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窝里凉吗?”我问他。
“不凉,”二狗子在夜色下露出两颗小虎牙来,“这被窝真软和,进来都不觉得凉。而且长安本来就比牛角山要暖和,你看这里房子挨着房子,风都吹不透,哪像咱们以前,一入夜山风就跟闹鬼似的,嗷呜乱叫。”
“是啊。”我想起破庙里四面漏风的墙,风一大了就担心第二天墙塌了会被砸在里头。可再一想就是烧得滚烫的火炉子,炭火堆里埋着的红薯土豆,还有一熄灯就往我被窝里钻的阿恒。美其名曰一起睡暖和,却又总是长手长脚弄得被窝四处漏风撒气,我一晚上不停地给他补窟窿。
“玉哥儿,你们在白水城发生的事我都听说了。”二狗子突然道。
我微微一愣,当初刚到长安时我是给二狗子去过信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白水城的事一笔带过,但想来也知道,二狗子在陶然书院读书,白水城里的事一打听就都清楚了。
我抿了抿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他。
二狗子也没等我回复,继续道:“这次我无论考上考不上,都不走了,以后再有什么事,咱们一起面对。”
被窝里暖烘烘的,我心里也暖烘烘的,
被窝里伸了只手过来,精准无误地按在了我那颗钉子上:“我再也不想从别人嘴里听到你为我们遭过的罪了,那些害你的人,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第183章 税收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这里不比老相爷家,到翰林院得走个把时辰。我本想着让二狗子多睡会儿,悄无声息爬起来到街上买两个烧饼就完了,没成想一回头,身边早就空了。
天色还没亮,外头静悄悄的,独厨房里火光闪动,一溜长烟窜到被雪覆盖的枯枝上,被分割得七零八落没了踪迹。
我推开门,二狗子正往灶台里添柴,张伯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看着我道:“小少爷他非要自己来……”
我摆摆手,“让他来吧。”
把人打发走了,我拉过一张小杌子挨着二狗子坐下,“怎么起这么早?”
“平日里这个时辰也起了,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二狗子冲我笑了笑,“今日不读书了,我给你做饭吃。”
“倒说的我像个累赘似的,下不为例啊,”我先是板起来脸训*一番,又忍不住探头去看锅里,“做的什么?”
“萝卜条面片汤。”
“我馋这一口好久了。”
“我也是。”二狗子嘿嘿笑道。
等吃过饭二狗子就去读书了,我往他睡觉的枕头底下塞了一点碎银子,这才出了门。
雪已经停了,日头初升,彤彤红日大如车轮,天却冷得厉害。我裹紧了衣领,从小巷子里抄近路走。老北风冷冽干脆,刀子似的直刮脖子和耳朵,等走到翰林院,整个人都热气腾腾的,就是耳朵鼻子没什么感觉了。
翰林院的火炭按人头发放,像四当斋这种只有我一个人的小地方也没人上心,所以连个炭火盆子也没分着。我本想着借着早晨这股热乎劲能撑一会儿是一会儿,等太阳升起来了说不定能好一点,实在不成就在屋里舞一段八段锦,反正也没人看见。
不曾想还没等我摆开架子,宫里来了个传话的,让我去面圣。
小宦官一路把我领到了地方,却不是平日里待的紫宸殿,而是御花园里的望仙台。
徐明早早就在外头候着了,见我过来熟稔招呼:“这一路上冷吧,怎么也没穿身厚实点的衣裳,这不得冻透了吗?”
“还好,”我冲人做了个平揖,把身上的外袍脱了递给身后的小宦官,又接过徐明早就准备好的热布巾擦干净手脸,一帮小太监围着我拿着小火炉子转悠,直到把身上的寒气祛了徐明才领我入内。
望仙台,名副其实,就是个求仙问道的所在。一座高台拔地起,因为要“望仙”,所以高台建得极高,三丈有余,在这高台之上建了一座空中阁楼,阁楼上一坐,可以俯瞰整座大明宫。
刚进屋,一股暖气便扑面而来。炭火炉子烧得正旺,我方才冻了一路,这会再一烤,只觉得身上的关节处都胀得厉害,手指头都快不能蜷曲了。
饶是如此,徐明一进来还是直抱怨:“您怎么又把窗子开大了,这老北风可不是闹着玩的,吹坏了身子可怎么得了。”
我跪下行礼:“见过皇上。”
皇上冲我招了招手:“小书,来,咱不跟他一般见识,过来赏雪。”
我凑过去,也分了一个手炉。窗户正对着太液池,湖上结了冰,被皑皑白雪整个盖住了。湖边还有几棵坚挺的绿树,被雪盖了一半,与蜿蜒交叠的红梁柱交相辉映。从楼上看下去,竟想到了当初在柳铺的时候埋在雪地里的红白萝卜。
“看见雪朕就想起你来了,当年跟朕在御花园里打雪仗,还撺掇小太监帮你攒雪球,把人吓得直哆嗦。”
“他那是冻的。”我小声道。
徐明拿来了一个红泥火炉放在桌上,又拿来个提梁铁壶架在炉子上,笑道:“那可不得透心凉,要是我攒的雪球糊了皇上一脸,我跳湖自尽的心都有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皇上招呼:“你也别忙了,过来坐,今天喝什么茶?”
