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宋书昇手里一把折扇,左手端着扇子的前端,右手握着扇柄,他垂眸间尽是悲悯之色,心怀苍生自然难展颜,“四门不问世事很多年了,于理我不该做你的太傅,我将被逐出庙堂,被摘出族谱,历史上不会留我的名。”
他抬头,彼时萧璧鸣尚且年幼,其实是太年幼,以至于他对宋书昇那时的话大多一知半解,只为有老师愿意教自己而欣喜,他听闻世人都讨厌自己的父皇,不愿再存报国之志,不愿再求取功名,看来所言非也,他抬头,恰巧对上宋书昇的双眸,愣住了。
宋书昇明明是看着自己,却又好像没有看着自己,他看得又深又严肃,好像在透过自己看着什么。
“皇帝杀戮成性,我见百姓多疾苦,我见众生不等,我见中原土地上尽是怨念。我将不入庙堂,我将不被记住,我将无所求,但我将把我毕生所学,所知,所念,所求全部教给你。”他忽然又好像看向了萧璧鸣本身,年幼的孩子一阵颤栗。
“你是未来的天子,如果从你开始,或许仍有一线生机,你要……你要还清父辈欠下的罪孽,要让天下人有所依,要让读书人有所信,要让这片土地上再也没有不公,最重要的是,要仁慈,要清明,要心怀苍生……”宋书昇端坐在太师椅上,他身板挺得非常直,像一株青竹。
后来,宋书昇果真被逐出四门,他这样的读书人,是世人所知功利,是狡狯,是不为世人所容,幸而不入史册,如若要史官提笔,也只会在奸臣册遗臭万年。等到萧璧鸣登基后,宋书昇呈上奏折乞骸骨归乡,然而他不为宋门所认,不为世人所容,死后连骸骨都不可回归庙堂,如果幸运的话,不会有野狗衔走他的身体,会有一簇丛草可以掩盖他的尸骨,他无妻无儿无女无名,他又回到世俗,一身青衣,正如他来时一样。时间会证明,他教出了个好皇帝,他会在天上看到。
萧璧鸣望着宋书昇,他如今已经很老,却依然能从皱纹里感觉到君子如玉,他粗布衣衫,编织草鞋,看上去好像已经和君子二字沾不上什么关系。
“皇帝当诏狱是什么?”宋书昇说话间吹起了一两缕花白的胡子,“今日下诏狱,明日又提出来,不像话哟。”他闭上眼睛,偷偷留出一只观察着萧璧鸣的反应。
于宋书昇,萧璧鸣从不敢犯浑,宋书昇身上那种敢为万人先,悲天悯人的神一般的情怀是而是他窥见苍生,窥见己任的重要一环,他仍然不肯离开鹤云程的床边,但是明显混不起来了,低垂着头颅,像个底气不足的孩子,“太傅是来问罪的吗?”
“问罪?”宋书昇笑了,“这位就是鹤公子吧?”他透过萧璧鸣看了眼床上的人。
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喜欢自己的心上人,有何罪可问啊?”
萧璧鸣白白一身警惕,闻言忽而一愣。
宋书昇孤身站在殿下,这一幕是很眼熟的,就好像二十几年年前的二人换了位置,宋书昇站在从前萧璧鸣幼时的位置上,分明已经因为年老而佝偻起来,显得矮小了不少,已经不似从前那样挺拔了,却让萧璧鸣一下子回到了儿时那段被他教导的时候。
“是太后请我来的。”宋书昇柔声道,“陛下不必为我操心,太后一直知道我的住处,也总是时不时送来一些银两,皇帝是一个好皇帝,能为自己所爱之事奉献我的年岁,我这一生是没有遗憾的。”
“我知道,所有人都希望皇帝放下执念,甚至是……继续先帝的事业。”
“但是……”宋书昇忽而望向萧璧鸣,语气有些沉了,“没有孩子……应该为父母还一辈子的债,你的一生还很长,那是你自己的时间,如今天下太平,已有复苏之势,百姓归心,这是好的。”
萧璧鸣是好皇帝,但是正是因为他是个好皇帝,所以注定在无限的痛苦和坚忍中反复拉扯自己,他那无限发展的无底洞一样的猜忌之心。宋书昇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孩子啊,你的不安,妒性,偏执,一切人性的卑劣之处又藏在哪里了呢?
他有意无意地瞟过鹤云程。
是他吗?
“或许这孩子的出现,”想到这里,他深深地望了一眼床上的鹤云程,“就是上天对皇帝的一个提醒。”
他将视线收回,看向萧璧鸣,“皇帝想好了吗?一个好皇帝,可以载入史册,可以千古传唱,可以标榜千秋,可以流芳永世,皇帝真的想好了吗?这些都不要么?”
