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衣服都脏到不能看,就近去一家男装店买了新的。 林溪去柜台结账,却得知谢意平已经付过,他转过头,见谢意平坐在沙发上,跷个二郎腿,单手玩手机,一副痞样。 “好了?好了就走,我饿死了。” 林溪却像被一道雷劈中,僵在了原地。 从他这个角度看,谢意平的额角和鼻尖几乎连成一线,眼睛是微微挑起来的凤眼,神态竟是惊人的熟悉。 谢意平叫了他两声,都没反应,上前挥了挥手,“喂,傻了?” 林溪凝眸,“我们……见过吗?” 却惹得谢意平发了脾气,嘴巴里蹦出单字国粹—— “合着你他妈到现在没想起来我是谁?” 生气的样子又不像了。林溪晃了晃脑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想念那个人,以至于开始眼花。 谢意平气不打一处来:“艹,你还真不记得了,上个月在慕家,我还问你是谁,你不记得?” 林溪观察他,努力回忆他,最后致歉:“不好意思,我记性不好。” “……………………” 林溪迟疑:“你真不去医院吗,那我请你吃个饭?” 谢意平气笑了,就算抛开身份不谈,单他个人的长相气质,也不是过目能忘的吧。 这是脑子不好,还是故意钓他? 行啊,请吃饭,让他请顿记忆深刻的饭! 松林葱郁,雾气凝绕,一抹雪色建筑立在半山腰,车辆将客人送至铁艺拱门前,缓缓驶离。 谢意平单手插口袋,面无表情的经过一辆刚停稳的柯尼塞格,“就吃这家,你请客。” 林溪:“好。” 谢意平斜睨他,哼了一声,率先进店。 店内装潢雅致,包厢内挂着十九世纪的油画珍品,服务员将菜单送上来——是法国菜。 林溪极轻的叹了声气。 饭店偏远,来时已经错过用餐时间,现在还整这前戏比长江还长的法国菜。 一顿饭竟吃了四个小时,桌上餐具叠成一撂,谢意平大咧咧靠在椅子上,以豪饮姿态灌下半杯红酒,打了一个回响十足的饱嗝。 这店他以前追一个难搞的小美人的时候来过几趟,菜差劲,还贵,普通点儿的富二代吃一顿也肉疼。 他听说林溪就是慕家一个远方亲戚,从乡下来投奔的,身上没几块钱,铁定付不起这顿。 没见么,看菜单的时候脸色都不好了。 谢意平把目光掷回林溪身上,见他身形清瘦挺拔,面如霜雪,而前方桌上则几乎没几盘菜。 除非林溪跟他说几句好听的,他才有可能付账。 察觉到他视线,林溪转脸:“吃好了?” “啊。” 林溪松一口气,总算陪完了。 他摇动桌上一只精巧的银铃铛,候在门外的服务员当即进入。 从口袋里捏出一张金色卡片,林溪递出去,“结账。另外,给这位拿瓶酒。” 这整套买单的动作娴熟流畅,看不出半点犹豫肉疼,更不似打肿脸充胖子。 “非常抱歉,今天是我不对,我并不是故意,只是一种肢体的条件反射,酒也请你务必收下,以示我的歉意。” 他声音轻缓平和,不卑不亢,完全是出身富足、教养充沛的做派。 “……” 谢意平脑袋上缓缓蹦出一个“?” 这种社交场与其他公子哥飙戏的感觉是什么鬼? 冒出这一想法时,包厢门被敲了两下。 服务员推着一车红酒,经理则双手拿银行卡,停在门口,十分恭敬。 那小车上的酒水每瓶都是顶顶昂贵,有些连谢意平都没尝过。 他面容古怪。 林溪推荐说:“87年塞黑曼谷地的晴雨交替频繁,果实酿出来的酒风味醇厚,值得一试。” 87塞黑曼谷地产的酒,就那么一百来瓶,他舅舅年轻时霸道,独占了大半,谢意平只舔过他拿筷子沾的一点点。 谢意平颇感离奇,问道:“卡的额度够吗?” 经理笑道:“您这是说的哪里话,当然是够的。” “拿来,卡给我看看。” 经理悄悄觑一眼林溪,见他虽困惑,但并没有反对,这才依言做。 ——那是一张薄薄的镀金卡片,上没有任何银行字样,更没有账号信息,依据谢意平的见识,这八成是哪位富豪所设离岸信托的专用代付卡。 谢意平简直了,这哪门子远方穷亲戚,诓他呢! 磨着后槽牙,他把卡片和酒一起推回去,说:“烦死了,吃饱了就走!你当我碰瓷的吗!” 七月的天也没他的脸变得快。 林溪莫名,几乎以为刚才摔着他脑子了。 