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云尘赶到此处时,满地都是尸体。红色的血犹如蜿蜒的河流,在地面上流淌。少有人还站立着,因此姬挽青最是显眼。他手握玉苏剑,立在尸体堆外,满脸血迹,仿若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森然恶鬼。
寺外还有源源不断赶来的侠士,和急切想要分一杯羹的小门小派。
他们被突然出现的一批批重明教徒拦在山门外,竟不知寺中是何种情形。
见到秋云尘,姬挽青露出释然的微笑。玉苏剑终于得见天日,他的云尘亦留在他的身边。还活着的几大门派之主不足为惧,胜局已定。
满目拥挤的尸体刺痛秋云尘的眼睛。即使这一切都是他们布下的局,也是他们想要看到的结果。
“阿玉”。
秋云尘走到姬挽青身前,轻轻把人揽入怀中。
腰间围上一条手臂,他听到姬挽青靠在他耳测说:“云尘,满意你所看到的一切吗?”
冰冷的寒意瞬息从背脊处乍然腾起,秋云尘知晓姬挽青恐怕是知道了些什么,他想离开这个怀抱,却被抱得更紧。肩颈处的呼吸由强至弱,从炽热到带着凉意,他知道姬挽青体内的药已经起了效用。
神医易钰亲手调配的毒药,还有他曾经中下的蛊,在姬挽青动用内力击杀一众敌人后,合该麻痹其经脉,吞噬其内力,蚕食其血肉。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一统武林、独步天下,那是我遇见你之前的想法,还有重铸玉苏……让武林至宝,在我眼前复活……可我现在只想要你……你想要的我都给你……还有我的命……对不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秋云尘原本还防范着蛊虫,可到现在都未见到一只。不过是姬挽青早已看透一切,亲自把自己的命送到他手上来而已。
他们自以为完美无缺的局,仅此而已。他早该想到,姬挽青是何等聪明的一个人,又怎会一丝破绽都看不出。
“云尘……我好冷”,腰间的力度越来越小,秋云尘抬手捏住姬挽青的下颌,逼迫其直视自己。看到那越来越涣散的瞳孔,他忽地亲了上去。
商千羽只当这是秋云尘对姬挽青临死的眷恋,并不多看。他笑着,只是这笑看着不大痛快,“还有目击者,杀——”
指令下达,四面掩藏披着重明教教徒皮的兵士们合力围困还存活的正道联盟与真正的重明教教徒。
军弩、军阵,在面对一群脱力的武夫时,好比狼入羊群——屠杀而已。
姬挽青神思涣散,身躯早已冻得麻木,血液也似乎不再流动。他闻着周围浓郁的气息,喉头翻滚,咳出血来。
而秋云尘一遍遍用指腹擦去其唇角溢出的血液,问道:“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姬挽青边咳边笑,有些哽咽,“我如何能忘记,你的眼睛一直都含着恨意,从你还小时我就见到了。”
“你该偿还我,而不是一死了之!”
往日记忆蜂拥而至,秋云尘压着声低吼。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云尘啊,我活不久了,我早就应该死去”,姬挽青笑着,泪水自他眼角滑落,“我在奈何桥头等你,等你……我下辈子再好好补偿你……”
他咳着,撕心裂肺,痛意与酸涩交汇。
世上没有后悔药,即使他悔了,他的错也早已注定。
他再次挤进秋云尘的怀抱里,“你抱抱我,云尘,我好冷……好冷……”
怀里的身躯渐渐凉下去,秋云尘紧紧环抱着姬挽青,这冷似乎也蔓延到了他的身上,让他要紧叩牙关才能忍住眼中的酸涩之意。
待兴南寺里静下来,商千羽脱下重明教的衣物和内里的盔甲,再次披上大氅,见到的就是两个紧紧拥在一起的躯体。
他指挥属下捡去箭弩,收拾好痕迹,才跨步来到秋云尘眼前。
“秋盟主,大势已定,请将玉苏剑和魔教教主的头颅交予我们。”
秋云尘眼底的情绪彻底散去,他淡漠地抬首,回望商千羽,语气冰冷,“我后悔了。”
他轻轻将姬挽青放下,单膝跪于雪地,在围上来杀气腾腾的士兵们的注视下,将玉苏剑扔到商千羽脚边。
“玉苏剑交给你,人给我。”
“秋盟主是要撕毁契约?”商千羽冷声道,他藏在狐毛里的双眼酝酿着阴云。
即使卧底雾居山多年,身为暗卫首领的威严如今也容不得人忽视。
可秋云尘只摇了摇头,轻抚姬挽青的侧脸,用衣袖替其遮挡雨雪。
“玉苏剑你拿去,可他的头颅……我舍不得”,他直视商千羽的双眼,“难道商公子就舍得?”
