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点寒冷和伤痛似乎对栗延臻全无影响,他站在院子里,手中举着剪刀,一点点修剪梅树的花枝。
“少公子,您这样冻坏了怎么好啊?”闻修宁立在一旁,怀抱着剪下来的红梅枝,“还是属下来吧,您回房休息。”
“无妨,很快就弄好了。”
栗延臻抬手的时候,颈后的线条紧绷起来,肩胛凸浮紧实的轮廓如同山水画里的工笔,刀斧削出来般的笔锋收放张弛,似山峦走势。类似的画作方棠房中墙上挂着的有许多,却没有任何一幅,比得上眼前这人天赐的身形。
如此浑然非凡的轮廓,后背却添了很扎眼的伤,说不上皮开肉绽,却也是鲜血淋漓的,不知道要休养多久才能好全。
栗延臻剪掉最后一枚花枝,随手丢给闻修宁:“好了,等少夫人睡醒了出来,刚好看得见。”
他一转身,看到方棠绷着张脸立在门后,门缝里透出的眼神阴沉沉的,像生气的白兔。
“这就醒了?”栗延臻问道,“要不要吃点心?”
方棠却不理他,转身回房了。栗延臻想了想,还是跟上去,追着一抹淡青的背影走进内室。
他见方棠猛然转过身看着自己,眼睛一圈红,嘴巴也撅着:“谁要看你折的梅花!”
方棠似乎快哭了,但他从前其实真的很少掉眼泪,气急了或是委屈的时候,眼眶会变得通红,看上去像受惊的兔子。他走到栗延臻面前,低声问话:“我问你,究竟为什么打你军棍?”
栗延臻无奈地叹了声气,张开手臂将方棠搂进怀里:“原本不想告诉你,昨夜我统领的大营失了火,损失些粮草,问过是我手下亲兵喝酒误事,打翻了油灯才着的火。父亲打了我几十军棍,那两个亲兵逐出军营下狱了。”
“这么严重?”方棠问,“烧了多少粮草?”
“三四座粮仓,也够全营军士吃个把月的了。”栗延臻说,“是我治下无方,罚就罚了,父亲让我长记性而已,夫人别难过了。”
方棠:“我没有难过!”
他顿了下,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道:“没有!”
栗延臻微笑点头:“嗯,夫人没有。那可不可以让我抱着睡一下,毕竟腰背上的伤也不是完全不疼。”
“疼了抱着我睡就能好了吗?”方棠坚决道,“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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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槐踩着时辰去房里叫方棠午睡起来的时候,一进门就听见内室手忙脚乱的一阵咣当声,接着自家少爷慌慌张张下了床,掀开帐子探头看了看,神色左右顾盼,仿佛要掩藏什么。
“少爷,你午睡该起了,跟张大人他们约了午后山上赏雪的。”青槐早就已经习惯,在他眼里少爷和少将军如胶似漆,正如恩爱眷侣一般,做什么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
方棠朝他摆摆手:“知道了,给、给我换身衣服,这身拿去洗了吧。”
“是,少爷,我叫婵松过来。”
方棠放下帐子,转身看着床上侧身熟睡的人,切切地咬了咬后槽牙,一跺脚,决心不理他,自顾自跑到屏风后头换衣服了。
今日他应几个同乡进士的约,去东山上与他们温酒赏雪,吟诗作画。同去的都是些青年才俊,个个胸有文墨,满腹才思动不动就要随意泼洒,都是朝中有名的狂人。
只是这些人进士及第后都未得大用,同年的状元和榜眼都各居高位、谋要职,唯余他们这些寒门学士望朝堂而兴叹。
现今最有出息的当属方棠,从翰林院熬出了头,官拜校书郎、御史台,与其他人相比,已然算是鱼跃龙门撞大运了。
一群人喝醉了酒,上好的花雕入喉化为满胸的愤懑忧思,方棠刚从溪边遛马回来,就听到几人正击箸为乐,高声齐唱着洛神,七扭八歪地醉倒在凉亭下。
方棠怔了一下,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大概也是这副模样,每每借着酒醉有感而发,行迹放浪形骸,也因此阴差阳错地与栗延臻成了婚,如今也走到现在这番境地。
他不知道这些昔日同窗今时今日看自己是何等眼光,是否也觉得他攀附皇恩,乃至于攀附栗家、献媚折腰?
