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与宋书昇交谈时他仍能做到心平气和地去谈论这一切,哪怕是要将皇位拱手相让,他也丝毫不会犹豫,他年少时拼尽一切,断绝所爱,割离情感所拼夺而来的皇位,如今发现并非那么如意,这天底下换了一个皇帝照样可以万物更新,天下不是非他不可。
可他如今分明是情绪失控,显得恶劣又疯狂,是因为他的预设中,不曾想过鹤云程根本不会接受他,从前不会,将来也不会。
萧璧鸣不得不用什么东西锁住他,铁链锁不住他的命,他的可怜微乎其微,爱播撒不到萧璧鸣的身上,鹤云程始终忽近忽远。
鹤云程擦了擦嘴唇上的血迹,抬起眼睛,皱眉望着他,“萧璧鸣,我就要死了……你能不为难一个将死之人吗?”
顿了顿,他接着说:“不要为了侮辱我就去攻打燕玲,你知道萧家名字上不能再积杀业了,天都的民心近来才有回归的势头,这时候攻打燕玲会失民心……你不要重蹈先帝的覆辙。”
萧璧鸣死死地盯着他,嘲讽道:“你也会在乎?”
鹤云程避过他的目光,静静地忍受着周身蚀骨般的痛楚,轻轻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微笑着看向萧璧鸣,“寒燕山高路远,你知道我甚至撑不到抵达寒燕的那一天。”
“所以别做蠢事。”
萧璧鸣沉默地望着他,他舌尖轻轻舔舐过唇畔,抿过满唇的血迹,望着鹤云程亮晶晶的嘴唇,他有些自嘲地回味方才那个吻。
此时门外战战兢兢地跑进来一个小厮,眼见着屋内气氛不对,瑟缩道:“皇上,韩大人求见。”
萧璧鸣仍旧盯着鹤云程,默了半晌,寸目不移地问道:“韩大人?”
“是,韩青韩大人,说是有要事求见。”
鹤云程眼眸微动,神色冷漠地看着萧璧鸣。
“要事?”萧璧鸣皮笑肉不笑,冷哼一声,忽而想起了年关岁宴那事,记起了韩青是萧煜的心腹,“他能有什么要事?近日来上奏为摄政王求情的奏章叠起来指不定能堆到天上——不见!”
他话音未落,只听见门口一阵骚动,原来是门口的太监挡不住韩青,他官位不小又不通人情世故,背后有摄政王撑腰,太监们不敢生拦,半推半就地就给他闯了进来,此时他已经一只脚踏入了内殿,后面还跟着一个愁眉苦脸的太监。
他在萧璧鸣面前跪下:“吏部侍郎韩青见过皇上。”
萧璧鸣眼皮子都没抬,扫过他一眼,冷声说:“擅闯寝宫,胆子不小。”
韩青仍旧低着头,声音也因此闷闷的,“卑职有罪,但皇上久居寝宫不出,实在难等,卑职迫于无奈才闯了进来。”
身后的太监简直五雷轰顶,吓得半死,都知道吏部侍郎韩青不通人情,却没想到是此等地步,居然敢当着皇帝的面呛口,摄政王蛰守边疆,谁来保他?
“皇上,朝中人心惶惶,皆言皇上受妖人蛊惑,都知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绝没有群龙无首的道理,皇上却终日囿于他人塌前,是为天下所笑。”韩青自顾自地说,他脸上惯没有任何的表情,“臣以为君王不溺于后宫是天下皆知的道理,万没料到陛下以此失大,故而深感忧虑。”
“陛下,”他抬头,目光如炬,对上萧璧鸣的双眼,“臣听闻,若杀一人可安抚天下,则可杀之,臣自认愚钝,尚且知此理,料想天子博览群书,自然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萧璧鸣望着他,未能有所言语。
这些天来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鹤云程的床前,他自认失了心智,一对不起太傅授予他以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二对不起天下万民,他无言以对,这天下没了他萧璧鸣做皇帝,依然不乏人前赴后继地为这把龙椅泼洒鲜血,他从来不是不可替代的,正因为如此,他是这样害怕而又蛮横地与鹤云程纠葛,他死都不愿意放弃剩下仅有的,如果没有了鹤云程,他想都不敢想。
韩青跟在摄政王身边,人情虽然不通,聪慧自不用说,他一招就击在萧璧鸣的痛处。
可是萧璧鸣还能怎么办?鹤云程对他避之不及,他试图以绝对的弱势让他爱上,乃至可怜自己,徒然。
鹤云程的仇与恨于他都毫无依据,只是一把扎穿他心的利剑,他的可怜与哀求于鹤云程不过是劣根,他毫无胜算。
韩青心下了然,这皇帝已然病入膏肓,医药救不了他,权利也不再能吸引他,他这颗心不是他的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控制。
韩青眼眸微动,“陛下深知此理,却仍然以慈悲为怀,仁义福泽恩及万民,寒燕质子虽根性顽劣,亦幸得福及。”
“又有前朝几位能臣独当一面,君臣同心,才能江山稳固,社稷太平。”他话里有话,眼神突然透过作揖的双手直直地向萧璧鸣望去,眼中隐隐含着富有心计的笑:“然而前朝虽有百官,但百官难以同心,一心不齐而节外生枝,多生枝节则吾恐动国之根本。”
“臣固闻兄弟如手足,私以为只有亲兄弟方能交心,国家之事虽有百官协同运作,但陛下如今分身乏术,臣愚见,以为还是要有一只手,稳稳地扶住陛下才好。”
他图穷匕见,萧璧鸣脸色一黑,绕来绕去仍然绕不出萧煜,韩青人情世故不通,但讲来也实在忠心耿耿。
萧璧鸣盯着他沉默片刻,以一种审视的眼神打量着韩青。
他寸步不愿离开岫云庭,但也心怀忧虑唯恐民生疾苦,如若真有人能分担一二,又或是……
他突然心生异念,又或是替他成为这个帝王呢?
