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谁还记得?”留有一下巴长胡的官员摆摆手,向前跨两步追上了他,“看他那样儿也就剩两口气,去哪儿不是等死?”
他们二人加快脚步向皇城外走去,今日百官都集结在城门口,摄政王出天都赴六州的车马赶得和寒燕质子流放的囚车同一天,那质子是算不得什么的,命贱得还不如御花园里的牡丹,如今又是落得个逐出天都的下场,天都谁不拍手叫好?
呸,寒燕出的贱命奴才,以色侍他人,能得几时好?
但摄政王是一等一的尊贵的,王党的人今日都纷纷赶赴城门口为摄政王送行,有些前些日子狷狂过了头,眼见着萧煜大势将去就踩了几脚的人,也灰溜溜地赶到城门外,远远望着临行的车马。
城门外的广场上,一众带刀的侍卫守在车马旁,有旗子在春风里飘荡,呼啦呼啦地卷出一阵风声,文官们都站在城门口,远远地望着两队车马,摄政王就将离开天都了。
韩青不知何时一晃成了皇上眼前的红人,离了摄政王了,也不随他离开天都,反而是抱着剑跟在皇上身侧,冷眼注视着远处那位将行的昔日旧主。
皇上也注视着远处,他没有转过头,只是若有所思地问着:“其实那日,你早就知道了吧?”
“在太极殿前,你停下脚步的那一刻,你就知道我……朕……”他顿住,没再说下去。
“嗯。”韩青也没看他,闷声答道,他俩都远望着远处。
“陛下,”沉默片刻,眼见着摄政王就要踏上车马,韩青突然发声:“最后还是陛下赢得了这天下。”
“是朕赢来的吗?”萧煜脸上突然冒出类似苦笑的表情来,“朕总会是赢得天下的那一个。”
“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皇帝。”
他突然抬脚上前,摄政王本来弯着腰正踏上马凳,几步就要上了马车,见皇上来了,又将脚收回行了个礼。
他面上是一种极沉静安宁的神色,目色平静澄澈的宛若没有一丝波澜的湖面,连眉宇都舒展开,宛若蕴含着一股看不见的笑意,他温声:“参见陛下。”
萧煜没有言语,直直地盯着他的双眼看去,就这样沉默了片刻,他突然走近,目光在象征着王爷身份的玉佩上停留了片刻,垂下头,以一种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音量开口道:“我在边疆那段时间,曾遇见一个人。”
他抬头对上萧璧鸣的眼睛,好像不知道如何开口般的安静了一瞬,转而又说:“那人是前朝定国军中的走卒,幸免一死,战后卸了军籍,就在边疆有了家室。”
萧璧鸣垂眸侧耳听着,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萧煜躲避着他的眼神,喉结动了动,继而道:“他曾经参加过云烟泽的那场仗。”
萧璧鸣闻言一愣。
“你知道的……当年云烟泽一战之后,所有人都对那场战役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缄口不言,到了你我这辈,已经没有人知道到底为什么天都自那场战争之后会如此受人唾弃。”萧煜面色变得有些难看,偏过了头,“叫我遇见那人……也算是冥冥中注定了。”
“那人告诉我说,云烟泽一战,天都与云烟泽僵持不下,损耗不计其数,无数的钱粮与男丁被投入这场战争,若是此战一败,天都势必将从中原消失,就在此时,先帝下了指令。”萧煜望向萧璧鸣身后的那辆车马,他知道鹤云程在里头。
“己遂年二月六日,接皇帝密旨:凡能攻下云烟泽,城中珍宝钱粮,妇女小儿等可供诸将士任意抢掠三日,此三日内将士可任意烧杀抢掠,朝廷将不加干扰,愿各将士们奋勇杀敌,为己一战。”萧煜尾音突然颤抖一下。
“皇兄,”他语气不平,“火光冲天,血气弥漫,妇女无一衣着完整,小儿啼号野狗叼食,一具尸体掩着另一具,十万兵屠了那座城,在皇帝的鼓励下,他们为自己的贪欲而战。”
萧煜忽然望向萧璧鸣:“天都有洗刷不干净的罪孽,”他抓住萧璧鸣的臂膀,五指在他的衣袖上留下一个掌印,“对鹤云程好一点,天都才是他苦难的根源。”
说罢,他不等萧璧鸣有所反应,退后一步回身走去,他不敢看自己的兄长有何反应。
萧璧鸣他爱着一个,几乎可以说是亏欠得彻彻底底的人,这笔账甚至可以究算到上一朝代的恩怨瓜葛,从最初始,他就亏欠得一无所有。
萧璧鸣原本沉静的眼睛眸光微动,握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其实天都人或多或少都意识到了云烟泽一战背后事有蹊跷,却没想到扒开天都盛世太平的皮囊底下,竟溃烂得如此触目惊心。
他转身上了马车,掀开帘帐的瞬间,日光射入轿厢内,软榻上曲身躺着一个身材过分单薄的少年,他的病态几乎是显而易见的,却仍强打着精神,警惕地望着来着。
鹤云程冷眼望着掀开帘帐的人,按照他如今的身体,无论发生什么其实都再无还手之力了,但是他仍然将身体紧贴着角落,浑身紧绷起来。
他接到了自己将被流放的圣旨,疑惑着萧煜与萧璧鸣究竟达成了怎样的交易,纠葛了两年,萧璧鸣最后还是扔掉了他。
掀开帘帐的人微微抬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鹤云程愣神,一阵错乱。
他认得那双眼睛,那双在他记忆深处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的双眼,穿着绝不该穿在他身上的衣服,出现在如今绝不该出现的轿厢里。
“……萧璧鸣。”鹤云程脑子有点转不大快了,迟钝着有些疑惑,声音里透露出两三分迟疑,却不自主地卸下了防备,“你……你来干什么?”
萧璧鸣没有言语,猫着腰走近,他的靴子踩在轿厢内发出“咚咚”声,自顾自坐下搂住了鹤云程。
鹤云程已经没有力气与精力去反抗他,整个人所有的精力已经耗在了方才的猜忌与思索上,此刻无力地任由萧璧鸣抱着自己,他用面颊轻轻贴贴鹤云程的后脑勺,又轻柔无比地将他安置在自己的胸膛里,琢磨着一个能让他舒适的位子。
“你要带我去哪儿?”鹤云程任由他摆弄着,抬起头努力向后看,想看到萧璧鸣的脸。
“带你回家。”他说道。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