了吗?”
塞利安将将目光转向艾萨克,让他来回答。
艾萨克抿唇上前一步,镇定地说:“是的, 陛下, 这是前一阵刚刚提出的新方案, 理论上来说存在成功可能性……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格洛尔怔怔地眨了眨眼。
他不太敢相信,因为至少在他的预言中, 他们是没能在他活着的时候找到解决方法的。
可是身体回馈的反应却让他止不住地期待起来。
活着……
如果可以的话, 他又怎么不想活着呢?
不过,“克莱门特……多久走的?”他问。
艾萨克退后一步, 又将问题抛回给塞利安。
伯爵轻叹口气, 说:“上周就回米斯塔拉了。”
伯爵的发丝间多出了好几撮银白色的发丝,在一丝不苟的发型里显得格外碍眼。
病床边上的机器闷闷作响,不停运作着,格洛尔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机器,总之连着他插遍全身的管子。
“先休息吧,陛下。”
塞利安对他笑得温和:“您醒来的事情我会帮您告知上将的。如果西部的事情处理得快, 等您下一次醒来就能他了。”
西部,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格洛尔有些在意。
项链在颈前散发着微弱的热量,格洛尔很想捏一捏它, 告诉克莱门特自己现在有点想他。
他在预言梦里见不到克莱门特,现在在现实里也要见不到他吗?
不过他的精神已经感觉到了疲惫, 短短几句话竟然就已经将他的精力消耗一空。
“西部报告, 或者克莱门特, 下次醒来我要见到其中之一。”他用所剩无几的力气说。
得到答复, 格洛尔才昏昏睡去。
他已经睡了很长时间,不论他愿不愿意,他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卧床生活。
不知道又睡了多长时间,但肯定比上一次昏睡的时间要短。
格洛尔再次醒了过来。
这一次,他身体的恢复程度明显了很多。
坐起来还有些困难,但简单的抬手却已经没了什么问题。
五指挡在眼前,温和的暖光灯从指缝间穿过。
格洛尔问:“克莱门特呢?”
塞利安搬了椅子坐在病床边,将一小叠资料拿到手里。
他说:“克莱门特上将还在忙,陛下。这是这段时间的情况报告,图林联邦向帝国发动渗透……”
然而陛下只是扫了资料一眼,就将他的话语打断:“现在,给克莱门特打个电话。我要视频。”
伯爵的手在半空中僵硬了一下。
格洛尔问:“他不方便?”
“……我帮您问问上将。”塞利安苦笑。
格洛尔安静地等着,他也没有关心塞利安是怎样问的,只是随手拿了两页报告浏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