方棠刚回到凉亭,就听见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几人都不约而同地回身望去,只见一骑银甲亲兵策马从大路过来,身后还跟着辆马车,一个胖男人正艰难地从车上下来,滚圆得像个蹴球。
“末将见过少夫人。”那亲兵说道,“少将军知道各位大人在这里赏雪,特意着人去宫里请了进士樱桃宴那日当班的御厨,给各位做些热食。炊具我也叫人从宫里运来了,还请各位大人今日尽兴。”
他说着,从怀中解下一个布包,里面是件狐皮大氅,正是方棠在府上常穿的一件,栗延臻特意让亲兵给方棠送来。
亲兵交待完也没多留,骑马便走了,估计是还有要紧军务,百忙之中被栗延臻打发来做这些杂活儿。
几人都有些怔愣,纷纷看着方棠,面面相觑:“方兰杜,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今日诸位在此一聚,你居然故意引这国贼来羞辱我们?!”
“不不,你们误会了。”方棠赶忙解释,“我并没有……”
“我等世食皇恩俸禄,断不与国贼为伍!”一人怒道,“兰杜,当初你被迫委身国贼,我们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如今你非但不铭记此等奇耻大辱,反而与国贼沆瀣一气,我看错你了!”
“对,我也断不能容忍与栗贼勾结!兰杜,你若不念同窗情谊,我今日便与你割袍断义!”
方棠不知所措,正要想办法怎么解释眼下这个局面,边上一个始终没怎么开口的同僚忽然出言劝道:“我相信兰杜,不可能勾连栗氏,这门婚事原本就是栗氏一族单方逼宫,兰杜何辜?”
说话的正是与他们共事的一位宗正少卿,名叫蒙易,为人刚直不阿,在同年进士中威望甚高,深得这群文人雅客的敬服。
方棠看了蒙易一眼,很是感激,无奈道:“事到如今,我不好多说些什么,只是我与列位一样,深蒙皇恩,当以报效陛下为首。方棠此心,至死不移。”
这番话的确是他发自内心所吐,并无半句虚假。只是有关栗延臻那部分,被他刻意模糊了过去。
眼见着这些人已然是醉倒四周、神志不清了,也没人会揪着他一字半句深究不放,这倒是让方棠松了口气。
他坐下来,喝着半凉的酒,只觉得尝不出曾经樱桃宴上的味道,眼下苦涩却要多一些,一如他心中的烦闷。
其他人兴之所至,边吟诗作乐边痛斥栗氏全族,首当其冲的便是刚刚遣来御厨的栗延臻,被这些人狗血淋头羞辱了个遍。方棠在一旁并不说话,只是静听,心中却百般不是滋味。
他知道栗延臻其实并非他们所咒骂的那般不堪,然而现如今他的立场,却是半句话也难以插上。
此时此刻浮现在他眼前的,却只是栗延臻负伤站在院中,替他修剪寒梅的模样。
方棠仰头一饮而尽杯中的酒,只觉得喉头发苦,难以言喻的辛辣一路闯进他的五脏六腑。
在他人生的第十六个年头,心性坚定如松石坚竹的方棠,居然第一次生出了逃避的心思。
第13章 做戏
方棠回府时醉醺醺的,几乎是整个人趴在马上,好在坐骑识途,一路驮着醉后人事不省的方棠回了栗府,到门口时将守卫的亲兵和门童都吓了一跳,连忙便将人扶下马来,边跑着进去通报栗延臻。
栗延臻刚好和栗苍在前厅议事,闻修宁在门口等了半晌,总算等到栗延臻出来:“少公子,少夫人回来了,喝得大醉被坐骑带了回来,婵松刚刚送少夫人回房歇息了。”
“醉得厉害么?”栗延臻立刻朝方棠住的厢房走去,“叫人煮点醒酒的汤,要上回那种味道好的,少夫人喜欢。”
“周辕去煮了,少公子放心。”闻修宁说,“只是属下刚刚看到少夫人的手腕被马鞍磨破了稍许,婵松已经上了药,还要少公子过去看看。”
栗延臻皱起眉:“少夫人上山赏雪,为何一个随侍的人都没有?我之前不是交代过你,要好生护着少夫人吗?”
闻修宁低下头:“属下知罪,可少夫人每每出游都不准人跟着,连婵松他们都不带,今日……一时疏忽了。”
“你最近做事越来越不当心了。”栗延臻看了他一眼,“要不是看你从小跟着我,我饶不了你。”
栗延臻匆匆赶到方棠房里,见人已经被安顿着睡下了,周围散落着被乱扔的衣物和书卷,仿佛睡着之前还大闹了好一通,婵松正在收拾。
“你家少爷又发脾气了?”栗延臻问道,“出什么事了?”
