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至于,那些兰奴天生瘦弱,在这荒凉之地服役,无异于要他们的命。”方棠说,“你叫人好生护送他们回到西域,回各自部落安置吧,不要丢在那里就不管了。”
栗延臻笑笑:“听夫人的,就这么办。”
方棠还是不放心,这些边关将士做事糙,保不齐在半路上就冻死饿死几个。于是他第二日便亲自去见了那些兰奴,一一问了他们所在部族名称,写在纸上,盖了栗延臻的军印,命护送的将士丝毫不得懈怠。
他站在城墙上,目送着两辆马车朝着西方缓缓而去。天空风雪初霁,日头和煦,大路上的雪化薄了些,印出几道深深的车辙。
“这些人都很可怜。”方棠淡淡道,“我听说西域各部中有兰奴血统的族人,生来就要被送去调教驯养,然后进献给中原皇族与达官显贵玩弄享乐,受尽折磨。生下的孩子若不是纯种兰奴还好,若是同为兰奴,也免不了一样的命运。”
栗延臻道:“的确如此,幼时我在朝中官员府邸上见过兰奴,连生了几个孩子都非兰奴,年老色衰为主人所厌弃,整个人奄奄一息被丢在柴房里等死。”
方棠长叹一声,说:“或许我不该送他们回去。”
栗延臻抱了抱他:“人各有命。”
“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实在可悲。”方棠目光有些低落,“万千宠爱,最后也不过这种下场。”
栗延臻笑了一声,问:“夫人担心什么?怕我也和那些负心人一样背信弃义?”
方棠撇了撇嘴,道:“谁知道你图我些什么……”
“夫人要是觉得我贪图你的美色,我大可以从现在起再也不碰你就是了。”栗延臻道,“这样如何?”
方棠一时间有些没底,拿不准栗延臻这话是认真还是戏谑,没有立刻回答。等栗延臻又问了一次,他才强作镇定,说道:“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是否言行一致。”
结果他倒是没想到,先后悔的人会是他自己。
当天晚上方棠像往常一样等着栗延臻过来陪自己就寝,早就把白天城楼上的对话忘得一干二净了。然而他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外面打更声都过了人定,栗延臻的脚步声却迟迟没有响起。
他忍不住叫了外面值守的军士,拐弯抹角地问了栗延臻是不是在忙军务,这个时辰了还不睡。
军士回他说栗延臻两个时辰前就回自己军帐里歇息了,以为他知道,所以就没来禀报。
方棠愣了,反应了许久才想起来栗延臻这是把自己在城墙上说的话当真了,不由得气恼,把被子一盖就叫那军士出去,不要烦他。
——好你个栗延臻,居然说不来就不来了!
方棠气得趴在那里捶床,把鼓鼓囊囊的枕头当成栗延臻,打了几拳,觉得还是闷闷不乐,只好缩在那里假寐。
他睡不着,来幽牢关的这些日子被栗延臻宠刁了,没有那个宽阔的怀抱搂着便根本无法入睡。方棠闭着眼睛,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解开了自己的衣带,咬着嘴唇,随着手上动作一抖一抖的。
不行,这样不好……没有栗延臻弄的舒服……
方棠不熟悉这种事,急得哼哼唧唧的,翻来覆去在榻上蹭着被子,忽然听见帐外有人走近,赶忙掩上衣服,转过去盖上被子假装睡着。
栗延臻掀开帐子走进来,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他走到榻前,轻轻抚平方棠的被子,眼光中满是柔软。
他听军士说方棠睡了,便趁着这个时候来看看,既然小探花辗转不安,他就暂且先停一停,等到对方将自己的心意确认无疑后,再求欢也不迟。
方棠安睡的侧影就好像一道泼墨画上勾勒出的山峦,墨色的线条柔和蜿蜒,每一寸都是他无比熟识的,无论是双手还是身体,都将其摸索得如同桌案上的行军图一般熟稔。
栗延臻忍不住伸手替他拉了一下衣裳,忽然一愣,嘴角随即勾起笑来。
“夫人若是没睡,就不要装睡了。”栗延臻毫不留情地揭穿眼皮正在不停抖动、紧张装睡的小兔子,“看这样子,今晚要是真的憋坏了,还真是我的错了。”
方棠抖了抖,嗓子里很轻微地发出一声气音。
“我知道了。”栗延臻坏得很,直接伸手将人翻了过来,被迫散开的衣袍下春光泛滥、水色盈盈的光景一览无余,“夫人想我了。”
方棠干脆破罐破摔,翻身起来抱住了他的肩膀,“你少些废话……”
至此,栗延臻这场坚守只持续了不到五个时辰,以彼此都难以忍耐而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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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大人!恭喜恭喜,恭喜方大人啊——”
方棠下了朝便被簇拥在一众同僚中间,各种恭维与赞誉劈头盖脸砸过来,将他夸得一顿蒙,不知所措地扯起嘴角僵笑着:“抬爱了抬爱了,不必……各位大人不必如此……”
昨天他随栗延臻大军回朝,今日一上朝便正式接了天子诏书,拔擢他为正三品吏部侍郎,并留任御史台,兼掌监察进谏之责。
内侍替渠帝宣读完圣旨,方棠刚刚接了旨起身,一旁的栗延臻就不嫌事大地来了一句:“只是侍郎,官还是小了些,我开口替你求一个尚书的官衔如何?”
