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正逢休沐,百官都不用上朝,方棠难得满院子跑着撒欢儿,一袭红袍在一片白茫茫中相当惹眼。院子里红梅刚好也开了,方棠站在树下踮着脚折枝,想够到高处一些的梅枝插瓶,然而就差一点。
一只手越过他头顶伸出,替他折下高处的花枝,抖落花瓣上的新雪,接着便插进了他衣领。
方棠一激灵转过身去,看到栗延臻正垂眼带笑望着自己,穿一身苍青色斗篷,肩头落了层薄雪。
“我,我的烤肉和酒呢?”
方棠忽然语无伦次起来,结结巴巴地盯着栗延臻的眼睛,目光却不住躲闪。原本他想说些别的什么,话到嘴边却被打成了浆糊,只问出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明明还没到午饭,他这么问,显然有些太慌不择言了。
栗延臻似乎没察觉到什么,说:“别急,羊羔肉要现杀才新鲜,我已经叫人快马去东林苑取羊肉了,夫人再等等。”
午饭的时候果然有人搬来了炉子,方棠坐在廊下看青槐几个人在那边忙活,看到一半的诗集摊开了放在腿上,书页上落了两瓣红梅。
嘴角被什么冰冰凉的东西碰了碰,方棠转过头,看到栗延臻举着两串糖葫芦,正递给他一串:“吃不吃?”
方棠不客气地一把拿过来,想了想,又把他手里另一串也抢了过去,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
栗延臻坐到他旁边,伸手替他拂去书上的花瓣,说:“吃过饭我要进宫一趟,陛下召我和父亲商量事情,结束之后我带你去跑马,如何?”
“年后起兵北上的事情么?”方棠问。
“大概是。”栗延臻说,“我可能也要一起去。”
方棠点了点头:“哦。”
栗延臻看着他,忽然问:“御史大人会舍不得我吗?”
他这句“御史大人”和叫“夫人”时的语气相差无几,方棠甚至觉得栗延臻不叫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称呼、端端正正唤他官职的时候,反而要更多几分缠绵悱恻的意思。
呸,他又在乱想。
方棠很不喜欢自己这些没来由的念头,他在袖子底下轻轻掐着自己的手心,试图转移注意力。
“我舍不得你做什么?”方棠面不改色道,“你走了这边就是我一个人的了,我舒服得很。”
栗延臻握住他的手,替他抹了抹嘴角的糖汁:“等下要不要陪我进宫?宫里那么多点心,挑你喜欢吃的。”
“我为什么要去啊,去了人家又以为我与你不清不楚的。”方棠摆摆手,“我不去,我在府里等着。”
“原本就是不清不楚。”栗延臻说,“我不介意。”
方棠冷笑:“哼,我介意。”
他从廊椅上跳下来,拍了拍斗篷,举着没吃完的糖葫芦走到院子里,闻到烤肉的香味:“我饿了!”
石桌上放着两壶樱桃酒,方棠看到愣了一下,问婵松:“这是你买的?”
“不是你让少将军去买的吗?”婵松道,“这酒一般可只供给宫里,寻常人哪有那么容易买到。少爷你从前天天进宫的时候才有得喝,忘了?”
方棠回头看了一眼正朝这边走的栗延臻,两人目光交汇,他忽然躲闪了一下,不自然地回过头,一屁股坐到石凳上:“好饿,我要吃烤肉。”
半根没吃完的糖葫芦骤然失宠,方棠举着胳膊要让婵松拿去丢掉,栗延臻从后面握住他手腕,低头咬了一颗山楂吃:“这个不要吃了?”
方棠看着他,忽然气不打一处来,把糖葫芦丢给他:“不吃了,拿去!”
栗延臻习惯他偶尔这么骄纵的脾气,从容地接过糖葫芦,慢条斯理地把剩下的吃了:“梅花给你插好了,吃完饭可以去看。”
“我不看。”方棠语气硬硬的,“要看你自己去看。”
栗延臻愣了一下,对婵松使了个眼色:他怎么了?
婵松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方棠肉眼可见地没有早上起来那会儿心情好了,盼了许久的烤肉到嘴边仿佛也干巴巴的,没什么味道。他多喝了些樱桃酒,想起来这也是栗延臻拿来的,不由得沉下脸,将喝光了的酒盏重重往桌上一放。
“夫人,我得出门了。”
栗延臻边系斗篷边往外走,还不忘给方棠拍拍肩头的雪,“你去午睡吧,等我回来。”
方棠躲避着他的目光,含混道:“我才不等你回来,不要吵我睡午觉。”
栗延臻带着闻修宁走了,方棠这才松懈下来,甩了甩斗篷,往屋里走去:“婵松,把房里的沉香点上,我午睡起来再熄掉。”
“少爷,你怎么不高兴啊?”婵松打开香炉的盖子,倒了一勺香料进去,“少将军不是说午后带你去山上骑马吗,多好。”
方棠往床上一躺,拿被子蒙住头:“不要提他!”
