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秦小满便预备着回去了,往素就都没在这里留宿,今儿宾客云集,有的是比他们远的亲眷需要住处,他们自是不会留下挤。
方才到门口,杜衡扶着秦小满和小承意先上了马车,忽而有人唤住了他。
“杜秀才且慢。”
杜衡回头,竟然是孟举人叫住了他。
他先同秦小满说了一声,这才过去。
“不知孟老爷寻后生所为何事?”
孟举人干干一笑,随后道:“乡试放榜之时看了杜秀才的文章,落笔干练,文风清正,果真是不枉知县大人青睐。”
杜衡微微一笑,倒不是他有意倨傲,实在是近来这样的话听的太多了,他要夸早该在正堂上就夸,何故现在巴巴儿喊着他私说一场:“孟老爷谬赞了,有话不妨直说。”
孟举人这才道:“先时我那不成器的侄子与杜秀才起了龃龉,又扰了杜秀才的营生,实乃不善,我已重责于那不成器的东西,还望杜秀才海涵。”
杜衡眉心微动,倒是没想到这孟举人会前来告歉,他本便是长辈,又是举子,而下能低下脸面过来赔罪,倒是有些心。
这件事说来从始至终都是孟怀善在闹事,先时给他的惩罚也已不小,其实他早就没再耿耿于怀了。说到底孟举子也只是被侄子借了势耍权而已,他又何故同一个乡绅置气。
“孟老爷言重了,那不过是书院同窗之间小闹一场而已,并非什么大事,孟老爷不必记挂在心上。”
“杜秀才当真是容人雅量之至,他时还请赏脸到敝寓吃茶。”
杜衡拱手:“若是有这番机会,自是求之不得。”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后,杜衡才回了马车上。
“那是谁?”
“就是先时那个姓孟的乡绅。”
秦小满瞪大了眼睛,还没张口就听到杜衡说:“是来给他侄子告罪的。”
听闻这话,秦小满便又平歇了下去:“这是瞧着你得了脸,又赶着上来了。县里的这些个乡绅,说着体面,还真有些能耐,能屈能伸的。”
杜衡笑道:“农户也好,乡绅也罢,那还不都是人,要过日子端的起面儿就要拉的下脸。你没瞧着周老爷今儿也都还闭眼在知县大人面前对着我一顿猛夸呢,我听着都害臊,亏得他上了年纪面皮确是要厚实些。以后咱们要在县城里讨日子过,少不得是要跟这些人打交道。”
“只要皮面上过得下去,用不着得罪人闹的跟死对头一般。”
秦小满抱着承意,应声:“我晓得。你读书出息,咱们迟早是要搬到县城里来讨日子的,以后这些人少不得会面儿。”
杜衡捏了捏睡着了的小崽儿的脸,同小满道:“知道你惦记着在县里也置办下个小进院儿,我琢磨着好生搞搞营生,也能早些攒够这钱。”
“你就把心思放在读书上便成,家里的铺子我管的好着呢。你要是真中上个举人,那家里就松快的很了。”
杜衡笑道:“好,听你的。”
第76章
今年夏时旱的厉害, 晚秋却就冷的跟进了冬月一般,十月里就更是冷了。
明年八月就要下场乡试,书院里有不少学生这回都要下场,眼看日子不多了, 书院的读书氛围格外的浓重。
先时三日就要去上一回的六艺课程, 现在十来天才去一趟, 要紧心思都放在了文章上。
早些年乡试科考有五艺面试, 六艺抓的紧,不过此番面试常有才华的贫家学子过不了, 取纳的都是富贵之家的学子, 为了公允, 也更面向天下有学之士,乡试五艺面试就取消了。
白榕书院开办的早, 依然还保留着六艺传统, 虽是不紧着学生学习, 但也可以让贫寒学子体验一番,来时总有排的上用场的地方。
天寒的凶,早时杜衡在院服里头多穿了一件夹棉马甲, 样式虽然粗陋了些, 但是穿着却真当实打实的暖和了许多。
课上的时候录下夫子的要点手也不那么僵了, 写字顺畅的很。
他觉得这绵布不错, 下午放学去了铺子那头, 说跟秦小满一起再去多买几匹,也好给水芹菜还有大壮添件冬衣。
街市上雾沉沉的,老百姓都揣着手, 缩着脖子走路, 吐口气出来一片白雾缭绕。
而下距离年关还早, 县里尚未什么年节气氛,未曾张灯结彩的,便是显得更加寂寥和寒冷了。
两人抱着布从铺子里出来,瞧见街边上有卖冰糖葫芦的小贩,杜衡掏了两文钱给承意小娃买了一串。
“不拿山楂的,要甜梨。”
