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难以适应的光明几乎是刺伤了他的眼睛,他倏的闭上眼睛,不住地用自己的脑袋去撞击身下的床板,以期能减弱哪怕一丝一毫的疼痛,可这只是徒然,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折磨,宛若整个人都置身于烈火地狱一般,好像每一寸筋骨都被人用匕首一片片割去,他疑心自己已经体无完肤鲜血淋漓,这是他所乐于见到的。
忽然一双宽厚的大手稳稳地拖住了他的脑袋,以一种温柔却难以摆脱的力量将他的头护在手心里,那双手带着一种温热的触感,轻巧地自他的太阳穴传到他的脑袋里,带来一丝聊胜于无的抚慰。
那双手的主人好像在哄一个小孩似的轻轻地揉着他的额角,动作之柔与那双粗糙宽厚的手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鹤云程那宛若被重复斩断碾碎的神经在那双手的轻抚下得到了极大的抚慰,他侧过头轻轻地用脑袋蹭了蹭那双手,柔软凌乱的发丝带来毛茸茸的触感,那双手好像得到了莫大的鼓励似的,轻柔地覆在他的额角。
萧璧鸣用指尖轻轻拨开鹤云程脸上散乱的发丝,仿佛着了迷一样地轻声说道:“你回来了,鹤云程。”
“你终于回到朕的身边了。”
短短两句话,鹤云程如坠深渊。
他脑袋里好像有一根弦被绷断了似的,突然一下子震得他脑袋生疼,他的头突然不受控制地转向一边,措不及防地撞上了头顶的墙面,发出一阵令人心惊的闷响,速度之快连萧璧鸣都来不及护着他。
鹤云程脑中清明一瞬,他惊恐万分地睁开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扑簌簌扑闪着,纤长浓密的睫毛不住地颤抖,因极度的疼痛而颤栗着喘息,宛若一只湿漉漉的小鹿惊恐万分地瞪着萧璧鸣。
他吃力地环顾四周,见一老医官正眼观鼻鼻观心,慌里慌张地收拾着自己的药箱,蹑手蹑脚地就要开溜。
脑海中袭来一阵钝痛夹杂着昏沉感,鹤云程眼见着老医官,反手一把抓住了萧璧鸣的衣襟,出手的瞬间,他几乎有骨肉分离般的痛感,一咬牙,他死死地盯着萧璧鸣:“楚和意呢?”
“你把楚和意怎么样了?”
萧璧鸣刚才从他磕到了脑袋的心痛中缓不过神来,几乎是把鹤云程的脑袋搂在怀中护着,此时却对上他质疑厌恶的目光,心下登时一寒,目光森冷了三分,沉声道:“你昏睡了有月余,睁开眼就问这个?”
鹤云程目光中的不信任丝毫不减,他深知自己绝对没有多久可活,这身上的痛楚让他很清楚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可能是他存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刻,此刻他已不再有心死或是力气与萧璧鸣演戏,“陛下将楚和意怎么样了?”
萧璧鸣凌厉地望着他,眼角的寒气逼人,已然是心有怒火之召了,但他此刻不敢动鹤云程分毫,唯恐他伤到哪怕分寸,因此只是拼命压下心头的怒气,他俯下身凑近鹤云程,与他的唇只相差分毫,他死死地盯着他的唇瓣,宛若那是恶狼爪下的猎物,忽而却又直视着他的双眼,“朕让他滚回寒燕。”
他眼神不变,“就在你醒来不久前。”
楚和意第一次为鹤云程施针之后,萧璧鸣其实就已经有意让他滚蛋,但是楚氏针法诡谲,寻常医官难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学到其精髓,更别提是这种能挽回将死之人性命的独门针法了,往往需要数次运针,且每次穴位各不相同,因此务必需要由楚和意亲自动手才行。
最后一次施针后,鹤云程的脸上瞧上去已然比最初好了许多,虽然仍是满脸病态,但将死之态已褪去许多,他睫毛翕动,隐隐有醒来之势。
楚和意有意留下见鹤云程最后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知道他睁开了眼睛,不交谈都可以。萧璧鸣的车马将他逼到城门外,他隔着宫墙远远向皇城里望去。
其实那个角度是绝望不到岫云庭的,但他只是静静地,痴痴地望着,车帘忽而垂下,从此一别两宽。
萧璧鸣试探地盯着鹤云程,“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鹤云程知道他没说假话,头偏向宫殿门口的方向,眼神涣散,没有答话。
“鹤云程,你只问楚和意?”