舍得么?
舍不得。
算计是真,救命之恩是真,倾慕之情也是真。他对姬挽青,实在是难以割舍。
若非秋云尘捷足先登,他定要把其锁起来,困在他的身边,直至死亡。
“罢了。”
易钰、陆明都是他的人,姬挽青的死不会有假,既然都死了,又何必要让其尸首分离。
他垂眸,随即环视左右,命令属下换去衣物,再大开兴南寺的大门。
门一打开,被各门派的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重明教教徒向后退去。而这一退,也让所有人看到内里的场景。
血液顺着雨雪流淌,堆积的尸首数不胜数,腥臭味在雨水的冲击下倒是不重,可那场景依旧骇人。
没见过此等场面的人早就几欲呕吐,更有甚者当场吐得昏天黑地。领头的几个掌门急速越过天王殿,看到里头的一切。
“各位来晚了”,商千羽回头笑,又掩面咳几声,“商某亲眼所见,秋盟主手刃魔教教主,真是为我们正道除去了一大后患呐!”
他有陆左使打伞,身穿玄色衣袍,披狐毛大氅,看起来一丝雨水也未沾,倒是显得与此地格格不入。
“至于这玉苏剑……秋盟主也同意由聚器门保管,此等邪物可不能再出来祸害武林。”
各门派的人此前看到异象,猜出是由玉苏剑引起,如今不过看了一眼,哪里愿意就这么让聚器门的人带走。
可看着围在四周个个身材魁梧装备齐全的聚器门之人,再看他们带来的乌合之众,再不愿也不得不点头答应。
就在这时,人群里冲进来一个姑娘。茫然四顾后,一头冲进原本躲在角落里才出来的顾萧满和萧总镖头那处,“花寒呢?爹爹,花寒呢?”
已得知一切的萧岭张了张口,最后只能发出一声叹息,“我带你去找他。”
————
围剿魔教一役,以武林正道重伤、魔教教主身死为结局。
前去五鸣山的几大门派,少有人存活下来。除了武林盟主极其属下,便只剩通音寺内力尽失昏迷半月才醒来的住持空缘,和紫霄观失了一条腿变得疯疯癫癫的观主乔云。
少许一直驻扎在五鸣山上按兵不动的弟子倒是安然无恙。
玉苏剑由聚器门保管,武林中人便知这剑已落入朝廷手里,怕是再也不会出现。
武林盟主亲手杀了魔教教主后,杀上雾居山,以长老谷狄英和右教使梅楚江为首,重明教的人再未曾抵抗,两人自愿率众教徒入武林盟。武林盟从此在武林中说一不二,其盟主更是与逍遥门结了亲。一统武林,已是势不可挡。
至于死在五鸣山上的那些人,又有谁会在乎呢?
第48章 番外·一
故事应该要从前朝开始讲起。
彼时正值重明教总教使白崖与武林正道签订休战契约,又恰逢其主逼宫退败北方偏远之地性命难保,只留下一牙牙学语的孩童。
多年以后这孩子成了魔教之主,重明教里安插众多朝廷眼线。
然而白崖死后,狠辣不足的教主无力服众,很快被后来者击溃,但教中还是留有朝廷暗线。这些暗线代代相传,始终没有断绝。直到今朝九皇子淮王接管。
君主老迈,其子夺位。江湖势力亦是不可多得的助力。
聚器门几经迭代,最终落于忠心淮王的商姓手中。
侠以武犯禁,有聚器门已是足够。势必要削弱其他势力,以保江湖安稳。是以,商千羽与武林盟联手,用姬挽青削武林正道之势,再除掉魔教,才算稳妥。
至于人人觊觎的玉苏剑和雾居山内地宫里的武功秘籍与珍宝,既为本是皇家子弟的玉苏子所铸,还有他国藏宝,都理所应当归于皇家宝库。
如今新皇即位,江湖也归于平静,这般稳定至少也该延续许多年。
时值清明,武林盟上下早已焕然一新。百叶先生与顾大侠往后山去祭拜秋老盟主,距此不远,萧岭携幼女立在一处新起的坟前。
萧红樱看起来稳重许多,一身素白,不施粉黛,神情中隐含痛苦。手中黄纸在火盆里化成黑烟,她对父亲说:“爹爹下月走镖还是带上我吧,我想出去走走。”
昔日活泼可爱的女儿已经不见了,萧岭又如何能忍心拒绝。花寒一走,也带走了女儿的心,早知如此,他该早些许他们成亲,再把人留在萧家……
亦或是那日花寒提出要去雾居山时,他就该把人留住,如何也要看住……