此念头一出,宛若春日复生的野草,漫无边际地疯狂生长起来,他想可以放弃一切,他对鹤云程的偏执已然到了一种连自己都心惊的地步,只想将他拴起来锁在自己身边,他想如果真的要在天下与另一个疯子中选择。
他不疯魔不成活。
心下的邪念一阵恣意生长,他面上却是分毫不动,嗤笑一声:“韩爱卿,你不愧是忠诚。”
“摄政王前脚刚到边关,你后脚就踩着来逼朕调他回来,你是摄政王的卒子,朕怎么就没有你这么忠心不二的臣子?”
他冷笑,目光凌厉如剑不怀善意,“这么贸然闯来,你不成功便是死,朕倒是好奇,你何以认为朕能如你所愿啊。”
在他的目光中,韩青平静地抬起头,淡然道:“因为臣手里有一秘密,想必陛下愿意垂闻一二。”
他话语间望向床上躺着的鹤云程,言重三分。
春分
岫云庭外,地面一番刚被洗刷过的样子,春雨还在滴滴答答地顺着雕花的屋檐往下滴落,忽地“啪嗒”一下坠落在盆栽的花朵中,震得叶片摇晃两下。
韩青恭敬地跟随在萧璧鸣身后落后半步,同他在屋檐下观雨落,一阵沉寂,萧璧鸣开口:“你有何要说?”
他因成夜成夜的缺乏睡眠而显出一种极疲惫的样子,俊美的眉眼透露出一种烦躁的感觉,眉间的褶皱示意他在极力忍耐。
韩青道:“陛下该休息一阵了,天下万事都仰仗陛下龙体安康。”他垂眸。
萧璧鸣挑起眉毛,偏了偏头看着他。
“陛下倾尽一切善待寒燕质子,天下闻之无不将感叹陛下德行仁厚,”韩青迎上他的目光,眼中毫无波澜,“可是鹤公子实则并非寒燕质子。”
“此事事关寒燕与天都,鹤公子的身世关系重大,刘权实则仅有两位皇子,鹤云程身份有疑,”他声线毫无变化,眼神平静而冷漠地望着廊外,双手环抱着,腰上的剑因面圣而被卸去了,显得莫名有些空荡荡的,“东襄王为解刘权的燃眉之急,向上荐了府内一杂役之子,刘权赐名鹤云程,以寒燕三皇子之名赴天都。”
他忽然看向萧璧鸣,真的只是视线转了转,并不含任何情感,他道:“鹤云程从来不是什么皇子,冒名顶替皇子入主国,实乃死罪。”
萧璧鸣没反应,只是凝神望着檐上滴落的雨滴,韩青轻声道:“陛下看来毫不意外。”
一片默然,好一阵后,萧璧鸣张嘴,哑声道:“……罪不至死,罪不至死。”
韩青盯着他望了一阵,垂眸摇了摇头,“陛下原来早知此时,但想来也是自然,却未料到陛下竟仁慈善良如此,能容忍区区一介边寒小国欺负自己至此。”他搭在肩膀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继续道:“但想必仍有一事,陛下不知。”
萧璧鸣闻言望向他,他眼底浑浊,好像有一种永远都化不开的哀愁。与先前那个帝王很不一样的,他的姿睢与孤傲被通通粉碎,只余下永远郁结于心的痛苦与遥不可及的渴望。
韩青眨眨眼,一阵料峭的春风吹得他的袍角轻轻摆动,青色的衣摆飘荡,萧璧鸣看见他的嘴动了动,神色如常,一句轻轻的话和在春风里被吹散,又如惊雷般炸响整片澄澈的天空
——“鹤公子连寒燕人都不是。”
——“他是云烟泽遗民。”
他思索片刻,继续道:“他是当年云烟泽长公主的嫡子,实则应该是云烟泽的小侯爷。”
四下一片静悄悄,只剩春风吹过时树叶婆娑的“沙沙”声,韩青淡漠地望着庭中春色,他稍稍半步离开萧璧鸣的身后,看见他身子僵僵地挺立着,一动不动,微风吹动他的发丝,然而他只是面色凝重地眺望着远方。
他心口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几乎就要倒下。
云烟泽……又是云烟泽,因为云烟泽一战,即使天都大捷,也要永远被死死地钉在耻辱柱上,被当作残暴与野蛮的象征,在攻下云烟泽的那一刹那,千百年的礼乐与文明就终结在那一支利剑劈开风贯穿在城门内的那一刹那,战火点燃了这座连天神都要眷顾的城池,于是所有的人诅咒他们,诅咒他们的王世世代代都要背负着苦难与折磨,在无休止的求而不得中结束漫长煎熬的生命。
