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轻轻搭在自己肩上。
这只手的修长和沐凌轩几分相似,却意外地温暖柔软。白筠的身子,亦是骨骼肌肉均匀,软软暖暖地,还透着股亲近的甜香。
恍惚中,云景竟有种被母亲揽在怀中的错觉。他四岁父母双亡,久违的温暖顿时令他的心安静下来,脸色也柔和了不少。
“阿觅,”白筠柔柔的声线在云景耳侧响起,“你可知轩儿身为宇凰的一国之君,为何宁愿为了他,冒着舍弃性命的危险,落入你的掌心?”
迦娜一声嗤笑,“那还不是因为,他和寰宇废帝一脉相承,好色本性罢了。”
遥望沐凌轩的脸黑了两分,云景先是暗暗得意,又觉有点糟心。
白筠却摇摇头,“宇凰历代帝王,谁不是后宫佳丽三千,各色美人如走马灯般流转轮换,目不暇接。倘若真的只为美色,何必只为一棵树,舍弃一整片森林。”
迦娜眉头一扬,狂吼,“本尊没工夫和一个死鬼废话——你究竟要说什么?!”
“阿觅,我当初没有揭穿你,只因,我到死心底还钟情与你。”白筠静静道,“就如同今日的轩儿,为了挚爱,可上刀山,可下火海。名利、地位,皆可舍弃。死亡,又算得了什么?”
一片令人窒息的静寂中,云景见沐凌轩微微垂眸,心底一酸,眼眶突然红了。
再抬眼,迦娜的眼眶竟然也红了。
“你,你,你闭嘴!”她费尽全力,从齿缝迸出几个字来,“你不过是烨帝迷惑本尊的幻象。本尊不会上当……”
白筠不为所动,继续静述:
“那年冬天,我从谷涧把你捡回师门。你饿得彻夜哇哇啼哭,我换了十几种动物的乳,才知道你只能喝山羊奶……
“你十岁那年,宇凰来姑兰都城摆集。你想去买头绳和新衣裳,师尊却不允我们出门。我偷偷背着你走了二十里的山路,玩了个尽兴,你吃了太多桂花糕到肚子疼。回来师父要揍你,我挡在你身前,拦下所有鞭子……
“半夜你煮了馄饨端来,又卧在我怀里心疼地问,师兄疼不疼……
“那馄饨都煮烂了……后来我去了宇凰,何等珍肴美味吃不到,却再也没吃过那么香的东西……”
“住口!不要再说了!”迦娜泪流满面。她捂住耳朵,又肆意抓扯着头发。一头金色的微卷长发,被自己一缕缕扯到半秃,丑陋又滑稽不堪。
白筠:“可我知你心底野望,远不止此。姑兰国师之名,执掌整个姑兰的权势,乃至征服中原王朝,权倾天下四海,这才是你心底比情爱更重之事。师兄无能,不能给你想要的,那就只能用自己去换。”
寥寥数语,云景突然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爹,你可真是个傻X。你这是喜欢上什么样的白眼狼啊?真TM不值得啊!
“你以为我在宇凰的十年很痛苦?听闻你承袭国师之位,法术比师尊更高强。整个西域,乃至寰宇帝都对你敬服恭顺,我比任何人都欣慰。”白筠一声叹息,“可惜你还是贪欲过盛,走到了今日——断情绝爱,究竟是何等滋味。心中没了爱,所谓权势,真能补偿此等痛楚吗?”
“住口!谁说我心底没爱!”迦娜突然大喝一声,“我一直……我一直……”
她几欲张嘴,却再难出声。未几,丰腴娇嫩的脸蛋竟像树皮一般暗沉、生斑,一块块皲裂开来。
“迟了。你活了一百三十年,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到头来什么都没有。”白筠目光如炬,声音逐渐低沉,“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师尊,没有师兄——也没有挚爱之人。”
“胡……胡说!”迦娜苍老的声音,歇斯底里大吼,“我爱你!我一直爱着你啊!师兄!”
“你只爱你自己!”白筠突然一声怒吼。
“啊!!!”
迦娜凄厉地惨叫出声。云景吃惊地看着她伸出一双枯骨的手,将自己丑陋不堪的脸,一点点刮花、撕碎。眼珠从血淋淋的眼眶中被抠出,掉在地上允自跳动。半腐的血肉丝丝条条挂在发黑的骷髅上,开始引来蛆虫。
变得比鬼还可怖,迦娜费尽全力站起身子,抽出腰间薄如蝉翼的冰刃,朝白筠冲了过来,
“你不过是沐凌轩制造的幻象,我杀了你……我杀……”
云景猛地被白筠扯到身后。沐凌轩不知何时绕到二人近处,拉过云景护在怀里,捂住他的眼眸。
迦娜手中的冰刃,刺穿了白筠的身子。
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他淡紫的衣裳,也溅了沐凌轩和云景一头一脸。
是温热的、真的鲜血!
