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仅自身毒性极强,还极易扰乱医官的判断,开出错误的药材来,加速死亡。
楚和意心惊胆战,当他认出那味药材的那一刻,那盘踞在脑海中很深很深的一件小事,终于如同一根线头一样牵扯出了他所有的记忆
——刘权吩咐太医院的太医提供药材和制毒思路,然后将制毒的事件交由到第三方手中,如此一来,最终被选中与鹤云程一同前往天都的太医不会知道这味毒药的配方,制毒的人也根本不懂背后的药理,他确保了鹤云程绝无退路,绝无任何人能帮助他,没有人能救他的命,他会毫无差错地死在天都,一如刘权所期望的。
他宛若大梦初醒,又抖若筛糠,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他是那个杀害了鹤云程的。
是他亲手弑去了所爱。
楚和意木然地望向萧璧鸣,他不会比任何人的心碎更少一点,他多想把这条命赔给鹤云程啊,他听见萧璧鸣,“你能治好他,对吧……?”
“这药是你制的,你当然能治好他!”
楚和意闻言抬起头,并不看向萧璧鸣,而是望向床上的鹤云程,厚被褥掩着他的身体,他却只剩下薄薄的一片,他枯木一样干瘦的手臂放在外面,实在太瘦了以至于甚至有些骇人了,但那是萧璧鸣所有的依靠。
他听见萧璧鸣声音里甚至带了哽咽,但他明白他们二人中绝没有好人,他绝望地闭上眼睛。
萧璧鸣双手揪起他的衣领,力气大到几乎就着衣领就把他提了起来。
“把他还给朕,”他语调凄凉而又绝望,他真的束手无策,“朕求你,把他还给朕,你明明能治好他……”
楚和意的头无力地向后仰去,他茫然地望着大殿的屋顶,“是。”
萧璧鸣整个人一顿,“你,你说什么?”
“我说是。”楚和意平静地望着他,“我能……让他醒过来。”
“你……只要你愿意动手,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朕都能给你,”他几乎语无伦次起来,“朕甚至可以让你做寒燕的王,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你……”
“我能让他醒过来。”楚和意神情淡漠,打断了他的话。很古怪的,他明明心碎得不逊于任何人,却好像面上表现不出哪怕万分之一,他不知为何声音有些颤抖,“但我不能治好他。”
萧璧鸣愣住了。
楚和意闭上眼睛,他狠狠地皱了皱眉,话语里带了几分嘲讽,意味不明,“你到底明不明白啊!”他忽然吼了出来,一滴泪水顺着面颊就流了下来,他恨死萧璧鸣。
萧璧鸣至少……
他至少……还能再碰碰他。
再去……感受他的体温。
“我能让他醒过来,醒过来忍受这所有的痛!!!”他无助地狂吼。
“他现在没有意识,也就不会感觉到痛!你知道他现在有多痛吗!不如就这样没有意识!”
“如果,如果你要我把他唤醒,我可以运针,扎满他所有的通识经络,把他扎得像一个刺猬,他自然就会醒了!但他要醒着承受一切,那些……那些毒,会像他体内的火烙,烙过他每一寸经脉,他的血会像最锋利的刀,在他的身体里一点一点侵蚀割烂的血脉,他会疼得难以自抑,难以忍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会巴不得不要醒过来,他会巴不得去死!!!”
楚和意的眼睛充满了红血丝,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也心痛极了,就好像他也中了毒一样,不,他巴不得自己也中了那毒。
我能和你一起疼吗?他发痴一样地想。
如果有你在怀里,疼痛都会像是无上的奖励。
“毒入经脉,你叫谁来都一样。”楚和意呆呆地望着鹤云程,一片狼藉,他的内心已经一片狼藉,“他最迟活不到明年春暖花开,冰河消融之时,他会死在春天之前……”
萧璧鸣愣愣地望着他,他的手攥得死死地,整条手臂都因为过度地用力而颤抖,面对楚和意的质问,好长一段时间他连一句话都答不出来。
他好像被逼到了一条绝境上,除了放弃鹤云程他别无办法,可是与他而言,除了放弃鹤云程,不论什么他都愿意一试,他明明有天都,有整个中原腹地,可是到头来他却发现,他是一个多么无望的爱人啊,只能偏执又倔强地去强拉着鹤云程如烟尘一般的生命,死都不愿意撒手。
这是他的全部了,他执着地想。