“怎么了呀少爷?”婵松点好香炉,毫无眼力见地走过来,“刚才还好好的,少将军多疼你啊。”
方棠打起滚来:“不要提他不要提他!我要睡了,你们出去!”
婵松和青槐几人面面相觑,都没说什么,只得退了出去。
方棠一个人卷在被褥里,觉得脑袋乱得很,胸口也莫名其妙地滚烫,扑通扑通怎么也按不下去。
“不要想栗延臻。”他命令自己,埋在被子里小声嗫嚅了一句,然后便不说话了。
内室里安静得针落可闻,接着响起两声微不可察的抽泣,是有人硬生生将自己郁结得掉了泪。
方棠抱着冰凉的玉枕,肩膀在抖动。那枕头是新婚第二日栗延臻送给他的,说是可以缓他夜里梦魇,早上起来便不那么没精神。
后来他发现,抱着睡要更加安神,仿佛梦里也有人一下下抚弄他的额角。
他闭着眼,心里默默地念给自己听:“不要再想到他了,方棠,你是陛下的人,你在这里是为国之社稷。苦日子你早就过惯了,不要忽然来个人对你好,你就想依靠他。”
十多年都是如此捱过来的,方棠,你别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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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延臻从宫里回来,进了门听说方棠还在睡,路过门口的时候便折了一把红梅进去。
他将梅枝插进桌上的青釉瓶里,转头看着将被子抱成一团熟睡的方棠,过去想替人掖掖被角。刚拎起被子,却看到对方手里握着什么东西,随他的动作皱了皱眉,手掌不由自主攥紧了些。
栗延臻低头仔细看了看,是那枚蝠纹玉佩,方棠午睡前应该是要解下来放枕边安神的,大概是这玉佩触手生凉,方棠睡得热了,梦中便随手抓过来。
“你家少爷睡了几个时辰了?”他问身后的青槐。
“两个多时辰了。”青槐道,“平日里少爷睡一个时辰不到就该起来了,大概是天冷贪睡,又喝了酒,现在还没醒。”
栗延臻见方棠脸睡得通红,估计是热着了,便伸手蹭了蹭对方脸颊,轻声唤道:“夫人,醒醒。”
方棠口中喃喃了两句什么,栗延臻没听清,就看到他眼睛已经睁开了,茫然地望着自己,半晌发问道:“我在哪儿……”
“御史大人睡迷糊了,你在自己房里。”栗延臻半跪在床边,亲了亲他的眼皮,“不要睡了,再睡会头痛。”
方棠迷迷瞪瞪醒了半天盹,咂了咂嘴:“口渴。”
青槐立刻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杯半温的花茶。栗延臻扶着方棠起来,端着杯子喂怀里的人喝了两口,盯着方棠领口露出来大片的嫩白有些出神,连手中的杯子歪了都没注意。
方棠被惯得如同家养的兔子一样,只知道闭着眼睛喝水,忽然感到唇边的杯沿一歪,大股的茶水涌进口中,猝不及防将他呛了个正着:“咳、咳咳……”
栗延臻立即回神,将茶杯随手向青槐一递,给方棠顺气:“缓缓再喝。”
“你故意呛到我!”方棠抱怨道,“我不要你喂了,你出去!”
“今天脾气挺大的。”栗延臻没有动弹,只是朝青槐摆了摆手,“出去,掩上门。”
青槐哎了一声,不等方棠出言拦他,立刻转身跑了出去,似乎一刻也不想多留。
“一群吃里扒外的……咳咳……我非得……”
方棠气得要从床上下来,被栗延臻一把按了回去,宽大粗糙的右手掌摩挲着他的下巴,带着粗粝的摩擦感,蹭出一簇簇似有似无的火花:“很想你,想回来抱抱你。”
“你……”
方棠觉得那股奇怪的感觉又来了,好像有人在他心头打铁,一下一下,又烫又吵得慌。他别过脸,尽量不去触碰栗延臻的目光:“你为何想我,想回来怎么欺负我吗?”