“奴才是个下人,只有伺候的份,还是皇上和柳公子喝吧。”徐明从身后的小宦官手里头接过了茶罂,“今日咱们喝个应景的,白亳银针吧?”
皇上没再强求,只点了点头,接着对我说:“原本想去御花园里走走,这个自称奴才的非要做朕的主,咱爷俩没福气,就在这儿赏一赏雪景吧。”
徐明在一旁陪着笑倒腾茶水,我道:“皇上不知道,御花园里赏雪是一个赏法,这里又是另一种赏法。”
“哦?”皇上含笑看过来,“朕倒要看看你是怎么给他说活的?”
我指了指窗户外头:“御花园里赏雪,赏的是‘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是‘见渺小之物细查其纹理’,观的是‘见微知著’、‘明察秋毫’。望仙台上赏雪,赏的则是‘阶平庭满白皑皑’,身在最高层才能‘不畏浮云遮望眼’,谋全局者,方能‘先天下之忧而忧’。”
“要不我说这等赏雪赏月的文雅事还得柳公子来呢,”茶煮好了,徐明上前侍奉,“这些词奴才是一个都不会。”
皇上指着他道:“你呀,就会奉承。”
白毫银针四月上市,陈化至今正好是半年,正是这道茶最精彩的时候。茶汤莹泽似玉,白豪根根分明,相比新茶,多了几分浓与醇,浆感十足。
“陛下说错了,”我捧着茶杯道:“徐总管除了会奉承,还会煮茶。”
皇上和徐明都笑了。
寒风凛冽之下一杯热茶暖了心胃,皇上看着窗外雪景道:“茶是好茶,景是好景,只可惜呀,这块地方快不是朕的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困惑道,“咱们大周境内不都是陛下的吗?”
“话是这么说,可朕也不能没有由头就强抢了别人吃饭睡觉的地方。”皇上笑了,“朕那个五皇弟要回来了,这地方当初就是给他建的,他回来了,自然得还给他。”
“五……”我愣了下。
当今圣上兄弟五个,其他几位王爷早都分了封地离京了,赶上大典之类的大日子也见过几位王爷回京述职,可这位五王爷我却是一次也没见过。
徐明解释道:“咱们五爷洒脱惯了,常年云游四海,柳公子没见过不奇怪。”
“说的是明年吧?”皇上回头问徐明,“那个劫数。”
“是。”徐明回道,“凌道长说了,五爷的劫就在明年,这次回来就是给五爷渡劫来了。”
“这一说又走了好几年了。”
“三年了,”徐明道,“这次游历不知道五爷又看见什么稀奇古怪的稀罕事了。”
皇上的面色带了几分黯然,“只怕是哀鸿遍野生灵涂炭吧。”
望仙台中一时无话,窗口进来的冷风吹散了杯中热气,一杯茶很快就凉了。
恰逢有人来报,中书令方信携户部尚书、度支郎中请求觐见。
“怎么还追到这儿来了?”皇上皱起了眉头。
徐明赶紧道:“那奴才把他们打发了去。”
皇上放下茶杯,换上了手炉,“罢了,来都来了,让他们上来吧。”
这就是不赏雪了的意思,徐明赶眼力地关了窗,我也起身请辞,皇上却道:“你坐着就是了,早晚是要办事的,跟着听听也好,这些人呐,都是催债鬼,朕就是欠了他们的。”
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了,只好站在一旁候着,不一会儿徐明带了几个人进来,跪下问安后便在中书令方信带领下道明来意:“这是今年各道州县递交到户部的税收清单,请皇上御览。”
一本明黄色的小册子被呈了上来,皇上低着头翻了几页,面上倒没看出怎么样来。不几时一本小册子就翻完了,皇上合上册子放在桌边低声咳了一声,徐明立即上前帮忙顺背,脸上都带了急色:“皇上莫要动怒。”
皇上动怒了?这我倒是真没看出来。
“说说吧,”皇上指尖轻敲着桌边的小册子,“前几年收不上税,还能栽到朕的头上,说是朕给岭南那边发了天恩,免了他们三年赋税。如今三年过去了,银子非但没上来,还比去年少了一千万两,这怎么说?”