只剩一副枯骨的迦娜松开手,吃惊地退后两步,
“不可能!不可能是我杀了师兄……我爱他!不可能是我杀了他!”
她扯着嘶哑的嗓子,冲出了殿外。
“爹爹!”
牵了云景大步上前,沐凌轩将白筠的身子抱在怀里。
他难得地红了眼眶,泪水一滴滴落在白筠脸上。
“轩儿……”艰难伸出手来,白筠想摸上沐凌轩的脸,脸上露出由衷的笑意,“爹爹终于看到……你长大了……”
握住白筠方才护住自己的手,仍是那么温暖、柔软,云景突然泪如泉涌,也轻唤出声,
“爹爹……”
白筠握住云景的手,覆在了沐凌轩的掌心,
“你们帮爹爹……好好守护姑兰……守护万民……”
白筠的声音,越飘越远。
沐凌轩点点头,抱紧白筠的身子,泪如泉涌,“轩儿从未忘记爹爹的教导。损了权臣贪佞之利,轩儿也记得以黎民百姓为先。哪怕骂名滚滚,做个千古孤君,轩儿也绝不后悔……”
白筠在他怀里,逐渐化成一团云烟。
“叮咚”一声,只剩一支青玉簪子落在了地上。正是往昔在风华殿,沐凌轩给云景的那一支。
这就是迦娜耗费一生所求的“莲花心音”。
站起身来,沐凌轩细细给云景挽好长发,仔细插上这支发簪。云景低着头任他摆弄,又转身扑到他怀里,泣不成声。
说不清是感动、悲恸、恐惧,还是劫后重逢的喜悦。
“好了好了,别怕。”沐凌轩拍着他闭上眼,也竭力忍住泪,“十二个时辰已过,郭盛定是下了玄河。他们会和金娅里应外合,将幽冥宫和秘堡彻底攻占。咱们,可以回家了。”
地上突然传来微弱的声音。
“沈云景……别走……”方才被云景敲晕的君浅,微微动了动手指,“陛下……救我……”
云景刚想探下身子查看,却突觉小腹传来一阵排山倒海的痛楚。
“啊……啊!陛下!”他捂住肚子,倒在沐凌轩怀里,“宝宝……宝宝好像要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爹啊,我觉得您这辈子,好像还挺值得的?
瞅瞅您这全能娇俏可爱的小媳妇儿,马上还要有小孙孙了呢!
好吧,小景儿的宝宝,究竟出来不?
第71章 宝宝乖,爹爹买泰迪熊给你
“小景儿?小景儿?”见云景在自己怀里不住抽搐,这回沐凌轩也慌了神色。
原本静寂如斯的大殿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无数蛇果蛇从壁上廊下探出蛇头,哀嚎一片。
“不好。这幽冥宫能沉在湖底,仰仗的是迦娜的幻术。看来她已殒命,幽冥宫失了庇护,也要彻底倾覆了!”
暗自惊呼,沐凌轩打横抱起云景便往外走。
袍角被一只手无力扯住。
“陛下……救我……”
君浅伏在脚边低吟。
“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云景突然推着沐凌轩的胸膛,“您去背贵妃公子……”
沐凌轩一怔。
以君浅里通敌国、囚禁君王的罪责,带回去也是凌迟处死。想起过往种种,他其实并不愿看到那一幕,倒不如顺势让他葬身此地。
“往昔他到底为了宇凰安康,呕心沥血过,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云景低声坚定道,“更何况,他肚子里不是还有陛下的骨肉?”
沐凌轩一愣,连带着抱住云景的手都不由自主颤了下。
回想起方才君浅和自己说话时,云景也在场。看来,他什么都听到了。
见沐凌轩垂眸似是不愿瞧自己,云景推了他一把,挣扎着跳下地,“没时间了!这回听臣的!留着他还有用!”