萧璧鸣几乎就要扶着柱子,那二十年前的一战,罪恶竟要延续至今吗?那些父辈所欠下的杀戮与罪孽,就要宛若游魂一般追着他撕咬折磨得永无尽头吗?他感到胸口宛若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压着,就好像不要了他的命誓不罢休似的,他好像听见千万万冤魂夹着哭声的尖叫,就不近不远地在他的耳后身边回荡着,好像要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拽进那场烈火里。
他几乎发不出声音,“云烟泽?”
韩青点了点头,没出声,他怕皇帝死在自己面前,真真棘手。
萧璧鸣伸手轻轻扶住了身旁朱红色的宫柱,他喉结艰难地动了动,半晌才冒出一句话,“你何以得知此事?”
“去年陛下活捉了一位云烟泽乐师,陛下可还记得?摄政王忧国忧民,起初便对鹤公子的身世有些许怀疑,便对此事留意了些许”他道,“结果在诏狱,他受摄政王所迫就招了些事情。”
萧璧鸣闭上双眼。
——是萧煜,他早就知道。
“朕何以相信你所言为真?”萧璧鸣废力地睁开眼,斜望着他。
“臣乃区区正四品吏部侍郎,多生是非是为大过,臣仅思己职,唯望为江山社稷捐功,今日臣所言皆为摄政王所知晓告知臣,并不辨其真伪,只是念着恐怕有万分之一为真,”他直直望向萧璧鸣,“故而若陛下有疑追寻此事,还请务必召回摄政王与其从长计议才好。
他不再言语,只是静静等着萧璧鸣作出反应。
末了,萧璧鸣深吸一口气仰起头,他神情甚至带着丝丝缕缕的痛苦,闭上双眼,他哑声:“传朕口语,召摄政王速速回京与朕商议要事。”
他感受到有风轻轻掠过他的脸,好像在亲吻干涸皲裂的土地,他的心灵已经是一片荒土寸草不生,他忽然觉得这一切的恨与爱好像都冥冥中早已写就,那些纠葛与不清从来都不是空穴来风,那些恩恩怨怨早就刻在他的命运里,他的悬溺与悲丧都是咎由自取。
睁开眼,他发现韩青仍伫立在原地。
“还有话要说?”
韩青低下头,“不敢多言,但确有肺腑之话不得不言。”
萧璧鸣回望他,他深邃的眉眼带来一种肃穆庄严的感觉,在夕阳照射之下愈发显得神圣而不可亵渎,他周身好像有一种帝王独有的孤独与尊贵之感,仅仅只是望着你,却好像又透露着审视与悲悯,他轻声道:“但说无妨。”
韩青将头抬起,他一贯毫无波澜的双眸突然直直地望向萧璧鸣的双眼,这一言他由心赠与这位皇帝
——“陛下心里已有了他物,再难装得下这天下了。”
清明
时节多雨,殿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又不很大,被风一刮轻轻飘到人的脸上,潮得人难受,但岫云庭里点着香炉,熏香在炉里被烧得通红,散发出一阵阵香气,干燥温暖的香让人感到心神俱宁,鹤云程静静地在床上睡着。
他一觉比一觉睡得时间长,几乎长吓人,即使是在睡梦中就这么死了也毫不奇怪。
萧璧鸣静静地望着他,平静地出奇,末了伸手轻轻晃了晃他,去轻抚他的双颊,“醒醒,”他柔声说,“该喝药了。”
鹤云程似乎睡得很沉,但那是因为他的意识已经越来越不清晰,他清醒的时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发地少,他好像一只濒死的猫,耗尽了全部的九条命,还被萧璧鸣拽着尾巴不许走。
他很多次地拒绝喝药,因为其实彼此都知道这药喝不喝都已经作用不大了。
起初萧璧鸣常常因为这个而大动肝火。
“鹤云程,”他端着瓷碗威胁,“你喝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