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膜核验。
格洛尔心中轻叹一口气。
他侧头问身边的空军少尉:“能帮我个忙吗,少尉,衣服左边口袋里有瓶药。”
空军少尉一愣,连忙点头。他将药拿了出来,又向工作人员要了瓶水,扶起这名同行的少年,喂他喝了下去。
“谢谢。”格洛尔长舒口气,身上的力气回来了点。他彻底坐起身子,对工作人员微笑:“抱歉让你们久等了,来吧。”
虹膜核验十分顺利。
“洛卡·穆尔迪斯。身份没问题,祝您旅途愉快,先生,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按手边的呼叫按钮。”工作人员对着格洛尔多笑了一下。
“好的,谢谢。”
工作人员离开后,格洛尔低声闷咳两声,血腥味在口中浓郁地泛开。他不动声色地用手遮了一下,拿起水喝了一口。
“你的身体看起来不太舒服。不要紧吗?”
空军少尉还没离开,他看着少年苍白的脸色,十分关心地问:“瓶子里的药只剩一颗了,能撑到飞舰落地吗?”
“够的,少尉,谢谢你的关心。”少年对他露出温柔的微笑,柔软的金发乖巧地别在耳后。
空军少尉局促地移开眼。
“请不用在意。啊,对了,我叫莫尔,是北部弗瑞利卡的一名空军少尉,很高兴认识你。你到北部是想去哪儿,说不定我可以……”
空军少尉有些紧张,单方面地说了半天,发现少年只是轻笑着看着他。明明年龄看上去没有自己大,目光中却莫名拥有一股包容的意味。
他一下说不下去了。“可以”两字在喉咙中卡了半天,他生硬地移开了话题:“可以……呃,看看你的项链吗?你的项链看上去很特别。”
说着,他试图伸手去触碰少年颈前的浅蓝色项链。
“抱歉,莫尔少尉。”
格洛尔抬起了手,隔空护住了项链,笑着摇头,说:“这条项链不能碰。”
“噢,抱歉……这条项链对你来说一定很特别吧,是我唐突了。”空军少尉歉意地收回手。
“特别吗?或许是吧。”
格洛尔看向窗外,天空已经蒙蒙发亮。他低声笑:“不然,我也不会带上它了……本来就不该带的。”
飞舰安稳落地。
格洛尔在一群提包拖箱的旅者里显得非常特别。一个人,一身衣,双手空空,背后也空空。
他在人群中慢慢行走着,双手放在口袋里,像是在用双脚一寸寸地丈量着脚下的土地。
他的侧脸看上去非常柔和且安静,即使是在本就宁静的清晨,也有几分脱离尘世的感觉。
期间遇到过几次身份核验,但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麻烦。
他离开了机场,方向明确地向着一个方向慢步前行。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
他侧过头,与街边一名蜷缩的小孩对上了目光。
格洛尔的脚步一顿,转向朝着小孩走去。
“你怎么睡在这里呀?”他在小孩身边蹲下身,问。
小孩看上去好多天没有洗过澡了,衣服上也沾满了灰尘。小孩蜷缩在街边上,抱住双腿,有些畏惧地向后缩了缩身子,不说话。
格洛尔放缓了声音,向他伸出手,友善地问:“你饿吗?”
小孩犹豫着点了点头,双手紧张地抓着衣服。
格洛尔轻轻地摸摸他的头,然后牵起小孩一只手,扶着墙壁慢慢站了起来。
小孩的手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紧张。
格洛尔牵着他走进一家零售店,从货架上取下一袋面包,口袋里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拿出一张能晶卡,跟面包一起放到了小孩手里,问:“会用吗?”
小孩僵硬地接过面包和卡,小小地摇了摇头。
格洛尔带着小孩走到结账前台,握着小孩的手,带他踮起脚,耐心地说:“你看,就像这样,有蓝边的一侧朝里面。”
小孩一手扒在结账台边缘,垫着脚努力够着,生疏地跟着格洛尔的动作刷下卡。
售货员站在柜台后,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她原本还有些上早班的烦躁感,此时却全都烟消云散。
她笑眯眯地弯下身,将面包递给小孩:“这样就结账成功了,欢迎下次光临哦。”
小孩小心翼翼地抱过面包,仰头举起卡片递给格洛尔。
“谢、谢谢哥哥。”他小声说,简单的四个字都有些磕磕绊绊,带着很重的口音,听上去帝国语说得并不好。
格洛尔摇了摇头,没有接过。
“给你吧,我用不到了,”他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认真地看着小孩的眼睛,说,“如果以后有叔叔问你这张卡的来源,你就让他们到这里查监控,这样他们就不会为难你了。记住了吗?”