一顿饭吃的非常败兴,谢意平气哄哄的闯门而去。 可惜他今天没开车来,带着一腔气性,在门外细雨里冷了大半。 林溪提着包装好的酒,坐在饭店提供的送行车里,降下车窗,让他上来。 谢意平:好气好气。 乘车回到市区,谢意平始终不理人,林溪先到目的地,要下车,他才硬拽住人,非要跟林溪换联系方式,“我叫谢意平,谢意平,你记住了!” 林溪茫然地:“哦。” 谢意平到家时快十二点多,豪饮的酒上了头,胃里吃撑的厉害,本就够难受了,再一抬头,见三楼亮着灯,知道小舅舅还没睡,更是立即就想要投河自尽。 管家在门口等着他,报以同情的道:“小少爷,想想我这个点还在打工搬砖,是不是感觉自己幸福点了?” 并没有。 谢意平垂头丧气挪到谢虞川的大卧房。 房间没开大灯,只有一盏落地阅读灯,光线昏暗,谢虞川穿了黑色真丝睡袍,身材瘦长,锻炼痕迹明显,他站在窗前,眉心正凝着。 “确定是今晚拿的吗,让他们调记录。” 秘书抱着笔记本,坐在不远处,“是今晚,我仔细问过,是十八九岁的男孩子,用您的信托代付卡,取了一瓶87年的黑塞曼。” 谢虞川的轮廓绷的极紧,眼瞳幽深,看不出情绪。 秘书也保持安静,不敢发出声音。 他是谢虞川多年的手下,谢虞川出走后仍与他保持联系,他了解那些年谢虞川的生活。 所以他知道,那个孩子,在他心里的地位,是常人难以比拟的。 良久,谢虞川的喉结轻轻滑动,说:“放在眼皮子底下也好,你去那家店再——” “舅舅,我回来了,要揍我你赶紧的——”倒霉孩子谢意平推门而入。 室内凝结的氛围“咔嚓”一声崩裂。 谢意平带着酒气到谢虞川近前。 谢虞川冷着脸,“出去。” “?啊?” 本以为要被揍的谢意平顿时瞪大了眼睛,还有这等好事? 他机灵的一转眼睛,扫过室内,看见了这大半夜还在谢家的集团秘书,谢虞川最信任的手下。 一定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发生。 “我这就走,”谢意平脚下才风火轮,往门外退去。 “慢着,”被叫住。 “手里什么?” 谢虞川站在昏暗处,眼神却精准带光。 “哦这个,”谢意平低头看一眼酒盒,“那什么,这是87年的塞黑曼,晚上在近郊那家法国菜拿的,舅舅你喜欢?我给你留下。” “………………………………” 秘书放下电脑,嘴角抽搐。 少年拿家族信托卡在近郊取酒。 差点就误会了。 他是不是要和公关打声招呼,明天小报别传出“谢家两代大打出手,小少爷深夜被送医院,本是血缘至亲缘何如何”的豪门密辛。 “不是你。” 就在秘书要打个圆场缓和气氛的时候,谢虞川开口,声音掷地,清醒冷峻,“今晚在饭店还有谁?” “啊?”
手机屏幕幽光闪烁。 林溪仰在床上,枕着自己手臂,他瞥一眼屏幕,一个陌生号码发来“到家了吗,早点睡”的信息。 林溪不做他想,为这号码建立了“谢意平”的联系人名片。 随后便放在一边,不再理会。 他睡不着。 这座陌生的城市、不知会走向何方的选择,让他有些茫然。 他习惯了在另一个人的羽翼下生活,听从另一个人的所有决定,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几乎是一意孤行的在做一件事情。 让那个人知道了,恐怕会不赞成吧。 或许,等在大屏幕上看到他的时候,就会开始讨厌他了。 林溪翻了个身,把自己闷进了被子里。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推进,林溪没有了时间伤春悲秋,他需要履行诺言,去参加赵充的综艺。 先是录音,再是拍个人宣传短片,商业化的制作流程里,他像一个产品,被精准定位,多部门加工,最后呈现。 因还没到节目正式录制的时候,他并没有被推向公众,但鲶鱼赛制已经宣布,掀起了一场讨论狂潮。 突然的变动,当然引起一些争吵,但更多的人,是在猜测新一期鲶鱼的身份。 为使选人符合“少年选秀”节目主旨,鲶鱼的年龄会限定在十八至二十岁之间,绝不会找成名歌手来碾压选手,但也不至于让无名小卒无端空降。 