萧璧鸣回望着他,他躁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与宋书昇的交谈反而坚定了他的内心,他的太傅其实很多年前就给了他答案
——可以无所求,无所颂,无人识,无人记得,但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所要追求些什么。
宋书昇低下头,萧璧鸣没有说什么,但他心下已经了然,“很多年前,我就说过,我不是在给萧家教孩子,”
“我是在给天下教出一个皇帝。”
“所以啊,”宋书昇望着萧璧鸣,“无论如何,你还是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知道吗?”
他没等萧璧鸣给回应,摆摆手笑着转身,“其实见天下,见众生,见自己,都是见罢了,又有什么优劣呢。”
惊蛰
太后要请宋书昇压住萧璧鸣,不惜半胁迫地把他从田间拉到皇帝跟前,因为她知道如果萧璧鸣可能在这件事情上听一个人的劝,那这个人只有可能是宋书昇,但她万万没料到,宋书昇根本不屑搅和到他们的斗争和计谋中,他年少时就不曾为名利奔走,到了晚年更不会让勾心斗角、你我算计的污水泼到他青色的袍角上。
他要他唯一的学生去明白所求,所想,所念。他不过是在追求一些虚无缥缈却于他而言无比重要的东西。
楚和意被押着上来的时候,能看出并未受很严重的折磨。眼见过何礼信的下场,诏狱里头的人似乎已然对寒燕来者有些许戒备,唯恐再像上次一样受牵连,所以并未着急对楚和意下死手,他被拽着两条胳膊提到萧璧鸣面前,小腿因无力而拖在地面上,蔓延出一条血迹。
萧璧鸣挥手让士卒下去,他们于是把楚和意扔在地上,萧璧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这是你唯一生的机会,楚和意。”
他幽幽地说,“治好他,朕把你扔回寒燕那个边寒之地,治不好他,朕会让你碎得到了地府都拼不起来。”
因为不通武功,楚和意不像鹤云程那样在诏狱里还有一丝自保的可能,他没有内力可以保护自己,故而伤得都切实在皮肉,此刻他头颅低垂着,反手被粗麻神扎紧背在身后,他的肩膀以一种极扭曲而不自然的姿势佝偻着,以缓解身上的疼痛。
他没说话。
“聋了?还是哑了?”萧璧鸣开始不耐烦起来,他知道楚和意会有办法治好鹤云程,时间是最宝贵的,楚和意这样半死不活地不说话反倒比恶语相向更让他拿不准事态,萧璧鸣凝视着楚和意,忽然一种莫名的、强烈的不安和恐惧攀上他的心头。
楚和意没答话,只是宛若行尸走肉一般跪在大殿上,低垂着脑袋看不清表情。
“你现在不愿意开口,朕会有千万种方法让你求着开口,你最好珍惜眼下的时机。”萧璧鸣的声音很沉,其实要撬开楚和意这类人的嘴巴是很容易的,寻常医官而已,大半辈子都泡在药材之间,他们往往不如读书人有着令常人难以理解的执着信念,也不似武将有过硬的身体素质,只要一上刑,往往不过半个时辰就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楚和意论武功,甚至不如鹤云程,虽然医术过人,真要和鹤云程动手,虽然对方身重剧毒,实则未必能敌。
鹤云程倒下之后,萧璧鸣就在疑惑,寒燕怎么会派这么一个文弱的医官跟随鹤云程一同入天都呢?起初他以为医官只不过是一个幌子,按理说楚和意至少要强到能够空手扼死鹤云程,才能有资格和他一同赶赴天都,并在必要的时候杀死鹤云程。
像楚和意这样的医官,除了被威胁和束手旁观,每天监视着鹤云程的身体,充当一双眼睛的作用,实则别无用处,这样的人,寒燕怎么会放心让他跟随着鹤云程来到天都呢
除非……萧璧鸣徒然眯起双眼,混乱的思绪忽而在一瞬间被厘清,在思绪清明的那一刹那,他恍若天塌一般的脑中一阵嗡鸣声,感觉有一股血流急急冲上他的大脑,他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张开嘴,他难以置信地说:“除非他出发前就注定了会死……”
他猩红的眼睛不知是因为许多个夜晚未曾合眼,还是为这一念头而感到可怖,“你们都骗他……你们骗他这毒可解,只要……只要完成任务,此毒可解,但是……但是他从被选中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无论如何都要去死,对不对?”
“而你,楚医官……”他死死盯着楚和意,忽而发出一声嗤笑,“你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鹤云程必死,你杀了他!”
