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云程不是喜欢自己身上长着别人眼睛的人,所以挑了个不惹眼的位置就坐下了。
酒一杯,歌一遍,舞不绝,丝竹之声绕梁,不过三两巡,就已经酒不醉人人自醉了,鹤云程掐着时间,远远望着萧煜,他落座后排,前面有几个人高马大的质子挡着,似是草原部落来的。
萧煜隐隐觉得有人看着自己,他堪堪向萧璧鸣举杯,此时放下酒杯循感觉望去,隔着几个粗鄙的大汉,就看见鹤云程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彼时他总觉得鹤云程眼里像是永远蒙着一层纱,叫人永远猜不透他的意思。
几个人肩膀抵着肩膀,叫他看不清鹤云程整张脸,却更让他想入非非。他见鹤云程站了起来,余光却还望向他,仿佛一种邀请。
大寒
夜深露重,大殿外头还在飘着小雪,值班的奴才大多被调到朝日殿值班去了,鹤云程独身在拱廊里走着,他故意将步调放得极慢,只听得背后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他不动声色地将余光向后瞥去,随着脚步声渐近,他的手腕忽地被身后那人拽住。
“鹤公子,你找本王?”萧煜一手攥着他的手腕,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双眼问道。
鹤云程被他拽着只能半个身子偏向他,说道:“王爷多虑了,大殿里人多,我透不过气,这才出来走走。”他心道这摄政王未免也太好引诱,叫他得来全不费工夫。鹤云程心里算着时间,掂量着高贵妃左右也该动手了,于是有意拖延点时间,“那日芳歇阁的事情,我不曾告诉皇上……”
萧煜平静地望着他,心里却自嘲过于关注鹤云程了,就因为人家一个眼神就跟着跑了出来,方才他还因鹤云程找他而欣喜,眼下心里逐渐反应出来不对劲,他摄政王也不是白当的,比起沂北王那些个死了都还给别人数钱的,他心眼自然多出许多,此刻注意到只有他和鹤云程两人,连巡逻侍卫都没有,立刻警惕了起来。
他望向鹤云程,头一次觉得此人深不可测,这位仙鹤一样的白衣少年,好像不论什么时候都是弱柳扶风,配上令人情动的容貌,轻而易举地一步步诱骗着别人为自己所愿,还扮演着受害者的角色。
萧煜危险地看向鹤云程,突然笑了:“看来鹤公子掌握着一个本王的秘密啊……”
鹤云程不咸不淡地看着他,他倚靠在墙上,咬了咬嘴唇,不到不得已他也并不想谈起那日的事,但是为了留住萧煜,他必须得说点能勾起他兴趣的东西来。“养虎为患,知道王爷您的秘密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俩眼神间几阵纠缠拉扯,却听见后宫方位有一小厮高呼:“走水啦!走水啦!来人呐!快来人呐!”
突然,很突然地,鹤云程像胜利者一般地笑了。
萧煜死死地盯着他,心里却明白此地不宜久留,他跟鹤云程多呆一秒,他就多危险一分,彼时他认为鹤云程不过是萧璧鸣一个听话的玩物,此刻却突然明白事情没那么简单,但他没时间深究,就挤入人流朝芳歇阁跑去。
临走前他扭头又深深地望了鹤云程一眼,那少年栖身在黑暗中,一模清澈如水的月光直直地打下来,照射在他的脸上,照亮了他的部分眉眼,不知是不是萧煜的错觉,他从前只觉鹤云程秀美绝伦,此刻只一眼,却觉得好像身在无间。
芳歇阁走水一事不小,朝日殿留下一批文武百官接着奏乐接着饮,萧璧鸣和一种妃嫔都赶往了芳歇阁宫门前,红木桶打的水扑了一桶又一桶,太监说似是有人打翻了炭盆,火顺着地毯爬上帷幔,这才着了起来,不过所幸发现得早,火势并不大,没烧掉什么值钱物件。
高贵妃抽出帕子啜泣起来,她珠光宝气地手攀上萧璧鸣的手臂,珠翠满头更衬得他美艳动人,她蹙着眉毛,眼睛湿漉漉的,叫人看了生怜,只听她娇声道:“皇上,这必是有贼人妄图加害于臣妾,皇上一定要为臣妾做主啊。”
她见萧璧鸣反应不大,自觉应该加把火,又道:“父亲大人知道女儿在宫里受这样的苦,不知道要怎么心疼才好呢。”
萧璧鸣眉心一紧,脸上看不出喜怒,招招手让毕安上前,问道:“刚刚离开岁宴的人和不在职的下人都有谁?”
毕安猫着腰,一五一十地答:“回皇上的话,岁宴开始还没多久,当值的下人没有上报离开的,文武百官都在席,只是……”
萧璧鸣见他一顿,皱眉让他接着说下去。
“只是……寒燕质子鹤云程和摄政王皆离席未归……”
毕安此话一出,萧璧鸣和高贵妃脸色皆是一变。
大寒
高贵妃怒目瞪了一眼毕安,心里万万没料到萧煜能掺和进来,虽然她和萧煜也不过是露水情缘,但心里也怕萧璧鸣顺藤摸瓜能查出他俩那些事,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急声道:“狗奴才,摄政王怎么会和那个质子一同进出,你看清楚了?”