“是。”栗延臻毫不掩饰,“有几日没有和我家小探花亲近了。”
方棠撇了撇嘴,回答依旧如故:“不是你家的,我有自己家。”
栗延臻仿佛看到一只满眼通红的兔子,蹬着腿儿要从他怀里往外钻,嘴里还嚷嚷着要回自己那上下凑不出二两人丁的兔子窝里去。
他俯身去吻方棠,唇舌交缠勾连,水声荡漾连连,故意拿舌尖去挑逗对方的舌根,搅得方棠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口,被他吻得丢盔弃甲,涎水顺着嘴角滑下,别扭又有些享受地哼出声来。
栗延臻把人压着腻乎乎亲了个够,才抬起头看着满面潮红几乎要蔓延到胸口的方棠,眼神中透出十分的兴味。
“不要亲了。”方棠低声说,“我不要了……”
可是他没有挣开的意思,被吻得泛红的唇角微微垂下去,挂着潋滟水光,很委屈地撇着。
“我想尝尝樱桃酒而已。”栗延臻刮刮他的鼻尖说,道,“那两壶全叫你喝了,我喝些你剩下的,看来还是你欺负我。”
“胡说。”方棠看着他,醉醺醺的模样,“我喝醉酒才不会欺负人。”
栗延臻听他说这话,忽然计上心头,几乎是脱口而出道:“堂堂探花郎,就这么爱说谎吗?当初明明是你,在大殿上当着文武众臣的面,喝醉了酒非要轻薄我,还一定要与我成婚,这可是许多人都亲眼看见了的,不信你去问一问?”
方棠一个激灵,挣扎着坐起来:“不可能,我绝不可能……轻薄你!”
“你抱着我,说了好些酸诗情话,我还以为你是真的心悦我。”栗延臻有些低落地垂眸,“如今看来,的确是喝多了酒爱说醉话而已。”
方棠急了:“不可能啊……我、我还从未酒后轻浮于人……不可能……”
他说着,甚至真的开始怀疑起自己来。
栗延臻揉了揉他的脸,又啄了一口:“无妨,是我非要信以为真,探花郎风流倜傥,酒后疏狂是文人雅客兴之所至。怪我,只懂刀兵不通情意,才会错了意。”
“我、我真的……”
方棠呆呆地看着栗延臻,将对方脸上的失落之色尽收眼底。
那日他喝得酩酊大醉,实在是记不清自己做过什么。虽然后来隐约从同僚口中听说是醉酒狂放,不知怎的就被皇帝点了鸳鸯,他当时也只觉得莫名其妙,不明其中缘由。
听栗延臻这么说,他还以为自己真的背上了什么酒后拈花惹草的风流债。
半晌,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抓住栗延臻的袖子:“我,我以后不……”
“噗。”
方棠被栗延臻的笑声打得愣住了,懵然望向对方。
“骗你的。”栗延臻捏捏他的脸,“小探花,这么好骗,被别人骗走了可怎么了得?”
作者有话说:
小探花是兔子,要被窝边草吃了()
第11章 东宫
山路上覆着新雪,四下白茫茫一片,枯枝乱石散落道旁,凌乱地点出几笔浓墨色的黑,在群山雪峰里描白点睛,落在文人眼里无一不是能当即雅兴大发、挥毫泼墨的山水画卷。
然而方棠却没有这个兴致,他拎着酒壶,骑在枣红马上慢慢往前踱着,压根不打算搭理身后叫了他一路的栗延臻。
“御史大人,好探花,理理你夫君。”栗延臻笑道,“是我错了,不该哄你逗你,让我家小探花生这么大的气。”
方棠背对着他直翻白眼,举起樱桃酒灌了两口,一牵马缰绳停在道边,把酒壶往腰间一系,也不理会自己的坐骑,转身就往斜径里走去。
栗延臻跟着下马,牵着两人的马跟着过去,一路来到了冻溪边,见溪水已经干涸殆尽,河床上全是绵延的雪,偶尔有几枚麻雀的爪印横亘过去。
溪边有一处凉亭,应该是许久无人打扫,方棠走过去,皱了皱眉,摸了摸身上,似乎想找什么东西擦一擦。
栗延臻解开自己的斗篷,往石凳上盖了下去:“坐吧,这样就不会弄脏你衣服了。”
“可是你的脏了。”方棠看了一眼,并没有马上坐下,“不用这样,扑扑灰就能坐。”
“我在军中的时候,一年里有几个月都是席天慕地扎营而睡。”栗延臻说,“无妨,给自家夫人垫凳子,我乐意。”
方棠哼了一声,坐下去,把酒壶摆到桌上。栗延臻从怀里掏出揣了一路的纸包,展开露出里面的糕点:“我从宫里带的,你喜欢吃,就每样多拿了些。”
“从十皇子那里抢的吧?”方棠捏起一块杏仁酥,“不用尝就知道了,他殿里的点心,最爱点丹蔻。”
“嘴巴这么灵?”栗延臻笑道,“看来还是要多亲一亲才灵光。”
方棠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瞪眼看着他:“不准亲,不准亲了!说好私下里才可以……”
“这里无人,也算私下。”栗延臻诡辩道,“御史大人怎么又变卦,不愿意给我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