秦小满提醒了一声,小崽儿不喜欢吃酸的东西,只爱吃甜的。
杜衡很疼爱自己那个唯一的小宝贝,便是而今糖贵,他也舍得花钱给小孩子买些吃食。
只不过小家伙长了不少乳牙了,小孩子的牙齿比较脆弱,杜衡怕糖食吃多坏了牙齿,总是按着量给他吃。
“这糖葫芦给他吃了,可别晚上再给哥儿吃甜食。”
秦小满把糖葫芦包好放进了棉衣里头,这天儿也不怕给捂化了:“晚上闹着要喝了甜水才肯睡,哪里那么容易撇得开嘛。”
“多哄他两句就好了,昨儿我沾了点糖水给他尝了尝也就肯睡了。小家伙好哄。”
也是先时断奶的时候,为了能把孩子的奶隔下,小家伙闹的时候就给他吃点甜的,后头奶是断开了,却又依上了甜的。
“晓得了。”
秦小满应了一声,两人爬上马车,把一应东西放在了车里,谁也舍不下谁一个人赶着马车受冷风吹,索性默契的一块儿坐在外头受寒,倒是同甘共苦的很。
“驭~”
“慢着点咧。”
秦小满勒着马,前头来了一辆驮着大麻袋的牛车,摇摇晃晃的险些和两人的马车撞上。
“都这阵儿了,县城里的牛马车还在赶着运送粮食。”
秦小满赶着马,道:“咱家的粮食今年也还没卖,我今儿听说粮价又涨了,你说咱要不要趁现在拉去粮行?”
今年秋收以后,雇农便紧赶慢赶的把粮食送到了家里,而下家里有人,屋舍地儿又宽,堆放粮食全然没有问题。
再来是杜衡看了天时和今年的收成,估摸着粮价可能要涨,说先缓缓看,等错过了卖粮的热潮再看看粮价。
收回来的粮食便没紧着拉到县城头来。
倒是让杜衡说准了,今年粮食收成比不上往年,初始秋收时粮收价格和去年差不多,结果粮食收的不好,几乎一轮集县一个粮价。
现在西北又起了战事,粮食更是精贵了不少。
“不着急,反正咱家里而下又不急着置办什么用钱,手头还算宽裕,用不着现在卖粮。”
秦小满偏了偏脑袋,没多说什么,应了杜衡。
赶着马车到家里,天色已经擦黑,承意怕冷,缩在灶屋里贴着水芹菜做饭,听到屋外马儿的动静,突突跑到了门口:“爹爹!”
秦小满跳下车,一把将在灶边烤的暖呼呼的小家伙抱了起来,团在身上贴了又贴:“我们宝儿今儿好暖和。”
承意把烤暖和的小手捧着秦小满的脸:“意哥儿给小爹呼呼,小爹就不冷了。”
秦小满吧唧在白白的肉脸蛋儿上亲了一口:“真乖。”
“知道小宝儿这么乖,今天爹爹给小宝儿买了甜甜的糖葫芦。”
承意看着小爹变戏法儿一样从怀里取出了一串红红的糖葫芦,高兴的直拍手,露出了一排乳牙:“谢谢爹爹。”
杜衡停好马车也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
“东家。”
大壮原是不想打扰一家人的亲昵,但事情要紧,他便也只好出言打断。
看着杜衡瞧过来,大壮捧着个锦盒递上去:“今儿家里来了人,留下这个盒子便去了,说是姓肖的人家。”
杜衡闻言眉心微动,揭开盒子,内里并非是什么金银器物,而是一张薄薄的契纸。
秦小满把舔着糖葫芦的小承意放在腿上,他拿起契纸,按照上头写的一字一顿念:“安久街,平云巷,二进院宅一间。”
念完秦小满眸子疏然睁大:“这、这什么人?怎的往咱家里送这个!”
杜衡中了秀才以后,不少前来献媚讨好的,家里也就收了手底下雇农的一点家禽瓜果,村里人要送东西一概都没要。
其实也是为着长远所计,万一将来谋上了个像样的差事儿,前来送过礼的乡亲提着东西求上门来,说着以前的恩情,这忙是帮还是不帮?
秦小满心里也有个算盘,许多事情不能只看着眼前的好,还得为长远计。
他虽是已经见惯了人想往他们家里塞东西,却还头一回见到这般贵重的。
看似薄薄一张纸,那可是县城里好地段的二进院子,少不得几百两银钱的花销。
这简直是烫手,他吓得赶紧放回了盒子里。
杜衡见此将那日宴席上的事情同秦小满简单的说了一遍。
“我原是拒了,没想到那员外还没打消念头,倒是颇瞧的起我。”
扶持读书人一贯是商贾人家的喜好,提前押宝的花费确实比周旋已经成宝的花费要少许多,人道是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别说是商贾,就是许多书香门第也有意的栽培提拔读书人。
“那这东西我们不能要!”