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早早就祭拜完父母与花寒的秋云尘此时正在后院里逗孩子,拨浪鼓在他手里摇来摇去,承英咧着嘴笑,最后喊了声爹爹。
他眉眼越加柔和,轻轻应了,再把人抱到窗前看外头满树的梨花,教承英念“花”、“树”、“鸟”……
直到承英累到困了,他才把孩子放回小床上。而一直倚在桌旁看书的段素殷便去拉下帐帘,以免有虫蚊钻进去。
做完这些后,她回到桌前,继续看书。
秋云尘也就不便打扰,往书房去了。
他们一向如此。
除了陪伴承英,几乎不会待在一处。即使是夜里,秋云尘也会在夜深人静后离开主院的卧房,到书房里的密室里睡。
段素殷会嫁到武林盟本就是一场交易,她原本就没想过要与秋云尘如何,即使为表郑重,五鸣山一战后他们又新置办了婚礼。但她知秋云尘有心上人。
一个已不在人世的心上人。
花寒不在后,武林盟来了个新的盟主贴身侍从。相貌平平,扔在人堆里毫不打眼的存在,只是武功奇高,初来时就将盟主府里的汉子们撂倒,无一人不服。只是这人平日里神出鬼没,只有秋盟主才知道他在何处。
听说是萧总镖头岳家那边的亲戚。
姓薛,名念秋。
到了书房,秋云尘准备处理这几日堆积起来的武林各项事宜。那位新来的薛念秋就从房梁上滑下来,落在书案后,搬来椅子,脑袋靠在秋云尘肩上。
书房里熏了香,有安眠的效用。
肩上的脑袋渐渐向前滑来,秋云尘轻轻把人揽过,叹息似的说:“困了就去睡吧。”
薛念秋强撑起精神,睁开眼凑过去,把唇贴在秋云尘的唇上,“你抱我就去。”
拦腰把人抱起,暗室的门自身后书架旋转开,秋云尘把人放在塌上。他在薛念秋耳后一阵摸索,最后将附着在其脸上的面具剥开,露出一张艳丽英气的脸庞。
竟是本应死在五鸣山上的魔教教主——姬挽青。
暗室里的床榻上堆了几床厚厚的毛衾,四角更是放置了暖炉,可姬挽青还是觉得冷。他缩在秋云尘怀中不肯躺下,硬是要人陪着。
于是秋云尘又一次搁下了书案上堆积的事务,抱着人合衣躺下。姬挽青抱着热源,手便开始不老实了,迷迷糊糊地把手往下伸,最后被一把抓住,“别闹。”
“夫君……”
黏黏糊糊的撒娇声一点点击溃秋云尘的动作,他倒是不知姬挽青是何时又是在何处学得这些,直到有一回,他比往日快了一刻钟回到书房,竟看到书案上多了几本画册和话本,写得都是男子间的暧昧……
他总算知道从哪儿学来的了。
五鸣山一战后,神医易钰留在锦阳城开了医馆,说是要与百叶先生切磋医术,整日里比谁医好的病人更多。其弟子也日常出入武林盟,为武林盟的小公子调理咳疾。
“他还有多少时日?”
“若是好生调养,拖到秋时倒也不难,只是......薛公子的身子怕是遭不住了。”柳岸实话实说。师父感念师祖恩情,最终还是看在秋盟主的面子上为魔教教主换成了假死药。一手瞒天过海,瞒过朝廷和各方势力。
可姬挽青本就不该活过二十五岁,如今散去内力又用药吊着,也时日无多。
而且本人更是要日夜承受钻心之痛,入夜后体内如冰火侵袭。
常人若是遭受这般折磨,恐怕早有轻生之意,姬挽青只为秋云尘的一句舍不得,便自愿藏在盟主府里,忍受非人的苦痛。
折磨姬挽青的同时,也在折磨着秋云尘。
春末夏初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几日雨来几日阳。易神医的弟子渐渐不往武林盟来了,姬挽青似是习惯了体内的痛楚,倒比此前有了精神。这日午后又下了雨,他缠着秋云尘,提出要去看海。
秋云尘自无不应。
恰巧易神医与弟子要回神医谷,秋云尘便与他们同行。
将武林盟里的事物都交予顾大侠和百叶先生,一行人分别乘两辆马车离去。
神医谷坐落于南海深处一座小岛上,为得心静,易钰特意书信与自己的小徒弟,叫其晚些时候再回来,多陪陪家里人。
而跟随他们回来的秋、姬二人,暂且住在客房里。神医谷的先辈曾是皇宫里头的医官,后辈自然也免不了被皇室召回,易钰不得不听从调遣。可他的师父曾是重明教的圣女,亦是如今武林盟主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