小孩牵着他的两只手指,仰着头,说:“记住、了……谢谢、哥哥。”
格洛尔对他笑笑:“不用谢。如果生活有困难,你可以到基础保障局去找那里的叔叔阿姨们帮忙,就算你是从其他大陆来的,没有任何国籍和身份证明也没问题。”
小孩怔怔地抬着头,望着他。
“那,我走啦,”格洛尔慢慢地从他手里抽出手指,又一次摸了摸小孩的脑袋,笑着祝福他,“好好生活,愿你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75章 山上
云间破开了第一缕阳光。
人少车稀的道路上, 逐渐变得喧嚣起来。
一名少年走在这条大街上,很慢。他靠着墙,时不时伸手撑住墙,停下来歇会儿, 有时候遇到路边长椅, 他也会坐上去, 用双手撑住长椅,低头浅喘。
他的身影看上去非常单薄。
单薄到了偶尔起风一吹,他都要偏过脑袋、拉起衣领躲风的地步。
每次一吹风, 他就会靠在路边, 低低、闷闷地咳上几声,咳得停不住时, 那张雪嫩苍白的脸颊上就会泛起病态的红晕, 眼角也会挤出几滴生理性的泪水。
他的口袋里带了好几条手帕,每次咳嗽都会拿出一条捂着嘴。手帕总会染红,带上令人惋惜的血腥味。
有不止一位途经的路人停下脚步,担心地询问他的状况,想要帮忙将他送到医院。
只是都被他笑着婉拒了。
然后,就再次变回一个人的漫步。
走走停停, 停停走走, 沿着克里斯小镇的中央大街慢慢地向前走去。
克里斯小镇,克莱门特出生的地方。这里的人们以他为荣, 街上贴着的招兵宣传标语都是用着他的名号。
这也是他放弃原定目标罗萨大平原来到这儿的原因。
罗萨大平原有着广袤的草原,有最亮的星空, 也有最为新鲜的空气。
不过, 他总想到克莱门特的家乡看一看。
克莱门特档案上记载一句话:“十五岁在家乡克里斯小镇遇到了三十七世陛下, 并在陛下的指引下参军入伍。”
格洛尔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所以, 他想来看看。
可惜,这一看发现,这座城市对他而言果然很陌生。
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艰难。
他在彻底倒下之前停下脚步,找到路边一家小店,向店主讨了口水喝,服下了最后的一片药片。
帝国医疗部这么多年的研究不是完全没用,至少他们生产出了这款特效药,能够短暂地激发出他的生命力,让他在一定时间里重新拥有力气来拥抱自由。
倒也算不错。
吃完药后,他继续向前走着。
他来到了纳里山脚下,乘索道上了山。
天色还早,山顶见不到几个人影。
他闲庭信步地穿过树林,跨过小溪,最终找到了一处宁静之地。
这是一处高高的悬崖,周围拉起了一圈警戒带,大大的警告牌子上限定着六级及以上的纵能师才许入。因为很少人能找到这里,地上的杂草都分明一副乱长的势头。
清风拂过长长的杂草,少年悄无声息地越过了警戒带。
他走到悬崖边上。
这里,生长着一棵极其粗壮的苍天大树。
他在树下停下了脚步,纯白的手套轻轻抚摸上粗糙的树皮。
“这就是克莱门特上次提到的树呀,”格洛尔自言自语地低声喃喃,“居然真的在崖边。”
犹豫半晌,他慢吞吞地脱下外套,卷在腰上的洁白羽翅在他身后彻底展开。
像是天使落入尘间,纤尘不染。
一根羽毛随风而起,在空中打了两个旋儿,轻轻缓缓地悄悄飞离。
没有引起主人的注意。
因为它的主人正仰头看着树上,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然后,像是做下了什么决定一般。
他紧紧地闭上眼睛,翅膀一扇!