君浅伏在沐凌轩背上,云景扶在身后。三人跌跌撞撞刚出了殿门,只听身后“轰隆”一声巨响,连绵成片的偌大幽冥宫轰然倒塌,碎成了湮粉。
这一瞬,沐凌轩将君浅甩在一旁,拉过云景护在怀里伏在了地上。
“狗皇帝还不傻,知道炸弹爆炸,不能逃跑,而要就地趴下。”云景暗暗想。
不远处喊杀阵阵,黝黑连垠的天际泛起了鱼肚白的光芒,看来秘堡已浮起到地面。静寂海本是迦娜老巢,被她贪婪地吸收了近百年的能量,连白昼都不曾再有,如今竟要迎来百年来第一个日出了。
遥遥见凰穿九云的宇凰旗帜,在清晨的寒风中簌簌飘动。云景心底一宽,连带着方才痛得排山倒海的肚子,此刻也恢复了平静。
“宝宝呀,你可真乖。”靠在沐凌轩怀里,云景摸着肚子,俏脸上浮起一抹红晕,“你就继续乖乖听话,等到了安全地带再出来,爹爹一定买好多泰迪熊熊给……”
“小景儿……”沐凌轩轻唤出声。
仰头瞥一眼沐凌轩不甚自在俊脸,此刻竟似带了一抹歉疚,云景的心还是莫名沉了下。
故意咳了两声,推开他往一旁挪了两寸。
狗皇帝,就知道你好色本性不改,迟早要着了君浅的道!
遥见郭盛杀得浑身是血,带了兵士正往幽冥宫前来,云景刚要起身,却听君浅在身后唤他,“云……云景,我有话对你说。”
云景一愣。
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他最该留遗言的,难道不是狗皇帝么?
见沐凌轩犹犹豫豫扯住自己,云景略带赌气地抽出手,“他知道朝中众多机密之事,不能就此不管。”
见云景走到自己身前跪下身来,君浅扬起奄奄一息的脸,“你想知道当年沈家军,陷入重围的真相么?我爹只是受人指使,朝中其实另有其人……”
仿佛浑身受了一个霹雳,云景浑身一颤,忍不住凑前两步。
“小景儿!”
目不转睛盯着二人的沐凌轩,突然紧张兮兮唤出声。
猛地揽住云景的脖子,君浅右手一扬,一根寸许长的银针深深刺入了云景的颈部左侧。
那一瞬,只觉浑身穴道都被堵死,云景竟像条死鱼一般挂在了君浅怀里,动弹不得。
“沈云景被卡了命门。你上前一步,我就拔针,他会顷刻间一尸两命。”盯着沐凌轩迸出火的眼眸,君浅那双冷淡的眸子,第一次笑意恣肆,“给我备车……为了孩子,我要离开这儿!”
急急赶来的郭盛看到眼前一幕,大吃一惊,“君浅!丞相府已被翊王彻底清算,你这是给你爹罪加一等!”
“他不是我爹!他被清算,也是我和翊王商定的计策!”君浅亦大喝,“陛下,我五年前第一眼见到你,便认定你是旷世英主。哪怕舍弃性命,也要助你成就一代霸业。我想过,就算你一世都不愿瞧我一眼,能在你麾下治国安邦定天下,亦不会有悔。可是我……可是我……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会爱上你,怎么都放不开!”
他大笑三声,光韵清冷的眸子泛起泪花,“你只有看着沈云景,眼眸中才有温存的光。我死也不服,论样貌、论才智,我究竟比他差在哪儿……你可以为了他,把我像草芥一样糟践。我为你,为宇凰夙兴夜寐的这五年,难道只是一个笑话吗?”
“陛下,弓箭手已齐备。君浅不会武功,可趁他不在意时一箭射死他。”郭盛靠近沐凌轩耳语。
沐凌轩却似没听到。
他拔了天子剑,一步步朝二人而来。
君浅脸色越发惨白,揽着云景一步步后退,“别过来!我会叫他陪葬!”
离二人不过两步之地,沐凌轩停下脚步一声长叹,“如若只在朝堂相见,也许你我会是一世的知己。
“对不住你的人是朕,不是云景。”他伸手递出天子剑,“朕允你,刺朕一剑,不要再牵扯无辜之人了!”
“陛下!”望着沐凌轩,云景拼命摇头,艰难从喉中唤着他,又红了眼眶。
“沐凌轩,你明知我不可能动手伤害你!”吃惊地瞪着沐凌轩,君浅狂吼,“事到如今,你还在利用我!你好狠的心!”
他扭曲的神情,突然又恢复了平静。
扬起一丝笑意:“沐凌轩,我虽舍不得伤你,可也想让你尝尝爱而不得,心痛的滋味……”
君浅大笑,握住云景颈侧的银针,猛地拔了出来,
“我杀了他……你会不会,记我一辈子?”
这一瞬,云景突然抬手推了君浅一把。
顺势将云景扯到一旁,沐凌轩扬手,天子剑狠狠刺进了君浅的腹中。
猝不及防,鲜血溅满了他浅白的衣裳。
低头看着直直刺进自己小腹的锋刃,君浅伸手抚了上去,瞪圆双眼,抬眸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沐凌轩,你好狠的心……你连自己的孩子都杀?!”
沐凌轩目光灼灼,猛地拔了剑,正欲再刺,明晃晃的锋刃却抵住了天子剑。
是斩佞剑。
“陛下,末将求您,饶了他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