有聪明的营销号做出了一期图文,把有可能的人列入其中,开盘投票,参与网友数量居然达到了八千多万。 “下一期鲶鱼会不会是你那个远方亲戚?”少年坐在椅子上,手指扣着桌面,略显紧张,“那天在华云门口遇到,赵制片还亲自接他,感觉很厉害的样子,我有点怕欸。” “他唱歌弹琴都很厉害,我看到网上还有人拍到他在乐器店兼职,他会玩好多乐器,简直就是不给我们普通人机会嘛。” “行了你们,少长他人威风,就几个视频把你们给吓得,没看云嘉都还没说什么吗。” 几人觑慕云嘉。 慕云嘉面无表情,往常穿在身上的活泼开朗都卸了。 不知谁的手机开了外音,在播放林溪的弹唱视频,乐声悠扬,而他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另一桩事: “——都看视频了吗,林溪长的真像他爸爸,”家宴时,坐在最上座的慕老太太忽然这样冒出了一句。 林溪的父亲是最小的,性格温和,不趋名利,他都记得所有人的生日,就算再远,也要寄礼物回来,兄弟姐妹们有了烦恼,都会向他倾诉,他也都耐心的陪伴。 他与妻子车祸离世后,大家也曾悲痛欲绝,但岁月如白驹过隙,他们渐渐变得太忙了,没有空来想念这个弟弟。 只有老太太已经老了,有大片的时间惦记没用的从前。 彼时满席都静止了,慕云嘉如坐针毡。 不知过了多久,大姑才尴尬的找了个别的话题,若无其事的揭过去。 后来又听照顾老太太的护工说,老太太不知从哪里看到了网络视频,每天晚上都要护工为她播放几遍,才肯睡觉。 以退为进,声东击西,是他小看林溪了。 慕云嘉眯起眼睛,轻轻哼了一声。 几日后。 “空”的大门口。 林溪从一辆跑车下来,与人挥手作别,转身进店。 开车的谢意平探着脑袋,拿手机拍了一张他的背影,并嚷道:“回短信,晚上要回短信知道吗!” “……知道了。” 林溪这周在拍宣传视频,片场离店里有四十分钟车程,通勤有些费劲,被谢小少爷知道了,竟然每天都开不一样的限量跑车来接送。 林溪认为两人没有那么熟,叫他不要来,谢意平却神态憋屈,活像受了多大委屈,他原话是:“少逼逼,你以为老子想。” 次日依然不辞辛苦的前来。 林溪样貌出色,过去也很受过一些讨好,所以很分的清,谢意平对自己绝没有多余想法。 盛情难却,林溪猜想,这位公子哥大概也是缺个朋友吧。 于是不再拒绝,无聊时也会回他短信,说些生活琐事。 短信里他没有见面时浮夸,反而很聊的来,算是意外之喜。 骚包的跑车离开,林溪进入店内。 他这周忙,没陪冯胖守店,冯胖自己一个人百无聊赖的在柜台后睡着了。 林溪打扫了店内卫生,叫他仍没醒,便去找到毯子为他披上。 冯胖把毯子一掀,睡眼惺忪,说梦话:“不卖,出去。” 林溪:“……” 他弯腰捡毯子,起身时,忽听见“哐哐”的两下砸门声。 冯胖被惊醒,猛地跳起来,“什么什么,着火了吗!” ——门口居然是很久没露面的吕红艳。 她化全妆,穿高跟鞋,拎一只名牌包,将身边皮肤粗糙、衣着朴素的女人衬托的灰扑扑的。 “林溪,你果然在这里,真是让我们好找。” 冯胖揉着睡眼:“?哪位?” 吕红艳蹬着高跟鞋进来,环视一圈,发现不过就是个卖乐器的店而已,她心中轻蔑,从包里拿出一叠百元大钞:“拿去,算多谢你收留林溪。我们要谈家事,你回避一下。” 冯胖只觉此人多半有病。 见他不收,吕红艳也懒得同这小角色废话,她抬了抬下巴,示意身边的陌生女人,“喏,去吧。” 那女人如听了号令,立刻往前一步,浑浊的眼睛锁住林溪,放着光,“溪溪,你是溪溪吗,你长这么大了,你还记不记得我?” 林溪完全不认识她。 刚好有客人进来,看见这里奇怪,多瞄了几眼。 林溪不愿意带争端进“空”,冷淡说:“我们很忙,恕不接待。” 说着要赶人。 那女人着急起来,双手抓住他的胳膊,尖声说:“我是望南姐姐呀!我给你买过麦芽糖的,溪溪!” “那时候、那时候你才五岁,我出去外面打工,你抱着我的腿不让我走,你都忘了吗!” 林溪瞳孔骤缩。