这天下姓萧,却不是他萧璧鸣的,太后割去一半,萧煜虎视眈眈,文武百官谁不盯准了时机准备算计谁呢?他有且仅有的,是鹤云程就将逝去的身体。
如此看来他多么贫穷,他不能再一无所有,这是他的所有仰仗了。
“朕要他醒,”萧璧鸣死死地盯着楚和意,他偏执得几乎可怕,就好像宁可血肉模糊,都不愿意失去手中的宝物似的,他声音嘶哑,“无论怎样,朕要他回到朕的身边。”
如果前路真的毫无归途,那么鹤云程。
我们一起死。
但是在这之前,朕要你活着。
春分
鹤云程好像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穹顶碧蓝,白云成团成团地铺洒在天际,清澈的湖水里躺着数朵水莲,画梁雕栋的宫殿上系着大红色的绸缎,长长的绸缎一直垂落到地上,好似天火落九天。
他好像一个不受人注意的旁观者,漫无目的地在公主府里游荡,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知道他看见那个身影。
那是黛姬,还是云烟泽长公主的黛姬。
她一头青丝如同瀑布散落而下,婢女拿木梳一下一下梳理着她的长发,她正坐在梳妆台前低眉含笑,旁边有一兴高采烈的鹤发老妇人身着华服。
黛姬是远近闻名的云烟泽第一美人,她肤白胜雪,发丝却黑比浓墨,一双杏眼不笑含情,又偏生有一种无辜娇俏之感,秀鼻挺立,一点朱唇,一眸一笑仪态万千,她像是照着传说中的仙女长的,仅仅只是坐在那里,就已然让人恍若置身仙境,疑心是仙子降世,又不敢稍有惊动,唯恐是梦中才得一见。
鹤云程脑袋昏沉沉的,他看着端着水盆的婢子一个接一个的排着队,木盘子上盛着大红色的婚服,上头用金线绣有祥瑞图案,缀满珠宝的头冠摆放端正,她是皇上最喜爱的女儿,一切都极尽奢华。
门外锣鼓喧天,他好像能看见宰相之子迎亲的车马远远地从城东向着公主府走来,他们一路走来,路上的百姓摩肩接踵着送上祝福,这是公主与宰相之子的姻缘,是云烟泽天大的喜事。
这也是……天都举兵侵犯云烟泽的第一天。
鹤云程忽然惊醒,这是黛姬悲惨命运的开始,也是他悲惨命运的开始,就是这一天,生灵涂炭,血流漂橹。
他眼睁睁看着喜气洋洋的车马从城东不紧不慢地赶来,马尔的脚步很慢,百姓人人都想沾沾新郎官的喜气,他却好像听见城外万马奔腾的脚步声,好像那金戈已经探入城门内,他绝望地狂奔,身上好像有什么看不见但极重的东西压着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好像被什么东西追赶着,却又好像没有,只是非跑不可。
他想要大喊,他想要终结悲剧的序言,就从今天开始,但他张开口,却发不出哪怕一点点的声响,他拼了性命地狂奔,东倒西歪地四处乱撞,他发现自己可以穿透每一个人,他在迎亲的队伍里狂奔,他的身体穿过马匹,穿过侍卫,他根本不存在。
鹤云程茫然地想,我已经死了吗?
我连死后……都要亲眼看着这个国家覆灭吗……
忽然间,一只利剑从城外越过城门飞劈开来,锋利的箭呼啸着撕裂风飞驰而来,不知道扎在了什么上面,马嘶鸣,人大叫,四下逃散。
对,就是这儿。
一切悲剧的起始。
鹤云程看着人流穿过自己的身体,他面对着人们逃离的反方向,呆呆地立着凝望——那是公主府。
他看见那里烈火冲天,大红色的绸缎是最好的引火者,肆虐的火苗沿着绸缎窜上房梁点燃了整座公主府,那华美的绸缎被烧得丑陋而又破碎,零零散散的布料和着火苗从屋顶上飘落下来,好像一个笑话。
那大火一直烧一直烧,古老的宫殿轰然倒塌,公主府的匾“咣当”一声砸落到地上,火舌无情地舔舐一切,就在鹤云程以为漫天的大火会将自己吞噬时,忽然眼前一片清明,万物归一,一切又恢复到了最开始的样子。
晴朗的天空,接天的莲叶,世代相传的宫殿,他又呆立在长廊上,漫无目的地等待着一些什么,他茫然地向廊外望去,这是一片无论哪里都不可能再见到的美景,夕阳的金光好像被揉碎了撒进无数朵竞相开放的水莲里,漫天的晚霞宛若彩旗飘扬在天际,糊上有一座小桥与天空相呼应,又被无数莲叶簇拥着,一时间好像误入仙君宫殿。
鹤云程愣神望着廊外美不胜收,他没由来地想到:如果天都未曾对云烟泽进军,那么这一切……这一切的美景……
也会是他可以享有的吗?
他也可以闲暇时在这片廊上漫步,对着荷叶发呆,仅仅只是望着这片晚霞,无拘无束吗?
——“爹!娘!”
