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棠一听,激动地拍桌子站了起来:“渠国将军,是……是谁?”
公主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一名姓栗的将军。”
“他果然来了。”方棠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眼睛都红了,“他果然来找我了……”
公主看着他,忽然一笑:“你们是什么关系?”
方棠被这句话噎住了,窘迫地看了看公主,支支吾吾道:“我们……我们是,三年前陛下圣旨赐婚,我与他……”
“哦,我知道了。”公主了然道,“那位小将军,原来也是个情种啊。”
方棠耳朵染红,低声说:“公主,我能出去见见他吗?”
公主点头:“当然可以,如果他要带你走,那就带你走好了。等我夫君回来问起,我就说不忍拆散一对鸳鸯,放你走了。”
方棠犹豫道:“那他……”
“他不会怎么样我的,顶多赌两天气不和我讲话,哄一哄就好了。”公主笑道,“走吧,我与你一同去,总要有个说法。”
方棠惴惴不安地跟着公主到了大营门前,见门外被西羌兵团团围住、身骑墨色战马手持长戟的人,正是三年未见的栗延臻。
他终于来了,真的来救自己了,即便是孤身一人深入敌营,在方棠心中也犹如神明一般。
栗延臻一看到方棠,整个人都有些发怔:“夫人……”
公主对那些西羌军士下令,散开十尺,扭头示意方棠过去。
方棠眼眶发热,一步步朝着栗延臻走过去,忽然再也忍不住,眼中陡然落泪,向对方跑去。
栗延臻跳下马,一把抱住朝他飞奔而来的方棠,声音也颤抖不停:“你没事就好,我听运粮军逃回来的军士说,你被西羌人带走了,我骑马赶到驿馆,看到地上是丹措的箭矢,马上就来了。”
“我好怕!我刚才怕死了栗延臻,我想你来救我,我好怕……”方棠终于放声大哭,一切的委屈和恐惧都在此刻轰然决堤,“你带我走,快带我走……”
三年不见,面前这个人生出了胡茬,容貌也变得更英挺俊朗了,却和他梦中的那副面容几乎分毫不差,让方棠整颗心瞬间就安定下来,风雪不动。
“好。”栗延臻抱住在他怀中颤抖的方棠,眼中露出寒光,“别怕,我带你走。”
第29章 情深
快马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奔驰,身后的雪地里拖出一串长长的马蹄印,很快被飞雪覆盖,转瞬湮灭在一片漆黑的冰冷之中,半点痕迹也留不下。
方棠被栗延臻拿斗篷裹在怀里,脸上的伤口被风吹得有些生疼。他皱了皱眉,轻轻往栗延臻怀里拱,双手搂紧对方的腰。
栗延臻低头,伸手轻抚他的脸:“痛吗?”
“还好。”方棠闷声答道,“粮草送到了吗?”
栗延臻道:“我叫骑兵去接应了,放心,估计明日就能运到幽牢关。”
方棠又问:“你呢?你跑了多久来的?”
“一刻不停就过来了。”栗延臻道,“我怕来迟一点,自己会后悔。”
方棠忍着眼泪不往下落,要是这会儿眼泪被冻住,是真的会出人命的,“你居然一个人就来了,万一沙瓦桑刚好在军中,你怎么办?就为救我一个人,值得吗?”
“值得。”栗延臻抱紧他,“只要我活着,任何人都不准伤你。我不管他在不在,若是在,我先砍了他,再带你走。”
方棠从来没听栗延臻说过这么凶狠的话,一时间有些愣神。
栗延臻脸贴着他的额头,说:“虽然那丹措王妃让我们离开,但沙瓦桑不会就这么轻易放我们走的,估计回营发现之后还要追上来。到时你听我的,不要纠缠,知道么?”
方棠不明白栗延臻说的是什么意思,此刻他一整颗脑袋都是蒙的,思考不了太多。
栗延臻说得果然不错,他们向北跑了数里,就听到身后喊杀声渐渐响起,马蹄锣鼓声震天。方棠原本已经昏昏欲睡,闻声一下子清醒过来,抓紧栗延臻的衣服:“他们追来了?!”
“是。”栗延臻沉着不乱道,“别怕,你先下马,找个地方躲起来,我来应付他们。”
他骑着马到了一处石山后面,抱着方棠跳下马,找了一处隐蔽的乱石堆将人塞进去,解下身上的斗篷牢牢裹住方棠:“你待在这里,不要出声,也千万不要出去。我的马跑了一天,必定跑不过西羌的战马,与其咱们两个坐以待毙,不如我出去挡他们一挡,也好把他们引走。”
“不行!”方棠紧忙抓住他,“他们人太多了,你不行的!”