苍翠千山,掩映着点点村落,初春寂寥。 小小的男孩穿着单衣,坐在一个大盆前洗着衣服,他那么瘦小,胳膊腿比柴还细,整个人都几乎要埋进盆里,才能揉搓动一整盆成人的衣物。 黑瘦的少女玩耍回来,立在他的面前,喋喋不休的对他说着即将离开竹马的惆怅、即将进城打工的期待。 小孩听不明白,小孩只希望快些洗完这盆衣服,这样能交换一个马铃薯当晚饭。 屋内传来男人的咳嗽声,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小孩瑟缩一下,随即一名妇女的骂声也进了耳朵:“伺候你这个痨病鬼,要死就早点死,不要拖累我们全家!” 妇女怒气冲冲的踢开门,将一盆满是黄红污浊的痰盂往外倒。 院内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都望着她。 这让她气不打一出来,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出来,拎住了小男孩的耳朵,“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就会偷懒,赔钱的玩意,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 对于一个瘦小的孩童而言,妇人的力气实在太大,她一手拎耳朵,一手卡脖子,把小男孩提的离地好几公分。 小男孩真的好疼,可不管是哭叫、哀嚎,都没有让对方拳打脚踢的动作轻上分毫。 过了不知道多久,妇人被人叫走,留下小男孩自己,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只小虾米。 少女这才敢靠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麦芽糖,用透明糖纸包着,递到弟弟跟前。 “给、给你吃,吃了不疼。” 画面一转。 少女要跟着村里的大部队进城打工,破旧的大巴车停在村口的道路上,她背着包,与同乡交谈着,神情满是向往。 临上车,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孩,横冲直撞的,一把抱住了她的腿。 她十分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小男孩满脸脏兮兮,一双眼睛却又大又亮,盯着人看时,像有引力,“带、带我……走。” 少女拒绝:“啊?我是进城打工,今年都不回来,我带你干什么?” 小男孩一字一句,执拗的说:“我,会报答姐姐。” 少女不肯理他,伸手把他从腿上拨下去。 可小男孩太固执了,没有办法把他弄开,少女最后没有办法,狠狠踢了一脚。 尘土飞扬,小男孩摔倒在地,侧脸被石子刮出一条很长的伤。 少女趁机跑上大巴,让司机紧关上车门。 她在窗边探出头,看着小男孩躺倒在地,一双眼一错不错的锁着她。 那不是五岁的孩子应该有的眼神,空洞,冷漠。 一包麦芽糖被扔了下去。少女别开头,匆匆忙忙的拉上背包拉链,“给你吃,我走了,不要缠着我。” 大巴车在乡道上驶离,渐渐成为一个模糊的小点。 妇人与一个黑瘦男人一起气喘吁吁的赶到,看见小男孩被丢在原地,顿时松了一口气。 随即妇人开始对他破口大骂、拳打脚踢,黑瘦男人冷眼觑着,没有阻止。 过了不知多久,妇人才罢了手,而那躺倒在地的小男孩始终没有吭声,没有喊过一声疼。 他只是望着天。 这时,黑瘦男人森冷的面庞映入他的眼帘,“抗揍,不错,可以要。” 他这样评价道。 “你想起来了吗?”女人发现了林溪的表情变化,充满希望的望着他,“我是你姐姐,记得吧。” 林溪眼神浮动着,从过去一幕幕中掠过,那些他认为自己已然不记得的东西,原来都还藏在某个匣子里,只等打开。 他审视着女人,很久很久,启唇问:“我叫什么?” “溪溪,你是溪溪呀!” 女人激动的说:“我怎么会忘记我唯一的弟弟呢。这些年姐姐工作忙,没能跟家里联系,你不怨我吧?” 