刚来的三个人又齐齐跪了下去,“皇上息怒。”
户部尚书小声道:“岭南那个地方以山地居多,又多烟瘴,当地人多靠伐木围猎为生,本来税收就收不上来多少。”
皇上都给他气笑了:“这就是税收不增反跌的原因?”
户部尚书大气都不敢出了,伏在地上道:“主要原因还是北方战乱,百姓南迁,农田荒废,凉州、甘州、安北等地的税都没收上来……淮南道和江南道又、又……”
“淮南和江南又怎么了?他们一没山地、二没战乱,又是为什么?”
户部尚书:“淮南道和江南道的水田大都掌握在地方士绅手里,士绅是不用纳税的。他们把田从农户手里买过来,再雇佣这些农户为长工,每年发放一点粮食和工钱,这些地就成了他们的了,不用缴税,每年就能坐享其成所有的粮食。再把这些粮食转手一卖,买地的钱就出来了。”
皇上静默了良久,指尖在手炉上划了一圈又一圈,片刻后笑了。
“就是这些人,种着朕的田,驱使着朕的民,为自己腰包里敛财,好能耐啊。说说看,这些士绅们都有谁?”
户部尚书不敢再言语,眼看着房里的气氛越来越沉重,方信只好代为答道:“这为首的就是江南大户苏家……也就是老相爷的本家……他们敛了万亩良田,做了茶园、水田、桑田,先帝爷曾降恩给老相爷,只收他们茶税,不征田赋,臣们也没有办法啊!”
第184章 陈疮
望仙台上一时之间阆无人声,我一听之下也是惊到了。在地方圈地的大有人在,甚至于当朝这些京官,在大殿上问一句谁手里没有几分田地,谁又敢说一个“不”字。可这位中书令方信方大人,独独把苏家单拎出来,他明知道老相爷对大周朝的重要性,还是把老相爷摆到了这个首当其冲的位置上。
他到底是什么打算?还是说他是被什么人授意的?
我盯着方信看了半天,没能从那张沧桑的老脸上看出什么来,只好又看着皇上。只见皇上手里头掂着那份折子,半晌后道:“接着说吧,还有什么事?”
之前一直没作声的度支郎中又呈上了一份奏章:“这是各部、府、地方呈上来的明年的开支预算,请皇上御览。”
又是一本让人糟心的册子。
我眼瞅着皇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低下头去又是一阵猛咳,徐明都看不下去了,跪下伸手道:“陛下今天到这儿吧,明日再看吧。”
皇上摆了摆手,反倒冲徐明伸手:“拿朱墨来。”
徐明无法,只能差人取来了笔墨砚台,边研墨边偷偷摸眼泪。
待朱砂用温水化开,皇上取了墨,在几项开支上画了圈。
“西北和西南的战事不等人,朕信得过景行止,他既然跟朕要这个数,必然是一分一厘都算过了,先把他们来年军中的开支押运过去。”
下面三个人急忙拱手称是。
“白掌院修书的事是千秋功业,也耽误不得,这笔款子朕也给了。”
皇上又接着在吏部、户部、礼部的几项开支上画了圈,把折子一合递给徐明,“剩下的几项你们几个再合计合计,能缓则缓,实在不能缓的列一个详细明细给朕,每一两银子都要花在刀刃上。”
三个人再次称是。方信临走的时候把另一本小黄册子交给了徐明,只不过这次却是没说缘由。徐明看过一眼后就揣在怀里了。
每年的赋税有一本明账,还有一本暗账,这本暗账是扣除了明账上那些数额留出来给皇上充盈私库的。户部的账每一笔都有出处,皇上要赏人,要给哪个宫哪个殿修葺装潢就只能走自己的腰包。这个数额我不清楚有多少,但见徐明那一眼应该还是满意的。
讲完了正事,方信领着那两个户部的官员告退了,皇上靠着厚厚的兽皮毯子闭目神思,我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了有一炷香的功夫,皇上抬了抬手,我便知道,可以退下了。
回到四当斋里枯坐到下衙,回家之后我便把事情一五一十跟老相爷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