“是你杀了他!而你本可以救他!你居然……居然还想把他从朕的身边夺走?”
“你根本不是要带他走,你是要杀了他!”
楚和意闻言忽而抬头,萧璧鸣方才看清他脸上的神情,他从方才一直低垂着头颅,不是憎恶萧璧鸣,不是不愿意回答,而是不敢看床上躺着的鹤云程,他那一眼,深情,悲伤却又难以复加的绝望,像是动物一种濒死的眼神,凄切而又缠绵,虔诚而又悲悯。
他无言,萧璧鸣只看他一个眼神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脑中轰鸣声大作,只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心脏突然剧烈地疼痛,他皱眉沉声,声音甚至有点颤抖:“你才是……你才是确保鹤云程会死在天都的最后一步。”
“你是寒燕的眼睛。”
楚和意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终于愿意说点什么:“是,可是我有了私心。”
——“我后悔毁了他。”
“杀了我吧,萧璧鸣。”他忽而将目光转到萧璧鸣身上,他双膝跪在地上,匍匐着跪爬到萧璧鸣的面前,鹤云程苍白而憔悴的面孔映入眼帘,他一瞬间愣了神。
那是一种就算现在就放在棺椁里也不会有丝毫异样的脸,苍白如纸,一缕游丝般的呼吸象征着他还不算全然归去,但不论怎么看也是迟早的事。
“杀了我,我这么卑劣的医官,我死了……我死了给他陪葬,我对不起他……我本可以救他的!”他哀嚎一声就要扑上前,却被萧璧鸣一脚踹开。
他身子就势就要往后倒,却被萧璧鸣一把抓住了胸前的衣服。
“你也配?!”
萧璧鸣死死地拽着他的领口,以一种可怖的巨大力气将他拽到自己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他死死地凝视着他,似乎随时杀了他都不奇怪,哪想萧璧鸣盯着他沉声道:“你要带他走,你其实有办法救他。”
“对不对?这毒其实是你制出来的,对不对?”
“楚 医 官。”
他刻薄无情的眼睛几乎能看穿一切事情,如若不是楚和意亲手制出的毒,他无论如何不至于惭愧至此,他口口声声是自己杀害了鹤云程,不是因为他没有能力救鹤云程,而是因为……
他真的杀了鹤云程。
萧璧鸣看着他的眼神好似一把利剑,要将他千刀万剐。
是他谋杀了他的心上人。
“把他还给我,楚和意,你一定有办法,”萧璧鸣咬着牙望着楚和意,冷笑一声,“你知道朕的手段的。”
“鹤云程活,寒燕可活,燕玲十四州可活。”
“鹤云程死,寒燕必死,燕玲十四州必不复存在。”
他眯起眼睛,危险之极。
惊蛰
楚和意如遭雷击,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涣散,那个秋日,他本不知道刘权为何要吩咐他提供有毒的药材,刘权召集了皇宫里所有的医官,让他们每人提供一味至毒至烈的毒药,却并不让他们知道缘由,为确保没有人可以解开这毒,他并不放心由任何一个人全然负责,甚至要做到隔绝掉太医院的势力。
那时楚和意不过初入太医院,楚氏医术实在高明,但皇宫里的斗争实在阴险无比,高明的医术若是运用不当,就是这世上最杀人于无形的刀,医者渡世,用医术杀人是为违逆初心,但皇宫里的人大多不在乎他们那份初心。楚和意束发之年就已有资格进入太医院,虽然是极年轻有为的医官了,但可悲就可悲在太年轻了
——年轻得不知人心险恶,不知世道叵测。
他不知道的是,由他提供的那一味毒药,和其他三十多味药一起,就将要了一个少年的命。
那年秋风萧瑟,临行的车马在城门外集结,马儿焦躁不安,楚和意在皇城里见到了一个少年,白衣如鹤,潇潇而有仙人之姿,目光却木然而无神,他和他都将成为刘权棋局中的一步。
楚和意临行前知道刘权给鹤云程下了毒,他甚至知道毒药无解,他知道刘权的计谋,但并不全知道,正如他以为自己是局外人,却已经成了棋局上的一子。当鹤云程的病症终于牵扯出他数年前那段记忆时,他居然在他的病症中认出了自己当年承给刘权的那味毒药。
那株草药是极罕见的,天下奇毒数不胜数,但能造成木僵之症的却是少之又少,那味药实在猛烈无比,不仅可以导致人无法行动,还能废人经脉脏腑于无形,寻常医官根本诊治不出病症所在,只能推断出是气血两亏所致,开些滋补滋养的药材也就在无办法了,可这正好又与那味药材相克,这也正是这毒药会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要人性命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