林溪凝视着她,继而缓缓摇头。 女人面露惊喜,“太好了,太好了,溪溪你不知道,你现在太好看了,我都不敢认,我有好多朋友都看你的视频,没想到会是我弟弟!” 女人笑时,眼角的纹路像一把扇子,她应该是三十不到,看起来却要比吕红艳要老,太阳穴边的黄褐斑用劣质的粉底盖着,却仍暴露无遗。 “你找我?为了什么。” 女人搓着干瘪的手,有些忐忑,“姐姐也偶然遇到一个同乡,才知道妈都过世那么久了,老房子还被族叔他们占了,说、说是因为咱家没有男丁。这事你知道吗?” “是吗?” “是真的,不信我给你看同乡给我发的信息,那是我们长大的地方,我们不能拱手让人。” “姐姐找你好久了,你跟姐姐回去一趟,和村里人说,咱们家还有男丁,我们把宅子夺回来。好不好?” 林溪没有吭声,以一种陌生的神情看了女人半响。 他完全长大了,虽然还是清瘦的少年气质,但他的身高早已达到一米八多,看大部分人都需要稍垂下眼,他已经不是那个会被一脚踢开的小男孩,也不再为小小一块糖而对人心生期翼。 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却让女人内心瑟缩了一下,一种名为心虚的情绪逐渐蔓延。 应该没说错什么吧?逃离那个家以后,她就主动的隔离了家乡的一切,她不知道弟弟这些年和母亲是怎么生活的,但他毕竟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啊,现在还被有钱人家找了回去,应该过的不赖吧。 “你的意图是什么?”良久,林溪轻轻开口,却是对着吕红艳。 吕红艳:“你这话说的,好像我……” “不要浪费时间,”林溪打断。 空气微妙的一滞,随后吕红艳嗤笑了一声,“还算挺机灵。我也直说吧,你回你的老家去,宅子、地,还有钱,我都给你准备好,你向老太太辞个行,以后别来容城了。” “为什么?” “你还问为什么?”吕红艳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别以为你心里那些小九九我不知道,以退为进,拍点视频,想从老太太那边下手嘛,我也告诉你,慕家的财产都是兄弟姐妹几个挣来的,老太太做不了主。我要是你,就拿着钱立刻滚蛋,省的到最后鸡飞蛋打,一场空!” 女人的声音回响在店内,清晰尖锐。 店口有客人以及邻居商户探头,好奇这边发生了什么。 “这不对,”林溪摇头,“既然如此,为什么这么在意我?” 吕红艳上下打量他,蔑笑:“在意?” “哈,你还是谢谢我们把云嘉养的这么善良吧。” “……” 各种神情和声音里,林溪始终八风不动,他与眼前发生的一切之间似乎有一道玻璃墙,冷热、风雨都钻不进他的心里。 他道:“原来是这样。” 是慕云嘉感受到了他的威胁,让吕红艳来做这些。 冯胖在一边看他,明明他不动、不听、不问,却免不了被污泥沾上身。 他并不说话,他知道林溪能处理好。 自称姐姐的女人读到了什么,她有些忐忑,从口袋里抓出了一把东西,递到林溪面前,“溪溪,姐姐给你带的,你喜欢这个我记得。” 是麦芽糖,由透明糖纸裹着,琥珀般的蜜色闪着光。 林溪没有接,神色晦暗不明,“你就记住了这个?那你不记得,我其实没有名字,你们叫我‘赔钱货’?” 女人一愣。 “所以……”林溪神情莫测的看着她,“你居然也不知道,你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把我卖给人贩子了?”