“你昏睡了这么久,醒来只问朕有没有处死姓楚的?”萧璧鸣下意识就要掐住他的脖子追问,手腾到半空忽而顿住了,像是忆起了什么。
鹤云程终于偏过头,他沉默地望着萧璧鸣,一脸嘲讽地瞥过他半空中甚至已经拳起的手,沙哑道:“萧璧鸣,我就要死了。”
“我就要死了,已经要不了你的命了。”
“你看在我就快死了的份上,也放过我吧。”
他一共三句话,句句离不开“死”。
萧璧鸣听得眼睛猩红,几乎是可怕的猩红,鹤云程昏睡期间,他几乎是听不得“死”这个字,宫里宫外谁都不敢提“死”,唯恐惹得皇上勃然大怒,他是那么害怕,日日夜夜地担惊受怕,而鹤云程如今却能这么云淡风轻地跟自己说这些吗?
他拳起的拳头欲下不下,舍不得伤了鹤云程分毫,他心头的怒火却有滔天之势,他气得浑身颤抖,一个拳头夹杂着风就狠狠地落了下去
……砸在了一旁的床板上。
萧璧鸣附身凑到鹤云程的耳边,他轻轻呼出的热气撩拨着鹤云程的耳畔,他散落的头发凌乱地铺洒在鹤云程的脸上,那是一个极暧昧的姿势。
他幽幽地说:
——“你知道你身上的毒无解吗?
哦对——拜楚医官所赐?”
春分
萧璧鸣死死地盯着鹤云程,他好像要硬生生用眼神在鹤云程的心口剜开一个口子,看着他对楚和意心灰意死才能满意。
很奇怪的,他明明是整个中原的皇帝,天神尚不敢肆意夺人性命,这世间生灵万物却在他的股掌之间,翻覆间就可以抹杀一人乃至一国的存在。
而他居然对这份求而不得的爱□□。
他是那么偏执而不肯放手地与鹤云程纠缠,他的克制与理智就在无尽的等待与厮磨中被粉碎耗尽。
像先帝,他本就偏执又疯狂,褪去万人之上的帝王皮囊,他不过是□□又不加掩饰地与鹤云程相爱而又互相折磨。
他看见鹤云程竭力遏制着疼痛而又故作镇静的神情,他分明是疼得不行了,就那样沉默了许久,好像在蓄力似的。话刚出口虚了半调,声音沙哑而又微弱。
“我知道。”他几乎只能半睁开一只眼,疼得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以一种极高的频率拼命颤抖。
萧璧鸣面色一凝。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毒药有问题。”鹤云程略带嘲讽地说道,好像终于找到了反击他的机会。
他如今四肢百骸已不再听他使唤,连头脑都难以谋划,他已不再有任何胜算,不需要萧璧鸣赐死他,他自难以苟活。
鹤云程带着轻薄又狂妄的笑,几乎比哭还难看,“萧璧鸣,刘权比你狠,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我活着,毒死我是最一劳永逸的手法,你不会不明白的,我命贱。”
他笑得轻狂又刺眼。
“一开始我就死定了,我不在乎。”
“萧璧鸣,我根本不在乎。”
他毫无畏惧地望着萧璧鸣,他脸上有一种疯狂、痛苦与嘲讽交融的复杂神情,他牢牢将那份仇恨抓的太紧,岂止是太紧,那份黛姬传递给他的仇恨与不幸,几乎从根本上造就了他,他一辈子就这样死死地抓着仇恨活着,以至于现在蓦然松手,突然就变得一无所有了,他真的毫无在乎,无可在乎。
萧璧鸣仅仅只是皱着眉头望着他,他们二人的神情都太过复杂,鹤云程自顾自将眼睛闭上,听见屋外有春雨在房檐上滴答滴答的声音,若有若无地伴和着这场死寂一般的沉默。
“刘权比朕狠?”他听见萧璧鸣以一种毫无变化的声调诡异地说:“他至多只做得出让你死。”
“鹤云程,朕有一万种法子让你比死更难受,你所知道的诏狱不过是寻常的酷刑,不及动真格的万分之一。”
“朕若是要对付你,你连尸体都将有利用价值。”
“鹤云程……鹤云程,”他不知所语地胡乱念着,“朕也好想杀了你啊,你就这样躺在床上,别说用利器了,朕可以亲手掐死你,你会连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但这和你身上的痛楚比也不过万分之一,要你死太容易了,鹤云程。”
“可是朕要你活。”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鹤云程,数夜未曾休息,他已是强弩之末,甚至开始不意识地说着些什么,“朕……朕爱你啊,鹤云程。”
“朕好爱你啊……”
“这话朕已经说过许许多多遍了,你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信啊?”