山间起了风。
当格洛尔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坐到了一根粗壮的枝干上。
外套,在他的怀里。
他一手抱着树干,一手扶着坐着的枝干,身体绷得很紧。翅膀重新卷回到了腰上,微微颤抖着,像是完全失了力。
格洛尔小心翼翼地低头看去。
他所坐的枝干这正悬空地伸在悬崖之外,在他的身下,穿过枝叶,是山脚下一览翠绿的树林。再远一些,便能看到整个小镇的缩略图。
他的脸上,慢慢露出了微笑。
平和而欣喜,就连后背的肌肉也慢慢轻松了下来。
他靠着树干,慢吞吞地披上了外套。
这儿很安静,只有偶尔闯入枝叶里的鸟儿带起沙沙声。
在微风与鸟鸣中,伪装的脸庞渐渐消去,露出帝国人尽皆知的原貌。
不知从哪起了一阵风,凉意顺着外套敞露的缝隙钻了进来。
格洛尔重重地咳嗽起来,树枝也被带着颤动摇晃,树叶摩擦带起一阵簌簌声。
大概是药效要过了。
头晕目眩,身体的机能在向他发出极其严肃的信号。
格洛尔觉得有些可惜。
他坐在枝干的根部,靠着树干,不舍地望着山下的城镇。很有生机,远远望着都能感受到镇子的活力。
可惜,他只能这样看着。
他又放眼望向更远的南方。
那里是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帝都,是他的家。在家时,总想着跑到外面。可现在真正出来了,又有些想念起王宫的味道。
他轻叹一声,闭上眼睛,靠在树干上不再作声。
他的呼吸缓慢而均匀,比起平常人更慢、更轻。就算将手指放到他的鼻下,也很难捕捉到它。
渐渐与微风吹拂的节律混为了一体。
少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清澈的天空中,洁白的羽毛随风飘飘扬扬,悄无声息地越过了警戒带。
两名早起登山的路人恰从警戒线外经过,羽毛就这样闯入了他们的视野。
纯白,圣洁,像是从天堂中落下的。
一人看得有些愣,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小心地接住了白色的羽毛。另一人伸手想去摸,却又忽起一阵风,将羽毛重新带到空中,飘然远去。
“它好像是从悬崖边飞来的。”
“悬崖?唔……可那儿没有人啊。”
两人疑惑,向悬崖边上眺望半天,却没见到人影。
风渐渐大了起来。
在耳边呼啸,在树叶间嘶吼。
寂静的悬崖之上,苍劲的大树沉默地伫立,枝叶随风摇摆起来。
格洛尔也听到了风的声音。
澄澈的天蓝色眸子缓缓撑开,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他迷迷糊糊地醒了,意识到自己也在随着枝叶而晃动。
他伸手想要撑起身体。
五指按在粗糙的树干上,指骨反折,却一点力气都用不出来。
看样子,药效已经完全过了。
“簌簌簌簌……”
格洛尔感觉自己正在逐渐倾斜。
视野,一点点地向下挪砖。
起初,这样的趋势很慢。
但风不止,渐渐的,他的视野也越来越向下。
树干就在他的手边,他却没有力气去抓住它。
就像生活里发生过很多次的情况一样,他握不住勺子,也没有办法从浴缸里撑起身体。
失重感紧紧包裹住了他。
外套在空中扬起,被风吹得鼓鼓的。浅金色的发丝在空中划过,飘扬着乱了发型。
风声在耳边悲鸣,空气冷冽地打在脸颊上。
可当他的手彻底离开树干的那一刻,格洛尔望着远方的小镇,内心却涌起了一阵轻松的感觉。
像是挣扎了许久的问题,终于在这一刻被一锤定音。
这样也好,他想。
他早就已经做下决定了,不是吗?
他生而为王,整个帝国的责任便与生俱来地落在他的头上。他要对所有人民负责,他要对帝国的兴衰负责。
如果一个帝国的君王,在病床上不清不醒地躺上五年时光,这个帝国会变成什么样?
或许,这些镇子就不会像现在看到的一样,这么漂亮而又充满生机了吧。
帝国很美。
它不应拥有这五年的缺失。
他活着,三十八世就无法诞生,无法接位,帝国也无法迎来它的新的君王。
所以,主动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
是啊,他不该犹豫的。犹豫什么呢?
格洛尔自嘲地笑了笑。
坠落。
坠落。
从悬崖上坠落。
他的眼睛和嘴巴被风吹得无法睁开,急速的降落中,心脏急促得像是要跳出胸腔,砰砰砰地在耳边狂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