自称为姐姐的女人满脸不可置信。 在她的印象里,母亲虽然粗鲁暴戾,但也不至于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她摇着头:“不可能,你开玩笑的吧?” 林溪漠然不答。 女人神色几变,突然想到了什么,像抓住稻草一般:“不对,如果想要卖孩子,她早在调换的时候就卖掉好了,她养了你那么多年啊!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一点点长大,不需要花费吗,这不可能的!” 或许吧,或许一开始那个所谓的母亲并不是十恶不赦,但又能证明什么?难道要感谢她的喜怒无常、动辄打骂,感谢她调换了两个婴儿,给自己带来了那么多痛苦? 女人始终不信,喃喃着“不可能”,而旁边,吕红艳却神色松动,显然比女人更能接受这个讯息。 因为如果是真的,那么一切就可以解释清楚了。 慕家寻回林溪实属偶然,是一位知情老护工在病逝前良心发现,说当年自己其实看见了孩子被调换,但因为畏惧惩罚、憎恶慕老太,故意隐瞒了下来。 慕老太立刻让大儿子去保姆的老家寻人,但无论是学校还是别的公共机构,都没有找到一个这样的孩子。 本要无功而返,这时一位老村长听说了他们在找人,主动递了消息,给了他们林溪的住址。 现在想想,如果林溪长期没有生活在当地,学校当然不会有他的姓名,而福利院也自然不会有被拐卖孩子的登记。 只有那些记性好的村民,还可能记得这样一个人。 她一直认为林溪只是个早早辍学的土鳖乡巴佬,但事实上,无论她承认与否,这个少年的气质都是那样出类拔萃、不同凡响。 林溪究竟是怎样的人,受的怎样的教养,其实取决于他被卖掉之后的那段岁月。 可一个被人贩子卖掉的孩子,又能有什么幸运的经历呢? 吕红艳忍不住问:“真的假的,她把你卖去了哪里,边境这种地方的话,是不是去了——“ “我没必要向你交代,”冰冷的少年声将她打断,“或者你也想吃吃牢饭?” 吕红艳下意识畏缩了一下。 林溪将目光转投旁边,像是终于不耐烦,想要了结这讨厌的场面:“别说不可能了,你猜猜她卖我卖了多少钱。” 女人茫然望他。 “八千块,”林溪说,“只比你从她那里偷的药费多一点。卖的实在便宜了点,不过急用没办法。” 女人呼吸停住,双目瞪圆。 离开家乡前,她从床垫底下翻找到一个信封……女人再忍不住尖叫一声,抱住头蹲在地上。 叫声刺耳,令所有人不适。 冯胖子叹了口气,走到林溪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溪侧过脸来,表情并没有很大波动。 眼前两个人,以他家人的名号自居,但干的事情,却一点都挂不上钩。 但幸好,他也从来没有将这些人看进眼中和心中。 他垂眼,扫过二人,冷冷说:“别再叫我溪溪,这不是你们能叫的。” “……” “还有,”他看吕红艳,“我希望你,以及慕家,都搞清楚,从始至终,你们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里。” “从我的路上走开吧,我只说这一次。” 他的语气、神态,就好像慕家是什么蝼蚁,分毫不被他看在眼里。吕红艳感到一种被轻视的怒气,咬牙斥道:“少说大话了!你最好别耍花样,否则……等着瞧吧!” 说完,她气冲冲的走了。 出了街口,吕红艳没看到自己的司机,生气的拨打电话,忽然被不知道从哪闯出来女人撞了一下。 连日阴雨,路面就没有干的时候,吕红艳倒在地面,昂贵的羊绒大衣被浸在水洼中。 她养尊处优惯了,一时愤怒非常,可刚想开口,就被女人脸上的神情吓了一跳。 那女人又哭又笑,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似乎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 “我错了,是我错,对不起……” 女人喃喃着,跌跌撞撞的跑开,独自消失在人海里。 吕红艳坐在地上,一身泥污,低骂了句“没用的东西”。 闹剧收场,林溪自顾自收拾了店,将女人夺门而出时撞翻的东西重新归置好,招待后来的顾客买了乐器。 送走客人后他甚至打开电饭煲,做了一锅豌豆海鲜焖饭,捧着一本小书边看边等。 冯胖子踌躇再三,来到他身旁,嗫嚅说了句什么。 “还有五分钟才能开盖,”林溪头也不抬的答。 “……”冯胖子:“我是问你没事吧!还好吧!” 林溪微顿。 随即坐正,点头,“我好,不要担心。” 他很认真的回应其他人关怀。 