毕安脖子一缩,头一低,自知实在是得罪不起这位娘娘,哆嗦了半天,不说话了,偏着头眨巴眼瞧着萧璧鸣。
萧璧鸣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闭上眼,匀而缓地呼出一口气,狠狠咬着自己的后槽牙,像是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他不过是放鹤云程一天自由,他鹤云程就能勾上摄政王,当真是给不得笑脸的贱种,就该拿手铐脚铐困住,不让他出承恩殿半步。
萧璧鸣沉声问道:“鹤公子和摄政王一同离席的?”
毕安心道不好,他打小就服侍太子,等到太子成了皇上,他也就成了掌事太监,毕安太懂萧璧鸣每一个表情意味着什么了,眼下这形式,萧璧鸣恐怕是马上就震怒了。
伴君如伴虎,毕安眼观鼻鼻观心,萧璧鸣还是皇子的时候,情绪并无如此变化莫测,为人也并不暴戾,直到夺嫡和继位,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连毕安也不敢多言。
萧璧鸣睁开眼,每一个眼神都令人生畏,他看向毕安:“朕在问你的话。”
毕安头都快要鞠到地上去了,“……回陛下,是一同离开的……”
高贵妃觑着皇上脸色,心里知道此番一定要保住萧煜,也没觉得这是多严重一个事,不过是一个番邦质子,只要不死在天都,多打点板子也没关系。
她急忙说道:“皇上,臣妾想起,或许是宫里丫鬟手脚不利索,打翻了炭盆,才走的水……”
“高贵妃。”萧璧鸣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打断了她的话,“此事朕一定为你细究到底。”
“来人,将他们两个找出来,带到御书房,朕亲自问话。”
萧煜和鹤云程二人本就一前一后地往芳歇阁赶来,拱廊离芳歇阁有点距离,他俩在路上就被一前一后拿下,被人押着送到御书房了,萧煜自知落了鹤云程的圈套,狼狈不堪地站在御书房里,连同着跪在地上的鹤云程一起,算来自上次中正宫初见后,也是终于凑够了他们三个一块儿。
萧璧鸣不言语,他坐在龙椅上,不紧不慢地拿着毛笔练字,但笔画有些潦草,气息急促,他忽然把笔杆一扔,笔端的墨水四溅,他抬眸看向二人:“说吧。”
“鹤公子,摄政王。”
“皇兄,”萧煜试探性上前一步,“我只不过恰巧和鹤公子一同离开了朝日宫,在拱廊处相遇,闲聊了几句罢了。”
萧璧鸣挑起一边眉毛,“哦?”他似是笑又似是疑惑,“朕记得摄政王不是不爱|宴乐之人啊,今日怎么避席了?是这歌不好听,还是舞不好看?”
“皇兄,我……”
“你呢?”萧煜还想说些什么,被萧璧鸣一下子打断,皇帝看向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鹤云程,他久伏于地上不起,却不似害怕的样子,脊背直直的,一如既往疏离又淡漠地望着不远处,好像在发愣。
“回陛下,臣适才身体不适,想着出去透口气,不知摄政王如何跟了上来。”
“那真是奇怪了。”萧璧鸣一条胳膊倚在椅背上,用手抵着太阳穴,他显然是压着一腔怒火,寒声道:“有人跟朕说,看见你们在拱廊拉拉扯扯啊?”
大寒
萧璧鸣看着面前的两个人,目光最终落在萧煜身上。
又是他,为什么又是他?
萧璧鸣不由得又回想起几年前的那个晚上。中原六州一统后先帝驾崩,天都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雷电交加,狂风里浸透了皇城里的算计。人心隔肚皮,夺嫡之争向来是鲜血淋漓的,人和人踩着彼此的骨头向上爬,算计来算计去,人好像都站在悬崖边上,一步走错就是粉身碎骨。
一声雷响,苍穹轰鸣欲裂,昔日的静妃已然变成了太后,萧璧鸣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母妃,问道:“母妃连这天下也要劝儿臣拱手相让吗?”
静妃秀眉微蹙,竟不敢看自己的亲生儿子,她叹了一口气道:“是你还是煜儿,这天下不都在萧家人手里吗?鸣儿你又何必钻这个牛角尖呢?”
萧璧鸣脱力似的退后几步,他直直地看着太后的眼睛,像是已经认命了,却仍然心存一丝希望,他问:“若是当初一开始登上皇位的是萧煜,母妃也会对他说这番话吗?”
静妃纤细的手指攥了攥,末了还是轻轻捶了一下桌面,厉声道:“煜儿是你一母同胞的二弟!”