婵松道:“少爷从前也总是喝醉,却从不趁醉发脾气,顶多是洋洋洒洒写些文章罢了,今日大概是和几位大人们吵了几句嘴,心情不好。”
“吵什么了?”栗延臻眸色沉了下去。
婵松有些忿忿不平,既心疼又无奈:“御厨师傅同我讲的,说少将军请他去山上做炊食,几位大人以为是少将军有意羞辱他们,非但不吃,还将少爷数落了一顿,说他不念旧情,折辱同窗,还大骂少将军您。”
“骂我无妨,我是被骂惯了的。”栗延臻走近窗前,低头瞧着方棠,“带去的衣裳他穿了没有?”
“穿了,回府的时候身上便是穿着的。”婵松说,“幸亏少爷的马认得路,不然喝得这样大醉可怎么好?”
“以后他到哪里你们都远远跟着,不要疏忽了。”栗延臻淡淡道,“烧些水来,你家少爷醒了怕是又要吵着沐浴。我去厨房揉些面,闻修宁,来搭把手。”
他准备做些银丝面给方棠清清口,这也是他唯一拿手的厨艺,从八岁起做到现在,只这一碗面已然是精益求精,只是并无多少人有机会尝到他这道手艺。
方棠一觉睡醒,还未睁眼便闻到房中一股异香。他缓缓张开双眼,惺忪的睡意逐渐褪去,看到了床头的红木架上静静摆着一瓶红梅枝。他记得回来时还没有,看来是他睡着的时候有人新折的。
他静静倚在床上,盯着那瓶梅花看,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栗延臻进来叫他起身时,见到人已经醒了,便从桌上拿起热水滚过尚温热的脸帕,过去给他擦脸。
方棠一动不动,闭着眼任他在脸上揉来擦去。
栗延臻边擦边问他道:“今日都是何人与你争执?”
方棠一震,慢慢睁开了眼。他望着栗延臻,一字一句说道:“你知道了?”
“不要说皇城之事,就连千里之外边关军情,我也如数家珍。”栗延臻声音沉静,仿佛在说的并不是什么大事,“若有人辱你,便视同辱我,我栗家人从不无端受人胯下之辱。”
“无人辱我。”方棠沉声道,“你不要为难他们,他们不过一群无权无势的微末文官,人微言轻,在朝中也说不上什么话,我深知他们心性,性格狂放了些,于我却也不过是真性情罢了。”
栗延臻摇了摇头,无奈道:“你处处为别人着想谋算,他人可曾这般对待过你?我不屑与文人墨客过不去,可你若是受了委屈,不能不和我说。”
方棠闭了闭眼,说:“栗延臻,你我原本也是逢场作戏、迎合圣恩而已,你不必对我太好,这样反倒拖累你自己。”
“朝堂凶险,栗府也不遑多让,你也看到栗安与东阳郡主何等野心,即便你深居简出,也无异于置身龙潭虎穴。”栗延臻说,“情意可假,成婚是真。除我之外无人能名正言顺地护着你,你难道没想过依附我吗?”
方棠只听到他那句“情意可假”,就觉得额头忽然跳起来,心中似乎有某处空落落的,令他猝不及防。
“方棠谢过少将军心意。”他定下心神,语气无波无澜,“我不依附任何人,只忠于陛下,天子拔擢之恩,轻易不敢忘。”
栗延臻动了动嘴唇,似乎还要对他说些什么,一撞见方棠淡漠得仿佛深泉一般的目光,便默默地吞了回去,拢了拢他耳旁的散发,说:“也好。起来吃面吧。”
他叫闻修宁端了刚做好的银丝面进来给方棠吃,自己则坐在一旁,像往常那样看着方棠吃饭,仿佛很享受的样子。
方棠拿起筷子,刚挑起碗中细长分明的面,便被热气扑了一脸。他觉得眼角有些水汽凝结,忍不住抬手抹了抹,再低头去吃面。
他想栗延臻果然也只是假托婚事而已,其实也是半分真心都没有。
那就好,这样他就放心了,省去一些拉拉扯扯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烦,他求之不得。
这样就好……
方棠觉得胸口堵得慌,却依旧大口地吃着面,拿筷子翻了翻,看到下面一枚浑圆光洁的荷包蛋,忍不住戳了戳,笑了一下。
“笑什么?”栗延臻问。
方棠抬起头,表情很坦然:“还好你我都是做戏,若是谁糊里糊涂当了真,那着实是麻烦事,你说是不是?”
栗延臻表情没什么变化:“是啊。”
“我们先前那般,也……也当只是你年轻气盛,我,我理解的。”方棠磕磕巴巴道,“对……对吧?”
栗延臻一笑:“我们哪般?房中云雨么?”
“就,就是那样!”方棠耳朵都要红透了,“反正就是,我,我也并不在意。”
栗延臻点点头,说:“知道了,从前这般,以后还要这般。”
方棠:“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栗延臻挑挑眉:“那御史大人便是不想了,今日与我挑明,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