“我不会输的。”栗延臻蹲下去,摸了摸方棠的脸,笑意隐藏在黑夜中看不真切,“我要你活着,就够了。”
方棠绝望地摇头,死死抓着他的袖子不放:“不行,你是一国将军,你要带兵打仗、镇守边关的,怎么可以为了救我……是我害了你,怎么办……”
“人总有一死,但要死得其所。”栗延臻道,“无论是战死沙场,还是为你而死,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他从自己腰上解下军令,珍重地交到方棠手里:“夫人,你拿着这个,等什么时候听到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就拿着它一路往北走,到幽牢关前叩关,会有人救你的。在那之前,千万不要出声,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要出来,听到没有?”
方棠还是摇头:“不,不。你和我一起走,我们一起走。”
栗延臻捏紧他的肩膀,声音有些凶:“听话!”
方棠早已泪流满面,不顾泪水会冻上,扑过去抱住栗延臻呜咽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栗延臻心中同样痛成一团,他强忍着掰开方棠的手,将人按下去用斗篷盖好,然后拾起自己的战戟,头也不回地朝着火光逼近的方向走去。
沙瓦桑策马追上,看到栗延臻骑在马上静静等着自己,却不见方棠,嘲讽着问:“那位御史大人丢下你跑了?”
栗延臻擦了擦手中的长戟,道:“少废话,你们要一起上,还是一个个来?”
沙瓦桑被这人的狂妄激得顷刻暴怒,然而他定睛一看,却发现对方就是一直以来与自己交战不下的那位渠国将军,不由得抚掌大笑起来:“本王当是谁,原来是延臻将军!当初中我一箭,居然还能生龙活虎,还敢只身闯我西羌大营,果真是将帅之才!”
栗延臻冷冷看着他,沉静相对,并不言语。
沙瓦桑问他:“你为何不带一兵一卒?是羞辱我西羌丹措无人,还是想效仿古时名将千里走单骑,救一人于万军之中?”
栗延臻轻笑道:“都有吧。手下败将,只敢暗箭伤人,不足为惧。”
沙瓦桑对着与他势均力敌的栗延臻,并不被对方的挑衅和轻蔑所激怒,而是笑道:“那你今日怕是走不了了,栗延臻,你要为自己的狂妄和目中无人付出代价。一名小小御史,值当你为之丢了性命么?”
栗延臻握紧手中长戟,说:“我手下兵马,乃勤王卫国之师,不到两军开战关头绝不能轻易动用。你说得对,他只是个小小御史,却也是我此生立誓以命相护的结发爱妻,这是私事,与国事无关。”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连沙瓦桑都是一震,忽然看到对方眼中所向披靡的深情与坚定,不由得令他想起在营中等自己归来的柔嘉公主,目光顿时也变得有些柔软下来。
公主说得没错,这栗延臻果然是用情至深,矢志不渝。
“你不错,是中原那群猪狗鼠辈里少有的骁勇之士。你在狗皇帝身边永远只能当臣,为何不归顺我西羌?”沙瓦桑转而采取迂回政策,试图招降,“本王许你为一族之王,天地间随你自由自在。”
栗延臻一提缰绳,身下的坐骑嘶鸣着抬起前蹄。
“不要多话,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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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瓦桑带着部将回到营中,将一件染血的银色将袍丢到地上,高声道:“拿酒来!”
柔嘉公主走出营帐,看着地上被血浸透的衣物,不由得一惊:“小狼羔,你将他们杀了?”
沙瓦桑看了她一眼,冷哼道:“杀了,我命人将他们丢入谷底喂狼。”
公主摇头叹息:“你何必如此,他们并未为难你,只是一对眷侣罢了,你何至于要他们性命?”
“谁让你放走他们!”沙瓦桑语气中三分怒意,七分委屈,“原本你要是不放走那御史,我让他陪陪你也就放他走了。既然你偏要与我作对,那我就杀了他们!”
公主无奈,踏着雪走到他旁边,“桑格,你当年为了我,愿意与父皇和议退兵,如今怎的如此不顾大局?你杀了那小将军,中原栗氏必来寻仇,到时两边再起大的战事,可如何是好?”