秦小满立马说道,他是想要在县里置办房舍,可这般旁人巴巴儿送上来的东西他可不敢拿。
且不说他踏踏实实,置买什么物件儿全靠自己一分一毫攒买来惯了,他爹就是读书人,自是比旁的农人更晓得些读书人的清高。
就是有的读书人考中了举人可免除一应赋税,有商户拖家带口想献上家业投奔举子,不少举人也端一个清流名誉不肯接纳的。
他觉得要这样白白收授他人的东西实在心慌的厉害。
杜衡见秦小满如临大敌的模样,轻笑了一声:“你现在晓得我作何都没去县城里结交了罢,县里有的是“大善人”想给读书人置办东西,而下都还给送屋里来了。只是天底下可没有白吃的面饼,今日受了人家的好,来日旁人要什么你可就得给。”
他可是深有体悟,当初自己就是吃了秦小满给的米饼,吃人嘴软,后头不就叫人套住了嘛,让给做相公也只得给做相公了。
秦小满笑起来:“这话可也不全对,我没拦着你走的。”
“得,是我情愿给人做上门女婿。”
承意舔着糖葫芦:“什么是上门女婿呀?”
“就是会烧饭,会给我们意哥儿做衣服的爹爹。”
承意眨巴着眼睛不可思议,上门女婿竟然会做那么多事情:“爹爹太厉害了!”
“承意长大了也要做上门女婿。”
杜衡失笑:“你可做不了上门女婿。”
承意听到爹爹否定自己,顿时觉得手上的糖葫芦都不甜了:“为什么呀?”
“因为上门女婿的门槛实在是抬高了,我们小宝贝那么矮一点,怎么跨得过去呢。”
承意眨了眨眼睛,他们家里的门槛明明就不高,芹哥哥牵着他的手一下子就能跨过去。
他觉得是爹爹吓唬他的,于是瘪着嘴小声道:“就要做上门女婿!”
秦小满亲了亲崽子的脸,吃了糖葫芦脸上都吃得甜丝丝的:“好好好,就要,就要。”
翌日,杜衡亲自把东西原封不动的送还去了肖家。
退还人礼多少有些伤情面,但杜衡是决计不会开这条口子。
非亲非故的上大礼,事情一旦传出去,以后旁人就晓得了你是何路数,不单让人好拿捏了,往后也别想能保住清流读书人的名声。
“肖员外的大礼小生实乃不敢承受,今退还也厚着面皮讨杯茶水吃。”
肖富得知杜衡上门,亲自接待了人,收到了退回来的东西,面上微有异色。
不过到底是油滑的商户,只道是:“实乃肖某唐突了,那日与杜秀才浅谈一番,颇为感惜杜秀才读书不易,这才冒失如此,还望杜秀才莫要见怪才是。”
“今年才到的冬茶,傲雪寒梅,杜秀才尝尝。”
“肖员外厚爱,小生如何不知,只是如此厚礼实在让小生惶恐。”杜衡浅吃了口茶,道:“知晓肖员外关照读书人,此次前来还有事情请托肖员外。”
“秦府一见,肖某对杜秀才愈是钦慕,杜秀才有派得上肖某的尽管提。”
小满心里记挂着置办县城的宅子,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杜衡自是也得出谋划策,想着把家里的营生盘活盘大。
近来县城里粮行很是吃的开,粮食价格高,有条件的都想分一杯羹。
杜衡合计过了,他们家现在有不少囤粮,往年的没有吃完一年积一年的好多石,今年的几十石粮食一点也没有卖。
手头不单是有粮食,而下田地也不少,等明年家里那五亩水田再分出去,秋收粮产还能多上好几石。
不说大粮行,自盘个小铺子做个小粮铺来,凭借着村里的人脉,收粮食问题也不大,这生意是做得的。
不过要想铺面儿生意能顺畅着干,还得要大粮行的不使绊子才好做。
今儿过来退了礼,顺道求这县城的大粮行东家给让个细缝出来,不让大粮行的人排挤整理他的小铺面儿,也算是欠下个人情,往后也做得来往。
比之收授那大宅礼,这般人情也不叫人抓把柄,往后来往着也是可进可退。
杜衡其实也不想得罪人,虽肖富只是个商户,地位远不如乡绅士族,总归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若是惹恼了人同他使绊子,凭借肖家的财力也足够他狠狠的吃上一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