忽然远处有一童子大喊一声,声音稚嫩,奶里奶气。
鹤云程茫然地收回目光,循着声音望去,却见方才明明空无一物的长廊上,忽然在远处站了一个孩子,他手里抱着新摘来的荷花与莲叶,那荷花几乎与他人一样大了,故而拥抱不下,在他怀中欲放。那孩子很调皮的样子,似是为了这荷花莲叶下了荷塘,惹了一身泥巴,忽而他举起怀中的战利品向前大喊一声,炫耀似的晃了晃。
鹤云程顺着他的方向望去,那儿站着一对夫妻,那男子高大极了,整个人气宇轩昂,有人中龙凤之姿,只是面目模糊极了,饶是鹤云程努力想要看清,却仍然只是徒然。那男子怀里拥着一个女子,正亲昵地依偎着他,她脸上有一种因幸福而独有的餍足的神情,似乎是由心地感到幸福,那对夫妻满脸慈爱地望着面前的童子,正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
鹤云程一下子就认了出来,那个女人是黛姬。
那是……若天都没有攻打云烟泽,黛姬该有的样子吗?
她的美貌仍然再难有人能出其右,一头乌黑的长发垂落到腰间,美丽的眼睛中满汉了对孩子的慈爱,她亲昵地依偎着她的夫君,正静静地望着这一切。
鹤云程情不自禁地上前,她从未看到过黛姬有这般柔情慈爱的神情,如果黛姬……她会是这样的吗?她竟然会这样慈爱地望着自己吗?她竟然会爱他这个孩子吗?
他好像着了魔似的缓步上前,好像只要再近一点点,他就能看清黛姬身边那个男子的容貌了。
忽然就在这时,那个手抱荷花的孩子猛然转头,他得意地向鹤云程一笑。
鹤云程如堕冰窟,上前的脚步顿在原地。
那孩子和他分明没有丝毫相像。
他宛若大梦初醒。
如果天都没有攻打云烟泽,黛姬没有遇难,那就根本不会有他鹤云程……
黛姬爱的孩子永远不会是他,那个手抱莲花稚气骄傲的孩子永远不会是他,那是出生在光明和无尽爱里的孩子,而他就出生在泥泞里,黑暗和不堪才是他生长的地方,实则肮脏恶心的是他,遭受唾弃的是他,永远洗不干净的更是他。
他是悲剧和堕落下诞生的孩子,永远有罪,永远无法被救赎。
他感到周身一阵颤栗,眼前一黑,再次亮起时,已经回到了东襄王府邸的下人院里,他好像闻道周遭有马粪潮湿中夹杂着青草的臭味,那些肉瘤般黑胖的男人们好像永远不会停止流汗,那些汗液滴落在自己的身上,一阵抖动间,他在最小的时候就被烙印上肮脏不堪的印章。
黛姬蓬头垢面地望着他,她脸上的污渍已经再洗不干净,只是冷漠平淡地望着自己,张开嘴,她露出阴险诡异的笑,她口中已经没有牙齿,于是只露出干瘪而丑陋的牙龈,和记忆里那个貌美而幸福的女人面孔重叠在一起,鹤云程眼角莫名掉落下一滴眼泪。
他感觉到周身忽然疼痛极了,他闭上眼睛,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疼得要爆炸了一样,那是一种无论如何人都无法忍受压抑的疼痛,他感觉自己好像要被活生生撕裂成无数块,他睁不开眼,好像眼皮有千斤重那样难以支撑。
让我死去吧……他无比绝望地想,我这辈子已经太肮脏丑陋,我已经洗不干净了……
然而在剧痛中,在一种宛若剥皮碎骨般的剧痛中,他听到有人柔声在他耳边不断地喊,语气卑微得宛若哀求,“回来吧,鹤云程,求求你,回来吧……。”
“求求你,回来吧,鹤云程……”
春分
“回来,鹤云程,回来。”
他听到一声声不厌其烦的呼喊,好像一根绳子拴在了他的手上,一下一下拽他的手腕,他眼前是一片漆黑,已经再无哪怕万分之一的希望了,那个声音的主人却好像不厌其烦地拽着他手腕上那根绳子,要将他不知道引向何处。
他被拽得有些厌烦,且疲惫极了,已经再也不想挪动脚步,况且他将被这根绳牵引向何处呢?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见很远很远处竟隐约有一线光明,忽明忽暗地闪烁,他想,不论去向何方,都不至于身陷比如今更深的泥潭了。
于是就向着那处光,他迟疑着伸出手,就在下一秒,一种宛若粉身碎骨般的痛楚贯彻他整具躯体,他好像在以一种急速向无边的深渊坠去,仿佛身上的每一处皮肉都被撕碎了般的,他疑心自己只剩下了骨头,几乎连呼吸都无法做到,疼得止不住地颤栗,几乎如脱水的鱼一般拼命地垂死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