“你相信朕好不好?”他不知所以地伸出手,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着,就在触碰到鹤云程眉眼的那一刹那心中蓦的生出一种无边的悲伤来,他看着鹤云程那憔悴之极的眉眼,他已经太瘦了,以至于眼眶处都开始凹陷,他骨瘦嶙峋又可怜至极,却已然疯狂危险又桀骜不驯,这极致的矛盾感在他身上催生出一种破碎的脆弱感,萧璧鸣垂眸。
“你可怜可怜朕吧,鹤云程,楚和意要了你的命,朕活你,”他小心翼翼地用大拇指去轻抚他的脸颊,“你连他都能原谅,为什么这么恨朕啊……”
“是因为朕从前待你不好吗?朕……朕改好不好?”鹤云程忽然感觉到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到他的眼皮上,他心下微动,眼睛微微颤了颤,“你以前也伤害过朕,我们……我们扯平了好不好?”萧璧鸣声音中忽地夹杂着一丝含混不清的呜咽,他话语断断续续,声音也越来越小,沉默片刻,他忽然扬起声调。
“从前你不喜欢朕,今后也不会喜欢,是吗?”很讽刺的,他分明知道会得到怎样的答案,却还是在话语中尽可能地乞求与期盼,好像只要他足够真诚,就能得到鹤云程的可怜似的,那即使是作为怜爱的爱,他也将割开胸膛,放在心尖处珍藏。
鹤云程轻轻睁开了眼,那滴眼皮上的泪水顺势滑落到他的眼尾,停留片刻后又顺势滑落到发际间,就好像他落泪了一般。
他睁开眼,正对上萧璧鸣卑微而又虔诚的眼神。
他从未在一双眼睛中看见过如此多的期望和热烈,他知道此刻只要自己点头,他会得到爱,会得到那战利品一样的爱,他心脏狂跳,几乎连呼吸都难以稳住,然而就在一个错神,他仿佛看见萧璧鸣的脸在光影下忽然变得扭曲了起来,好像变成了浑身溃烂死在东襄王府的黛姬,忽而又好像变成了那些压在幼年他身上的男人们。
鹤云程张开了嘴,却几乎失去了声音,像被人死死地掐住了喉咙一般,他所有的痛苦、煎熬、不幸,都宛若和萧璧鸣有着一个紧不可分的纽带,就算他可以视而不见,那些至黑至暗的遭遇仍然会在每一个难以防备的时刻宛若梦魇一般向他侵袭而来,叫嚣着要杀死他。
他面色僵硬,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了那个答案
——“是。”
萧璧鸣,你杀死了我,你要我怎么原谅?
我该怎么去原谅你?
你告诉我吧。
萧璧鸣神色竟是分毫未变,他仍然满脸怜爱地轻轻抚着鹤云程的发际,鹤云程几乎要疑心自己究竟有没有说出那个字,萧璧鸣反常的情绪令他感到一阵胆寒,却听他柔声说:“鹤云程,事到如今了,你为什么就连骗都不愿意骗骗朕?”
他危险地眯起眼睛,仅仅只是注视着鹤云程,只那一瞬间,他眼中的温情与期许突然消失不见,那阴戾与疯狂太明显,鹤云程怎么会识不得?他嗅到绝对的危险,几乎是忍着剧痛就要缓缓地向后挪去,萧璧鸣一把捞起他的腰,拖着他的腰就往自己面前拽,他皱眉笑着,笑比哭还难看:“你怎么就不能陪我演这么一场戏,就顺从了我呢?”
鹤云程整个人几乎成了一个弓形,被萧璧鸣一拽,狠狠地摔在床上,疼得他眼前一黑,就在视线消失的片刻,他感觉到自己被蛮横地固定住不能动弹,那些可怕而又阴暗的记忆全部涌上心头,他几乎是本能地剧烈反抗起来。
然而一个滚烫的唇不由分说地贴了上来,无礼又粗鲁至极,好像已经忍耐了许久似的,他放肆的索取掠夺着能触及到的一切。
“鹤云程,”萧璧鸣压着尾音,透出一股充满了欲望然而又参杂着怒火的感觉来,“你不是要保寒燕,保燕玲十四州吗?”
“朕要打下寒燕,朕会让你做燕玲十四州的王。”
他死死盯着鹤云程的眼睛,几乎发疯似的说:“到时朕会在城墙上亲吻你,让燕玲十四州都看着,一个质子如何出卖色相成为他们的王。”
春分
萧璧鸣的吻充满了侵略性,他已经逐渐习惯那种无法驱散的疼痛,因为那注将成为他接下来活着的每分每秒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只是因缺氧而剧烈地喘息着。
唇畔相抵的那一刹那,鹤云程几乎是下意识的就狠狠咬住了萧璧鸣的唇,他真的太过于紧张,以至于有些应激,一时间一股难以忽略的血腥味在二人口腔间弥漫开来。鹤云程咬得太狠,他能感受到萧璧鸣几乎是疼得一阵微微抽搐,却好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励似的,誓不罢休地逐渐深入。
分离的瞬间,萧璧鸣几乎是恶狠狠地望着鹤云程,他说的话太过有违伦理纲常,但好像他不说点卑劣恶劣的话,就永远引不起鹤云程的注意,他心狠又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