沙瓦桑依旧强硬:“此一时彼一时,当年那是你父亲,我也从未怕过他们中原人。如今我要杀便杀了,怎样!中原人尽管来战,我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公主看了看他,一甩袖子,转身往营帐里走:“好好好,你要杀便杀,我不管你了。”
沙瓦桑看着人走进帐子熄了灯,口中愤愤地念叨了些什么,然后也站起身来,快步往营帐里追去。
与此同时,数里之外的荒原中,夜风呼啸着吹过乱石戈壁,撞在黑暗中矗立的石壁上,发出野兽般恐怖的呜咽。
方棠手中死死抓着那枚军令,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周围是如同深渊一般的伸手不见五指。寒冬入夜的荒原上乌云闭月,连一丝光亮也没有,死寂得令人恐怖。
不知何时外面已经没有了丝毫声响,方棠先是行尸走肉般呆愣了半天,忽然如梦初醒,裹紧身上的斗篷站起身来,凭记忆跌跌撞撞往栗延臻先前离开的方向走去。
四周不见火光,也不再有喊杀声。方棠在及膝深的雪地里往前摸索,一声声叫着栗延臻的名字。
他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不知道是谁的,这让他无比害怕。
不远处隐约响起模糊的咳嗽,方棠一顿,侧耳去听,几秒之后,又听见了几声。
他立刻朝着咳声传来的方向跑去,被冻得有些发不出声音的喉咙嘶哑叫道:“栗延臻……栗延臻!”
方棠看到了面前一团黑墨里依稀可见的黑色身影,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抱住了靠在雪地里正给自己包扎的人。
栗延臻抬起负伤的手臂,轻轻落在方棠头上,声音同样哑了:“怎么……没走?”
“我等着你,你说过会打赢的。”方棠看不到栗延臻的脸,只能伸手去摸,“你打赢了吗?”
栗延臻笑笑:“赢了。沙瓦桑信守承诺,撤兵了。”
方棠又抱住他:“那我们回去,我们可以回去了。”
“嗯。”栗延臻举起长戟撑住地面,用尽全力站起来,“走吧。”
战马已经不知道受惊跑到哪里去了,方棠深一脚浅一脚地扶着栗延臻往北走着,不知道还有多远,只能咬着牙一步步前行。
栗延臻尽量不让自己过多地靠在方棠身上,硬是凭着一口气自己往前走去。
然而他此前在营前叫阵的时候就受了伤,再加上数日接连战场拼杀,没来得及好生休整,就又和沙瓦桑大战一场,此刻早已体力不支,撑不了多久了。
方棠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他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况且还是这冰天雪地。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只是一点点往前挪动着,心想着总能走到的,只要他撑下去。
“栗延臻,你和我讲讲话。”方棠感觉喉头都被冻得有些发痛,还是强行撑开嗓子说道,“你只要说一个字就可以了。”
栗延臻还有力气揉揉他的耳朵:“好。”
方棠松了口气,他架着栗延臻继续往前走,几次觉得自己就要死了,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他看到温热的火光和军营里正在炙烤的羊肉,几乎触手可及了。
再一步,两步,他们就要到幽牢关的门前了。
然而须臾之后,一切又归于幻灭,他看到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仿佛堕入了没有尽头的深渊。
方棠深吸一口气,正要发力,忽然脚下一软,连带着栗延臻一起摔倒在了雪地里。
他缓了一会儿,急忙爬起来,伸手去找栗延臻:“对不起,我……太累了,我扶你起来。”
栗延臻整个人却没什么力气再起来,此时已是气息奄奄。他向方棠摇了摇头,说:“不要管我,你走吧,记得……拿军令叩关。”
“那你呢?”方棠茫然道,“为什么不管你?”
栗延臻叹气:“我,怕是要天绝于此了。”
方棠仿佛遭雷劈了一样,缓缓握住他的手,想要替他暖热似的揉搓起来:“你别死,二郎你不要死……我求求你,你要活着,你活着回去,我什么都给你,连我这个人都是你的……”
栗延臻笑了一笑,很是不舍地抬手,轻轻蹭他的脸。
“我知道……我在你心里一直是窃国之臣的儿子,与国贼无异。我不求你心里有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我死也瞑目了。”他说,“你走吧,我希望你不要忘记我。”
方棠不住摇头:“不要,你不要这样说。我心里有你的,二郎,有的。”
栗延臻微微一愣,有些难以置信:“……当真?”
方棠泪如雨下,身体里的水分在一点点被抽干,可他全然不在乎:“我心里早就有你了,三年之前就已经……二郎,你醒一醒,我们回去重新洞房好不好,不是圣旨,不是虚情假意,我们真的成婚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