一旁的吏部尚书闻言顷刻汗如雨下,心中瞬间给自己想好了百十种死法,只听“啪”的一声,方棠沉着脸用象牙芴打了栗延臻手背一下,低声道:“少胡闹!”
寂静的大殿上响彻着方棠抽栗延臻手板的声音,连渠帝都愣了愣,不知道这两人是闹哪出。
他其实偶然也有所听闻,说方棠与栗延臻合德修睦、两情缱绻,以夫妻之礼同出并行是常事,朝中文武常有目睹,都感叹这探花郎是如何受得住栗延臻这禽兽不如的奸佞折辱,实在是为国之大计鞠躬尽瘁,令人慨然。
自从方棠回京,渠帝似乎也多了许多心事。他不久后便迫不及待地将方棠召进宫,依旧是在昭明殿的暖阁中。
方棠一进去,就看到了坐在窗前沉思的天子,心中似乎意识到什么,跪下行礼:“参见陛下。”
“爱卿免礼。”渠帝朝他招了招手,“我今日召你,原是为一件事。”
方棠心中长叹一声,心想这一关总是要来的,他纵然心中有愧,却还是垂手恭敬道:“陛下尽管问,臣绝无欺瞒。”
渠帝正了正冠冕,朝他走过来,一言不发。方棠觉得暖阁中的气氛凝重极了,自己接下来的处境无论会到何等地步,他都将毫无怨言地坦然受之。
窗外蒙着阴云,很快就要有一场大雨。
渠帝望了他一会儿,忽然痛彻心扉地顿足道:“方爱卿,其实你不必如此敬业的!朕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啊!”
方棠:“?”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渠帝眼中真情流露的神色,有些不知所措:“……陛下说什么?”
“朕见你日日屈居在那栗府中,受那一家子佞臣折辱,朕实在是不忍心。”渠帝叹息道,“爱卿若是觉得这副担子太重了,朕其实可以另想办法,比如命你二人和离……”
“不,不不不——”方棠急忙开口,“臣领陛下天命行事,甘之如饴,陛下不必操心此事了。”
渠帝问道:“爱卿果真觉得无妨?”
方棠点头:“臣并无怨言,请准臣一切照旧,不必劳动。”
“好。”渠帝道,“爱卿果真赤胆报国,忠勇可嘉。朕先前还担心赐婚之事太过勉强,既然爱卿能够胜任,那朕的匡扶大计,还要托付给卿了。”
作者有话说:
皇帝:爱卿太敬业了,感动(抹眼泪)
连载的两本文都没有存稿,周更三万,我觉得我快超出人类极限了……啊……(掐人中)
第35章 偏宠
“臣惶恐,只愿死而后已。”方棠复跪于地,叩首道。
渠帝叫侍从给方棠拨了些赏赐,又命内侍将他妥善送出宫去,另许方棠可以在家休憩几日再来上朝,以慰他边关劳苦之功。
等方棠离开后,渠帝立在昭明殿门前,久久没有开口。直到贴身内侍过来给他披上外袍,他才有些落寞地转身回了暖阁,坐在桌前想拿起那方传国玉玺,却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这是人之将暮的预兆,他曾经站在尚书房里,看到自己的父皇那时便是这样,龙钟之态尽显。而转瞬之间,即将年入花甲的人变成了他自己,他在天子之位上也坐了这些年,虽然远没有他父皇久,却也深切地感受到了岁月荏苒,光阴飞逝如刀。
“朕也老了。”他颓然地对内侍长说道,“不知这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皇室兴复,看到我大渠朝纲与君臣之伦得以匡直。”
内侍长道:“会的,陛下,方大人呕心沥血三载,从未辜负陛下托付。”
渠帝却摇了摇头,说:“朕是皇帝,朕最能看得清,何为人心、何为人情。先帝当年传位于朕,便对朕说过,能用人,更要能制人,否则就不是一个好君主。”
“陛下乃仁爱圣明之君,老奴不敢妄言。”内侍长说道。
渠帝笑叹道:“朕自然笃信,方爱卿乃当世难得之忠臣,是朕之肱骨与臂膀。可连天子都尚且有情,为人臣者,怎可能斩断七情六欲,修一副铁石心肠?”