萧璧鸣颤抖着长呼一口气,他很绝望地闭上了双眼,那年他十六,他沙哑地在慈宁宫悲声道:“可是……您是我的母妃啊。”
又一声雷劈了下来,雷声震天响,闪电有那么一瞬间打亮了昏暗的慈宁宫,外面的雨倾盆而下,打在宫墙上,萧璧鸣有一瞬间看清了静妃脸上的神情。
那是可怜——自己的母亲在可怜自己。
一阵寒颤,萧璧鸣瞬间回神,没来由地觉得身上一阵恶寒,他拢了拢裘衣,微微向前倾身,看着这个惯喜欢抢他所爱之物的弟弟,面露凶色。
“皇上,臣弟只是眼见拱廊的背影眼熟,追上去问问罢了。”萧煜端详着萧璧鸣,神色端正了几分,他原先以为鹤云程不过是萧璧鸣一时兴起的一个玩物,眼下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芳歇阁走水一事非小,朕自然相信摄政王的清白。”萧璧鸣一脸深不可测,甚至带着点儿笑意,“只是摄政王此番与此贼人勾结,实属不该,朕,只能让你在王府自省三个月,不得外出,以示众人。”
“鹤云程,有何要说的?”萧璧鸣微微挑眉,眯眼看向他。
鹤云程微微伏身,只是淡淡道:“无他,此事与臣无关。”
“此人。”萧璧鸣望向方才跪在地上许久不曾言语的鹤云程,像是思虑了片刻,淡淡道:“寒燕质子鹤云程,狡猾诡辩,在芳歇阁纵火,涉嫌加害当朝宠妃,朕恩施天下,罚其长跪于御书房前悔过,没朕的许可,不得起来。”
“皇兄,这个天气,跪在雪地里是会出事的!”萧煜瞥了一眼窗外,此时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狂风吹得雪花乱作,地上的雪积了一掌厚,冷得刺骨,光是站在外面就已经严寒难耐,叫鹤云程这样的体格子上外面跪上几个时辰,还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
萧璧鸣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死死盯着鹤云程,抬手吩咐送客。
萧煜几乎是被半押送着走出御书房,临了他还望着御书房方向,疑心鹤云程就将冻死在那里。皇宫门前,一位文官模样的人身披斗篷立在寒风中,身形颀长,神情疏离。他左手持着一把油纸伞,右手举着一盏灯笼,似乎是在等人,眼见着萧煜从皇宫里出来,他几步上前。
“没事了?”他问道。
萧煜接着灯笼的光看清了来人,是韩青。
“皇上罚我在府中自省三月,算是虚惊一场。”他长舒一口气,抬头看向漫天飘下的雪花,眉头却紧锁不开。
韩青举伞盖过他的头顶,风雪吹来,斜斜地落在伞上,他淡淡地问道:“皇上为高贵妃一事,似乎颇为生气。”
萧煜苦笑着摇了摇头,斜眼看向韩青,这个对朝廷政治斗争不闻不问不站队的少年状元郎,果真一点看不懂皇上的心思。他轻声道:“皇上哪是为芳歇阁那位发的火啊,皇上是气有旁人触碰他的玩意儿。”
韩青默然,持伞与他并排走着,只是默默地听,雪路难走,于是他们只是慢慢地行走。
另一头的御书房前,僵跪着一个白衣少年,他身上衣服略显单薄,连披风都没有一件,他的脊背已经挺不大直,略有些佝偻着,来暖和点身子,若凑近了看,能看见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落了薄薄几粒雪,皮肤几乎比纸还苍白,那毫无血色的唇瓣哆嗦着,连呼出的气息都不见起白烟了。
萧璧鸣立在窗边,他一言不发地望向窗外,透过轩窗雕花的空隙,他能看见鹤云程跪在雪地里的身影。
“陛下……”毕安顺着萧璧鸣的目光望去,跟着看见那位白色的身影,心里明白萧璧鸣生的什么邪火,只是没想到那位也是个倔骨头,哆哆嗦嗦地说道:“就让鹤公子这么跪着?天寒地冻的,他那身子骨怕是受不住啊……”
萧璧鸣眼眸低垂着,神情已经几乎恢复如常,他一只手抚上窗沿,细而轻柔地抚摸着那雕花,却又好像透过窗,在轻抚外头跪着的那个人,望着他,萧璧鸣轻哼一声。
立春
那日鹤云程在御书房前跪了得有几个时辰的样子,皇帝的赦免迟迟不下,人最后冻得失去了意识晕倒在雪地里,眼见着就要不行了,毕安差人赶紧送回质馆,喊来楚和意医治,高烧一连烧了好几天,原本煞白的脸烧得通红,一摸都烫手,日日夜夜不休地咳了数日,药喂下去又吐出来,他本身就是病弱的身子,此番一折腾更是情况凶险,摄政王被关在王府自身难保,皇上连问都不曾问及,多亏了楚大夫妙手回春地从阎王殿里把人救回来,不然他可真就要折在这个冬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