冯胖的心落进肚子里,“老冯我很看重你,你看得出来吧?” “嗯。” 两人对视,没人再往下说。 冯胖转而道:“放她们走干嘛,可以报警的,你是特别关注对象吧,怎么着也会向着你,吓一吓她。” 林溪没吭声,视线下落,停在地上洒落的的糖果上,那是女人带来的,走时掉在地上。 冯胖笑起来。 这孩子,被养的真好啊。 他经历过那么坏的事情,还能说,自己很好。 “所以后来,其实也有好的事情发生吧?” 林溪修长的手指停在页扉,让纸张弯起一个弧度。 “是有很好的事情,”他说。 林溪忽站起身,从抽屉里找出纸笔,放在膝头,一个节拍一个节拍的哼唱记录。 这曲子冯胖能确信不是任何一首名家成品,也不是林溪原创,那风格十分复杂多变,情绪时而激荡时而怅惘,层次感分明,并不是一个十几岁孩子能诠释清楚的。 “这是?” “是一个倒霉的背包客,想爬米多玛女神雪山,可天气不好,他就租住在村子里,一直等一直等。” “这是他的曲子?” “我复刻不了,”林溪难得显出懊恼,为自己的笨,“太久了,他后来不吹了。” 冯胖嘴角微抽,就小时候听几次,你还想怎样啊。 林溪仰起脸,显出一种异样飞扬的神采,那是谈起最喜欢最崇拜的人时才会有的模样, “他的曲子比任何艺术家的都要好听,我和小狗一起躲着在屋后听,小狗都觉得动听,开始哼哼叫,他听见了以后,就把糯米糕放在屋后,让我们吃。” “那是我这辈子,发生过最好的事情。” 月亮不知何时从云后探出头,洒下透明辉光。 笼罩多日的坏天气走掉,背包客终于得以离开落脚的小院,欲要前往他的终点。 他在走前要和两只小狗道别,可是他们的老时间过去很久,门外也没有动静。 他于是决定再拖一天、两天,三天。 三天以后,他所等待的没有来,反倒是那优柔寡断、唯唯诺诺的村长上了门。 村长不敢张扬村里的丑事,又觉良心不安,他仿佛知道背包客来头不小,决定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来这里试一试。 小狗呜咽着躲在背包客脚边,害怕的不行。 小狗在一个冬天被母狗生在山上,它一只腿是瘸的,一窝数只幼崽里,母亲唯独放弃了它。 是自顾都不暇的孩童常跑来喂养,才让它活了下来。 背包客站了一会儿,看寒山和枯枝,随后弯腰将它抱了起来。 离开村庄时,他从私人飞机上往下看,一览米多玛女神雪山的全貌。 这座雪山海拔有七千六百多米,雪峰纯白无暇,夜晚时,圆月映照,好似女神一般高贵纯洁。 米多玛女神是当地人所信仰的神祇,在当地语言里,是月亮,也是希望的意思。 这是连最雄健的鹰隼都无法飞跃的高峰,是无数背包客丧命的地带,但也是这座高山,将引致灾祸之潘多拉宝盒、将连天之战乱坚决的阻挡在了另一边,作为一道天堑保护着边境村落的安宁。 越过了米多玛女神雪山,那片遭遇了无数战乱的土地就展现在他眼前。 这是由三条河流冲击而成的平原,矿产资源丰富,尤其盛产一种叫做“姆明珠”的宝石,据说随身佩戴有延年益寿之功效,四小国为抢夺资源而混战,填了不知多少人命。 几年前,地方反叛军因战斗力不足,推出了丧心病狂的童子军计划,四处搜罗十岁以下的小孩来特训。 他们胆大包天,甚至敢自取灭亡式的将触手伸向华国边境。 背包客抵达小国后,并未立即强攻。 他的家族有着深厚的底蕴和难以数计的财富,反叛军也不敢怠慢,他假意谈生意,与之周旋,摸清对方底细和孩童关押地点,荷枪实弹的军警伺机而动,找准时机发动巧攻。 缜密筹谋发挥效用,伤亡减到了最轻,结果很成功。 打开洞窟,放进了光,里面团团的孩子们却都不敢出来。 背包客走进去,在那么多奄奄一息、面黄肌瘦的孩子们里,准确的将他的那一个抱了起来。 在他怀里,孩子仍发抖、仍尖叫。 他的肩头被狠狠咬了一口,那孩子把保存下来的所有体力都用在这上面了,尖尖的小虎牙深深卡进血肉里,是下半辈子都很难去除的烙印。 有人上前一步要帮忙,背包客摆手制住。 孩子已经在他怀里晕倒了。 那么小小的、柔软的一只,即便竖起了刺,也是可怜又可爱。 这是他的小狗,不是别人的。