“陛下是说……”内侍长犹豫道,“当年陛下一旨赐婚,反倒弄假成真了?”
渠帝不语,抓起手边的白玉狼毫笔,提笔又放下几回,最终还是丢到了一边。
“先帝给朕留下满朝碌碌庸臣,放眼朝堂万马齐喑,瓦釜雷鸣,朕要如何才能寻到第二个方爱卿这等国士?”渠帝黯然道,“朕不想做亡国之君,背负千古骂名,可你看这大渠江山,如今还有救吗?”
内侍长不语,脸庞被笼罩在阴影里,默默叹气。
“若是方爱卿果真不负朕所托,朕在位数十年,得良臣如斯,也算无憾了。”
渠帝手中毫笔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刹那间,惊雷划破天空,瓢泼大雨倾落而下。
方棠抖落斗篷上的雨珠,任婵松在廊下替自己解下叠好。他看着婵松垂着眼任劳任怨替他整理衣裳的神态,忽然问:“想成婚么?”
婵松吓了一跳,怔怔问道:“成什么婚?”
“你若愿意,我与栗延臻可以为你和闻修宁说媒。你既然心悦于他,那早晚是要许给他的,早几年得偿所愿,总比苦熬着强。”
“少、少爷,我不不不——不成婚!”婵松反应过来,急忙道,“少爷你不要胡说,我与他还没有……”
方棠看她憋得脸红,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笑问道:“你是真的不愿,还是怕以后没人照顾我?”
婵松支支吾吾地低下头,双手绞在罗裙上翻来覆去,也不敢看他。
方棠道:“你不想就算了,这事就先搁一搁,等以后你有主意了再来和我说,何时都不晚。”
婵松长舒一口气,道:“是,少爷。”
书房内,栗延臻正低头看着北境七郡二十四关的山川布军图,一手拿着镇纸,另一手在舆图边缘滑过,神色平静。
一旁的闻修宁耳朵动了动,没说话。
“你暂且没那个福气啊。”栗延臻放下镇纸,缓缓道,“我可是连聘礼都要替你准备好了。”
闻修宁沉声道:“多谢少公子顾念属下,属下感恩戴德。只是婵松姑娘有自己的考量,我不愿强求。”
“我知道,她担心自己嫁给你,方家与栗家会更加难以分舍,一旦日后有变,不至于让方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栗延臻道,“各为其主罢了,只不过这姑娘倒是机敏聪慧得很,能想得这么长远。”
“婵松姑娘智慧玲珑,属下自知配不上。”闻修宁道,“少公子不必费心为我打算了,不要再伤了您和少夫人的情分。”
栗延臻摇头道:“那倒不会,少夫人与我情比金坚,这我还是放心的。”
闻修宁:“……”
方棠这时推门进来,看到闻修宁也在,一笑:“你们在说什么,我能听吗?”
“没什么是夫人不能听的。”栗延臻朝他招手,“夫人来,替我看一看这舆图,画得可有什么差错?”
论对渠国疆土的烂熟程度,方棠自知还比不上栗延臻一根手指,对方好歹也是在疆场拼杀多年的,何时轮到自己一个没出过几次皇城的文官替他掌眼了?
方棠走过去,低头往桌案上一看,眼中顿时涌起惊喜:“是边关捷报?!”
栗延臻笑着点头:“不错,我父亲和兄长三月来连夺北境十七座城池,大败西羌各部,一路将沙瓦桑追杀遁入缚虬谷,得其降卒上万,车马粮草不计其数。西羌十六部这回算是彻底吓破胆了,败军之将不足为惧,这一战之威慑,至少可保西北边境十年安稳。”
“若非你之前已将沙瓦桑的气焰杀下去大半,这次也不会如此之快就取胜。”方棠眼底欣喜之情不胜言表,“这次大胜,有你一半功劳。”
栗延臻搂住他亲了亲,宠溺道:“比起打胜仗,还是夫人无时无刻不想着顺带夸我一句比较令我开心。”
“少来。”方棠轻轻推了他一下,没推开。而一旁的闻修宁早就遁了,替他们关好门,默默退了出去。
婵松还在廊下发呆,闻修宁走到她身后,犹豫半晌,伸手替她拨了拨簪子:“歪了。”
婵松回过头,惊讶道:“你在里面?”
她知道闻修宁耳力了得,虽然外面阴雨伴着雷鸣,闻修宁却还是听得见屋外的动静。她话刚出口便也知道不必再问了,默默别过头,看着廊檐上滴落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